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鮮物倒計時:是什麼讓汪曾祺驚呼“太貴了”?

春日鮮物倒計時:是什麼讓汪曾祺驚呼“太貴了”?


來源:物質生活參考(ID:wzshck)


還有幾天即是清明,留給茶農採明前茶的時間,所剩不多了。


一般來說,長江流域江南茶區清明之前所採的茶,即是“明前茶”。綠茶,黃茶以及某些白茶,不僅有“明前茶”的說法,還以其為最鮮嫩嬌貴。


中國人講時鮮,“明前”二字,清清楚楚劃了一條線,彷彿多了一分一秒,就壞了茶人的規矩,此後摘下的芽葉,怎麼也不能再算入最頂尖的那一批。


這是採茶人與茶客默認的一點江湖契約,龍井也好,碧螺春也罷,總要在被雨紛紛的清明追趕上之前,將嫩芽交與指尖,再送抵舌尖。


01.


喝到正宗的明前茶,是在老宋組織的茶聚上。老宋是紫砂專家,識壺也識茶。每年初春,總有友人寄來自家茶園的明前碧螺春,他不忍獨享,常約春日茶局。


捲曲著的綠色細葉滾落在青玉茶則之上,悄沒聲的,像沒有重量一樣。茶體極小,自然地蜷起來,的確是一枚枚袖珍的“螺”。但又有不十分像的地方:螺是光滑的,明前的碧螺春則是毛茸茸的,覆著粉塵似的白色毫毛,像落入過輕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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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茶的人說,這方是新茶的好處。毫毛是茶樹嫩梢上芽葉背後自然生長的一層細絨毛,越是嬌嫩的新茶,雲霧似的細毛越多,而小葉種的白毫要更多一些。明前的碧螺春,就是佔了新與小的雙先了。


由此不難知“明前”的特別所在,明前的茶,白毫如粉塵裹覆,及至雨前,毫毛漸少,待到四月下旬,白毫則很難再見。據說,明前茶的鮮,也與這團細絨不無關係:細絨中富含氨基酸,正是茶味鮮爽清甜的關鍵。


一人飲碧螺春,玻璃杯最好,杯體清透,能看得見嫩葉舒展、落英繽紛的美景。只是茶聚有四五人,老宋選了矮身廣口的壺,透氣好,散熱快,以免悶熟了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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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度的水入壺,不過稍作停留,茶湯就已傾入玻璃公杯之中。壺蓋上有新茶的香氣,湊近了聞,早春的氣息與植物天然的韻味,溫柔地滲入鼻腔。杯中湯色並不深,是輕淺的綠,帶一點清黃,滾著一點毛茸茸的白毫。


茶入口,新而柔,春茶的香氣並非一股腦地撲上來,而是一點點瀰漫開,從齒頰一路熨貼到心底。說起來,明前的碧螺春也香,但不比巖茶的濃郁,綠茶的香氣是收斂且矜持的,有一點端著的姿態。


想領教它的美,來不得心急,必得把自己沉下來,靜下來,輕輕地啜,由此才能體會無味之味,即是至味。


回過神來,還可以細賞壺底的嫩葉。兩三泡茶後,捲曲的葉片早已舒展開來,一芽一芽,透著鮮嫩的綠意,是一壺底招搖著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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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換明前龍井,倒是另一番景象。葉片碧綠新鮮,扁且直,如同一支支小小的短箭。幹茶即有清純香氣,茶湯比碧螺春更綠些,但香氣依舊鮮爽清新。


喝茶的人也安靜下來。暖烘烘的午後,一杯春茶入口,人就從乾燥微寒的北京,一路向柔暖的江南而去。


02.


這樣的一壺好茶,得來並不容易。


如同一切時令之物,明前茶的生長、採摘、炒制,皆要分秒必爭。採茶,大約要從三月下旬才開始,及至清明結束,前後不過半月時間。


清明多雨,細雨倒還可以採茶,若是傾盆大雨,只一場下來,茶就算廢了。雨後天氣回暖。太陽一出,茶樹細嫩的芽葉也蠢蠢欲動,長得極快。因此,對於茶農而言,採茶要看老天的臉色,每年最佳的採茶日期,精打細算,也只有七八天。


採茶工並不好找,除了周邊的鄉鎮,還有大批候鳥一樣的工人,來自江西、湖北、河南、安徽……遠路而來的採茶工往往比茶樹醒得更早,清晨六點,天還只矇矇亮,人就已出現在茶園。


茶是追著人跑的,晚了一秒,葉子便長了一點,晚了一天,明前茶便成了雨前茶,身價也隨之下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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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作緊張而有序。人在茶樹之中,從內向外,從下往上,以雙手採嫩葉,稍遠處的茶樹,則要踮起腳尖,一手扶著枝丫,單手採摘。摘下來的,是兩葉一芯,兩片柔嫩的葉片,中間夾著更為嬌貴、色澤更淺的茶芯。新葉子芽頭小,採一斤茶,要摘上萬個芽頭。


