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著名倫理學家:生命比國家更重要

按語:隨著新冠疫情在世界範圍的擴散,美國的確認總人數已經超過了12萬人,而且疫情還未出現拐點的趨勢,我們首先考量的當然是生命,但在國家層面,還會考量經濟,國家利益等。看到比爾蓋茨這幾天的一段採訪,他在採訪中提到,人的生命是不可逆轉的,而經濟是可逆轉的,寧可犧牲經濟也要守護生命。想起多年前採訪著名倫理學家何懷宏先生,何先生提到了底線倫理,同樣對我們認識生命有重要啟發。

專訪著名倫理學家:生命比國家更重要


老李:您怎麼看待人性中惡的部分?

何懷宏:從整個人類來說,人類的善稍稍超過人類的惡,但性善論不是讓我們陶醉的,只是讓我們有信心。具體到個人,肯定還是有窮兇極惡之人。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寫到的“惡”,一個將軍讓那些狗去咬死一個孩子。在現實世界裡面對惡,必須要去抗爭,要去制止,否則它會蔓延,會把不那麼惡的人,甚至把好人都拖進惡的深淵。如果掌權者是一個惡人,那就更可怕了。所以必須要有制度來限制惡的肆虐蔓延。

老李:底線倫理為什麼如此重要?

何懷宏:首先還是要追求一種比較穩定的可預期的社會,不至於陷入恐慌恐懼之中,這些都要求有一種底線倫理。沒有底線倫理,社會會崩潰的。如果社會走向崩潰解體的狀態,秩序沒有了,每個人都會拿起武器來保衛自己,甚至會“先下手為強”,大多數人都可以殺伐,那樣的話,社會就會解體,回到自然的叢林狀態,那是很可怕的社會。

專訪著名倫理學家:生命比國家更重要

何懷宏先生

老李:底線倫理與共識有什麼關係?

何懷宏:或隱或現,底線倫理都是客觀存在的,就像荀子的《天論》所講的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有人講某人的底線倫理怎麼這麼低,其實底線倫理並不低,而是那個人所持的底線標準很低,底線倫理是一種客觀的東西。

而共識是我們的主觀認識。只要社會比較正常,大多數人能夠在客觀的底線倫理基礎上形成共識。相當多的人天生就具有一種底線倫理的認識和感覺。同時還有一部分人要努力去建立一種共識,如果這個社會很大一部分人擁有共識,再把這種共識變成制度的建設和保障。即使少量的人沒有這種共識,有少量的大奸大惡之人,但有制度的約束,法治的保障,那麼社會依舊能夠正常運轉。

老李:每個時代、每個社會都會有底線倫理麼?

何懷宏:(底線倫理)都會有,只是有時候寬一點,有時候窄一點,但是如果一點都沒有,社會會陷入到相對主義,虛無主義之中,那麼社會就會出現嚴重的危機甚至解體。

老李:面對信仰危機,道德塌方,底線倫理是不是更偏向消極自由?

何懷宏:底線倫理不是從自由角度,而是從義務的角度來談的。自由和義務是相輔相成的,自由需要有法治、要有倫理,那麼底線倫理可以說是保障那些基本自由。要約束自己,以保證別人,甚至全社會的基本自由。有必要去保障最基本的自由,這些最基本的自由實際上是消極自由。

老李:底線倫理具體包括哪些基本內容?

何懷宏:(底線倫理)最基本的清單也存在於各個文明之中,比如最基本的“四不可”(不可殺人、不可欺詐、不可盜竊或者搶劫、不可強暴或者強姦)。以合乎人性、人道的方式對待每一個人等。

老李:(底線倫理的清單)會變化麼?

何懷宏:外延有一些變化,但是核心不會變。“四不可”是任何時代都存在的,還有一些底線倫理是現代社會的,比如平等參與政治的權力,也已經包括在發達社會的底線倫理之中。

老李:如何來構建底線倫理?

