美國導演保羅•托馬斯•安德森是公認的電影天才，38歲就完成了戛納、柏林、威尼斯三大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的大滿貫，實現了很多大師都無法達成的壯舉。年僅27歲的安德森拍出了《不羈夜》一夜成名，2年後的1999年，他又拿出另一部經典作品——《木蘭花》（Magnolia），歐美150位影評人不約而同地把這部影片列入到自己的年度十佳片單之中，該片最終獲得第50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對同行異常挑剔的瑞典電影大師英格瑪•伯格曼把它稱為三部“很不錯”的美國電影之一。
這部長達三個小時，由九個相對獨立但又相互關聯的故事組成的影片，以結構複雜、主題晦澀著稱，把很多觀眾看得雲裡霧裡，甚至包括豆瓣在內的不少電影網站，在介紹劇情時都寫得語焉不詳。整部電影就像一個迷宮，裡面有很多主題：親情、家庭、懺悔、救贖等等，每個觀眾都有自己不同的解讀。
《木蘭花》這個奇怪的片名和官方海報其實就寓意了電影的主題，不同人的生活彷彿是一朵木蘭花上的不同花瓣，表面上它們各自孤獨地開著，就像人生在不同軌跡前行，但是人生就是由偶然和必然組成，花瓣始終離不開花蕊，最終都要交叉匯合。
魯迅先生有句名言：“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保羅•托馬斯•安德森顯然持另一種觀點，在這部電影中，人類的悲歡不但相通，最終都將殊途同歸。
01 多線敘事結構下，家庭與個人的雙重困境
《木蘭花》講述了世紀末(1999年)，發生在美國聖弗朗西斯山谷一天裡的故事，影片採用了多線敘事結構，由5部分組成：序幕、雨前、雨中、雨後、蛙雨。
各個部分之間以天氣預報作為間隔過渡，9個人物的命運依次展開：傑克在年幼的時候和母親被父親拋棄，長大後他更名改姓，成為一名大受歡迎的男性問題專家，專門向失意的男人們兜售敵視和控制女人的種種伎倆；傑克的父親厄爾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回想起自己年輕時所犯的錯誤痛悔萬分，希望找到已和自己斷絕關係的傑克；厄爾的情婦琳達年輕時為了錢嫁給了他，這時發現自己深愛這個男人；女孩克勞迪婭幼時受到父親的侵害，逃離了家庭，染上了毒癮艱難度日，她的父親——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吉米得了癌症，他想為自己過去的行為懺悔，卻無法得到女兒的原諒；小神童史坦利馬上就能打破由曾經的神童唐尼30年前創下的紀錄，然而人到中年的唐尼早於泯然於眾人，在一家電器店打工；工作勤勉的警察吉姆離婚三年還沒女朋友，偶然中遇到了克勞迪婭，兩人產生好感卻無法再進一步。
家庭關係和父權社會的隱喻。家庭是連接整部電影鬆散的人物關係的主要紐帶。故事主要集中在厄爾和吉米兩個瀕臨崩潰的家庭，這兩個家庭之間沒有直接的聯繫，但是他們之間卻有著許多相似性。家庭成員之間充滿矛盾和不信任，缺乏維繫親情的紐帶，象徵著父權的父親患上癌症瀕臨死亡，兩個父親過去的輝煌和現在的落魄形成鮮明對比。他們乞求被寬恕，卻始終遭到兒女的拒絕，家庭從內部開始消解和坍塌。
電影所探究的家庭關係主要體現在了父親和子女上，母親幾乎無足輕重。克勞迪婭的母親不瞭解丈夫對女兒的侵犯，在知道真相後失望離開。傑克的母親只存在於回憶中的隻言片語，神童史坦利的母親並未出現，其他角色也同樣如此。導演通過這些情節隱喻了現代家庭之癌是親情的冷漠、母親角色和女性關懷的缺席。
徘徊於過去與現實的個人困境。電影中有一句點題的臺詞：“我們忘卻過去，過去卻不忘我們”。 每個人都有逃不開的困境，活著的人充滿焦慮和憤怒，被現實逼迫得無路可逃，而將死的人又充滿著遺憾和悔恨。如何面對過去是每個人的難題，傑克通過教導男性怎麼征服女性，否認自己在女性前的無能，以此來逃避兒時母親被父親拋棄，自己對母親身患重病的無助感。故事中的每一個人都在用一種極端的方式活著、掙扎著，忍受靈魂的自我放逐，他們努力靠近身邊所愛的人來填補自己的孤獨，卻發現對方的靈魂仿若巨大的黑洞，能把自己的過去與現在完全吞噬，因此左右為難、只得繼續困在原地。
02 三個超現實手法表現人生的偶然與必然，而人類的情感終將殊途同歸
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在電影的前、中、後三個階段分別設計了別具匠心的情節來表現人生的偶然與必然，而每個人物的情感在電影結尾那場震撼的“蛙雨”中匯合在一起，相互感知到彼此的痛苦或快樂，從而得到救贖。
