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裡的點燈人

  錢中文先生在其《文學的鄉愁》一書中自述:在特殊歷史時期,他被抽調進了“批判組”寫大批判文章,對於那些文章,他一點沒有興趣,但為了完成任務又不得不寫。他感興趣的是文藝理論研究,怎麼辦呢?他就把自己的寫作分成了“白天寫作”和“晚上寫作”兩部分,即白天去寫批判組交代下來的任務,晚上從事文藝理論方面的課題寫作。

  筆者的大部分文章,也是晚上寫出來的。在我看來,文學創作是屬於夜晚的,夜晚無邊的黑暗,能使寫作者保持一顆清醒、冷靜的頭腦,能使作者的內心產生對抗黑暗的力量,並因此去書寫光明。在漆黑的夜晚拿起筆進行創作的那個人,就是試圖點燃燭火的那個人。他寫出的文字,就是一支燃燒的蠟燭,在暗夜裡發出一束光芒,試圖照破黑暗、照亮行路人前行的路。

  普魯斯的《影子》是一篇令人肅然起敬的文章:“就在這樣一個時刻,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影子。他頭上舉著一支小火炬,在每盞路燈下駐留一會兒,燃亮它,隨即又像影子一樣消失了。”

  每一個有良知的作者,都是這樣的“影子”,他們是暗夜裡的點燈人。中國近現代史上那些左翼作家們的經歷證明,點燈人是艱辛的,也是危險的。這些自願充當點燈人的知識分子毫不畏懼自己的危險處境,因為他們身上具有良知、道義和責任感。誠如學者林賢治所言:“真正的知識分子,是獨立的力量,他們不……作為世界痛苦的見證人,他們應當無保留地暴露一切罪惡,不論他們來自何方;作為歷史責任的擔當者,他們應當預言恐怖,喚起人們普遍的不安,以期免於在酣睡中淪亡。”

  當代作家阿來也認為文學具有夜晚的屬性,他說:“文學到底是什麼?今天,我覺得文學就是夜晚,文學就是夜晚裡的月光。因為有月光,我們有了對遠方人的思考,因為有了月光,我們對自己有了追憶,對未來會有暢想。很多事情,很多內心的事情,精神上的東西,都是在夜晚被月光照亮的。”

  是的,文學恰如夜晚的月光,能照亮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打破了黑暗的魔咒,使夜行的人不再害怕。月光雖然不如日光那樣耀眼,但畢竟也是抵禦黑暗的一種力量,這種力量雖然弱小,卻也在宣誓著一種精神。這是一種屬於光明的理性精神,必將照亮人類的矇昧和黑暗。

  王小波說,人文事業就是一條光榮的荊棘路,夜晚的黑暗給了他靈感:“在這樣的夜裡,人不能不想到死,想到永恆。死的氣氛逼人,就如無窮的黑暗要把人吞噬。我很渺小,無論做了什麼,都是同樣的渺小。”但“正因為如此,我更偉大。我就像那些行吟詩人,在馬上為自己吟詩,度過那些漫漫的寒夜”。

  黑暗的力量雖然強大,但他不會使我們人類絕望,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擁有一些點燈人,擁有一些黑夜的守望者,這些黑夜的守望者,就是在暗夜裡拿起筆進行創作的人們,有了他們的努力,我們就應該相信:再漫長的黑夜也無法阻擋黎明的到來,光明終究會抵達人類社會的每一個角落。

  在《黑暗時代的人們》的序言中,漢娜·阿倫特如此表達她的信念:“即使是在黑暗的時代中,我們也有權去期待一種啟明,這種啟明或許並不來自理論和概念,而更多地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而又經常很微弱的光亮。這光亮源於某些男人和女人,源於他們的生命和作品,它們在幾乎所有情況下都點燃著,並把光散射到他們在塵世所擁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範圍。像我們這樣長期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幾乎無法告知人們,那些光到底是蠟燭的光芒還是熾烈的陽光……”

  熱愛正義的人會變得正義,這是阿倫特的自信和樂觀。但是她也警告:善可能會變壞,因為如果失去了常識和理性,“善可能會簡單變成對暴力的文飾”。所以,她總是站在人類罪惡的受害者一邊來思考和寫作,以講述他們的故事作為自己畢生的使命。

  我們可以看看她所推崇的福克納。她一直認為,一戰後的三十年沒有一本文學作品“能夠透徹地展現這一事件的內在真相”,直到福克納及其小說《寓言》的問世。福克納的《寓言》告訴當時的人們,“一戰”那樣的悲劇或許在未來依然無法避免。真是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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