採茶者是不能留指甲的,摘嫩葉不能以指甲掐斷,而是要“提採”,輕捻芽葉而後提起。護手用品更是極大禁忌,任何油脂、氣味都會沾染在茶葉上。因而,採下的嫩芽,總與粗糙的雙手,有著鮮明的對比。


更大的功夫在炒茶上。能不能出好茶,要看師傅的手藝。比如西湖龍井,能坐鎮的師傅,往往已經炒了幾十年茶。炒茶靠的也是手,茶青入鍋,兩隻手在鍋中翻炒,乾淨利落地動作下,茶葉隨著手掌而動。殺青後,將青葉起鍋,置於竹篩之中,待茶葉回潮,才能輝鍋。


這是最後、也是最為關鍵的一步,做型、做香,全在“輝鍋”上。許多製茶者已使用機器,但頂尖的明前,到底還要手藝人的真功夫才配得上。200度的鍋溫中,手覆於茶上,手不離茶,茶不離鍋,如同打太極者環繞著一枚火球。


這也是傳統茶人的一點得意。在他們眼中,最香的茶,一定是掌心摸過的、壓過的,有人的溫度傳遞過的。而這樣手工製作的一斤幹茶,往往要包含數萬個芽頭。即便是經驗極為老道的師傅,一天純手工製作的茶,最多也只五六斤。


春日鮮物倒計時:是什麼讓汪曾祺驚呼“太貴了”?


明前茶金貴,也就不足為奇了。汪曾祺先生曾喝過一次真正的獅峰龍井,還是比明前便宜些的雨前茶,一杯茶花了一塊大洋,汪先生盛讚茶香後,還不免感嘆“只是太貴了”“比吃一頓飯還貴”[1]。


這幾日許多公眾號推送的明前茶,有安吉的白茶,也有西湖的龍井,一兩包裝的春茶三五百塊,合一斤三五千,賣點還是“平價”。幾年前,一斤明前龍井曾經拍賣到18萬人民幣,比當時的金價還要高。[2]


03.


春茶以“明前”為貴的說法,是到了唐代才有的。此前國人只言春茶鮮美,對時間倒沒什麼過於具體的講究。到了唐朝,茶葉是清明祭祀的必需品,由此有了清明前必須將上好貢茶奉入皇室的慣例。


大約是路程太遠,也許是討賞心切,據《唐書》記載,太和七年,吳地與蜀地的官員,正月裡就把新茶送上來了。唐文宗只好下了個詔書,以一國之君的姿態碎碎念說,以後做茶,還是在立春後吧[3]。


理由也是好的:一是要儉樸,二是不要違背萬物的生長規律(上務恭儉,不欲逆其物性)——想想也是,這樣採下的茶,雖有新味,但也不免過於寡淡了。


春日鮮物倒計時:是什麼讓汪曾祺驚呼“太貴了”?


清明前採的茶,味最佳時,也並非剛剛炒製出鍋之刻,反而要放上一週,待火氣褪盡,才能得清雅之味。因此,杭州龍井的許多茶園,以炒茶的名頭吸引遊客時,體驗者喝到的也並不是剛剛親手炒制的茶葉。


這些茶園茶舍,經營上頗費心思,生意也紅火。遊人來了,品一品茶,再學著炒一炒茶,務必要拍下手在鍋中翻騰的畫面,發個朋友圈,就是風雅版的“到此一遊”。


春日鮮物倒計時:是什麼讓汪曾祺驚呼“太貴了”?


只是真正要喝茶的人,大約是並不想自己動手的。術業有專攻,也怕唐突了好物。更有一點是,喝茶,還是要優哉遊哉的好。排著隊動手、拍照、領茶,一切形式化了,樂趣也就少了。


比如茶友老宋,約茶局也不過寥寥數人,在他看來,過於熱鬧,不是品茶的本色;人不對,也可惜了一泡好茶。


周作人寫得明白,說喝茶要在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閒,可抵十年的塵夢。[4]”說了半天,除了要喝綠茶,茶的新舊好壞,似乎也沒有這同飲的二三人、所得的半日閒重要。


春日鮮物倒計時:是什麼讓汪曾祺驚呼“太貴了”?


此刻綠茶也並非一定要明前,明前也不必非要極貴重的那種。關於茶之售價,梁實秋頗有體會。他初到臺灣時,生活減速機,但“頗想傾阮囊之所有在飲茶一端偶作豪華之享受”[5],於是到了茶店,索要上好龍井。


店主先取了8元一斤的,梁先生不滿,覺得他以貌取人;店主再給他12元的,一心想要“豪華”的買家依舊不甚滿意。


未料店主先翻了臉,居然厲聲教訓客人說:買東西要看貨色,不能以價格定上下。又說,“提高價格,自欺欺人耳!”


據梁先生回憶,這家店後來門庭若市,成了行業翹楚。而他也由此學會了飲茶之道:“但論品味,不問價錢”。


哀嘆喝不起明前茶的同學們,不妨將這八個字學起來。


註釋:

[2]《高潔:“品”西湖龍井,貴了茶價淡了“味”?》,來源:荊楚網,2012年3月26日;

[3]《舊唐書·文宗本紀》;


頭圖及內文圖片為視頻截圖及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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