何懷宏:有些人更強調製度,也有些人更強調文化。對大多數人來講,制度最起作用。在某些時候可能更強調製度,制度至少是在某種程度上要優先地予以考慮。

老李:也需要集體層面的反省吧。

何懷宏:一部分人需要反省,或者知識分子需要更細緻地予以闡明,重申強調。但是大部分老百姓已經有一種基本的底線,老百姓比知識分子更具有常識。“不可殺人、不可搶劫”,這不是常識嗎?而且很多人就是這樣做的,不僅是常識,而且是常行,要把這些鞏固下來,要不然碰到一些特殊場合就會違反。比如前幾年遊行示威中把日系車的車主砸成重傷。

砸人者平時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但在那種情況下他會亢奮,他就不會想到我不能傷人。為什麼在那種情況下“四不可”就被侵犯了呢?不能傷害無辜者仍然是第一位的,哪怕為了似乎正義的事業也不能傷害無辜者。強調底線倫理就在於強調什麼時候手段第一,哪怕為了所謂高尚的目標,也不能夠去砸人砸車。曾經我為這個事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反覆強調生命的原則,生命第一。

剛才所說的“四不可”都是直接針對人身的,尤其第一條是最重要的,不可殺人,生命至高無上。我相信砸人者平時不會去砸人,甚至他不會為了他個人的利益,去砸傷一個人,把別人的東西給搶了,據為己有,恰恰在一種他覺得很“正義”的時候,好像自己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實際上是一種“正義”的惡。但是現在恰恰要防範這樣一種好像以某種整體正義的名義,以目的為第一,似乎什麼事情就都可以做的做法。

專訪著名倫理學家:生命比國家更重要

老李:國家與生命第一的原則會有衝突麼?

何懷宏:有可能衝突,如果國家變成壓制生命,甚至殘害生命,那麼這個國家的合法性就沒了。生命比國家更重要。任何一個政體或者國家要長期存在,必須履行保護生命的功能,如果不在一個起碼的程度上履行這個功能,國家的存在合法性就會逐漸丟失。用韋伯的定義,國家是在一定地域裡面對暴力的壟斷,為什麼要壟斷暴力?就是要消滅那些分散的暴力。如果允許分散暴力的話,那就可能出現無政府狀態,或者自然狀態。所以國家要把暴力收在自己的手裡,就像曹操所說,如果我不稱王不知道多少人要稱王。

老李:如何看待日常語言,特別是在網絡語言的粗鄙化?

何懷宏:語言上兇猛,但是行為上膽小,這也是一種現象。因為網絡的特點就是,不知道誰在後面敲鍵盤,敲鍵盤的人平時壓抑的東西可能就會藉此爆發。這裡需要繼續問的一點是,為什麼網絡有些方面管理那麼嚴?但對網絡上的言語型人身攻擊卻放得那麼開,這方面的言語也許有一點規矩好。當然也可以說反正也是無傷大局,但是如果造成這樣一種氣氛(語言兇猛),更會惡化整個輿論環境。

老李:給您寫第一次郵件,當時您說自己的心境有些悲涼,悲涼的是什麼?

何懷宏:有些東西現在都不願意說出來,因為說出來可能會對眾人構成一種傷害。但是如果懷念起那些偉大的時代,人類曾經創造過那樣的精神奇蹟、藝術奇蹟,還是會覺得有一些莫名的惆悵或者憂傷。

老李:為什麼?

何懷宏:悲涼可能跟人性有關,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宗教大法官》裡面所說,多數和少數的區別,多數人比少數人更關心地上的麵包而不是天上的麵包,更關心安全而不是自由,更相信奇蹟而不是理性。

如果處在一個多數支配的社會,在西方是民主,在中國是民意。如果是民主或者民意支配的社會,那麼對於藝術文化的卓越追求,肯定沒有太大的指望。近七、八十年,世界變得更和平了,但是也更加平庸了。現在哪有偉大的藝術家、思想家。我前不久問一個美國人,我說羅爾斯以後還有沒有和羅爾斯匹敵的哲學家,他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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