① 三個闡述偶然與必然的案件。影片開始的序幕，講述了三起巧合的案件，其中一個最為離奇：兒子企圖跳樓自殺，本可以獲救，卻被正在六樓爭吵的父母開槍誤中而死亡。這三起案件其實闡述的都是一個問題：人生本身就是由必然與偶然組成，所以任何人都無法躲避偶然降臨的幸福或者災禍，也擺脫不了必然的痛苦或快樂。
②一次超現實的合唱。影片進行到第 142分鐘左右，出現了詭異的一幕，所有的角色在不同空間裡合唱一首名為wise up的歌。在一段平行蒙太奇鏡頭下，人物在彼此獨立的空間中一個接一個地唱，每人所哼唱的曲調，正是其當時情緒狀態的寫照，歌詞銜接得恰到好處。這次超現實的合唱成為九個角色連接彼此心靈的橋樑，產生了一種共振共情的奇妙效果。
③一場突如其來的“蛙雨”。電影最精彩也是最讓觀眾瞠目結舌的是結尾的一場青蛙雨，漫天的青蛙像大雨傾盆落下，青蛙穿破窗戶砸到了正要舉槍自殺的吉米的頭上，槍響了，他卻自殺未遂；唐尼悔悟了自己的偷竊行為，正準備爬牆回到倉庫中歸還所偷的現金，而此時恰好警察吉姆開車經過，蛙雨阻止了兩人的爭鬥，使他們能夠心平氣和地說出真實情況；所有人的行為都被這場青蛙雨修正，它阻止了自殺，打斷了偷竊，滌盪了罪惡，讓親人重聚。
電影上映後，這三個超現實的片段得到了兩極分化的評論，《華盛頓郵報》認為這是“美國魔幻現實主義風格”，而不少觀眾則認為“看不懂”。導演的用意何在呢？我認為有兩個原因：其一，用這些超現實符號暗示觀眾，所有的偶然都是冥冥之中的必然。當我們看到愛情、死亡、誤解等一系列偶然事件發生時，我們應當體會到它其中的必然，正如佛家所說的“有因必有果”，他們不以這樣的狀態發生，也會以另外的形式發生，不在此時發生，也會在彼時發生。
其二，就是電影的主題——人類的所有悲歡終究匯於一處，只有一條路可走：懺悔、寬恕、重生。每個角色在生命的終點或在生命的中途充滿對過去的悔恨，人如何與過去的自己相處呢？電影通過9個人物的故事已經很清楚的表示，人生不是由他人成全的而是要自己成全自己，要學會放下，放過自己。此外，青蛙雨的概念源自《舊約•出埃及記》中提到的青蛙災，本來是神用來懲罰人類的災害，但是電影反其道而行之，將它作為了人性救贖的契機，讓所有人都放下了執念，重獲新生。
03 電影與現實的對照，電視等現代媒體究竟如何影響著每個人
“電視帶來的‘信息’，並非它傳送的畫面，而是它造成的新的關係和感知模式、家庭和集團傳統結構的改變。”——法國哲學家讓•鮑德里亞
《木蘭花》有個隱藏的主題，是電視等現代媒體對人的影響到底有多深刻？
九位人物之間的聯繫巧妙地通過電視這個媒介開展，厄爾是電視節目“孩子知道什麼”的製片，吉米這個節目的資深主持，史坦利和唐尼是這個節目培養出來的童星，傑克作為一個炙手可熱的偶像式人物，也是主要通過電視來傳播他的觀點。電影也多次用電視畫面作為剪輯點轉場，展示人物的命運。可以說，電視等現代媒體滲透在每個人物的生活當中，區別是厄爾、吉米、傑克等一部分上層階級主宰著媒體，而史坦利、唐尼等普通人則被媒體牢牢控制。
媒體掩蓋了人的真實，以點對面的大眾傳播方式，將精心偽裝的形象推向公眾。厄爾拋妻棄子、吉米侵犯女兒、傑克教男人如何誘騙女人，其實是因為童年創傷造成的對異性的仇視。從道德觀念來講，這三個角色都不是什麼好人，但是卻通過媒體包裝成為大眾偶像，獲得了巨大的利益。通過電視形象和現實生活的交織，導演用一種近乎誇張的對比手法諷刺了現代媒體的虛假。
電視等現代媒體對人類的深層次影響，是對人的價值觀念、行為準則的影響。電視佔據受眾的自由時間太多，多數人在看電視過程中完成了對現實世界的最美妙的逃避，導致社會隔離及人際關係的疏遠。電視中那些匆匆而過轉瞬即逝的影象，只能在人的感官上激起某種情緒的微波，卻難以促人沉思。正如喬布斯所說：“我們認為看電視的時候，人的大腦基本停止工作”，當人們通過電視瞭解客觀世界，久而久之就失去了推理能力和理性思維，這是一種不可逆的傷害。
現代媒體淹沒了人，個體在媒體面前如此渺小，幾乎無力反抗，這也是電影表達出的一種深切憂慮。
寫在最後
《木蘭花》是部複雜的電影，但並不是一部無趣的電影，除了結構精妙、內涵深刻的劇情，湯姆.克魯斯、朱麗安.摩爾、菲利普•塞默•霍夫曼、威廉姆•H•梅西等眾星都奉獻了精彩的表演。這是一部拍攝在世紀之交，獻給世紀之交的影片，它具有對人類情感、現實社會諸多問題的憂慮和深刻反思，是一部在人生的各個階段都值得拿出來細細品味的經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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