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官城裡的《釵頭鳳》

錦官城裡的《釵頭鳳》|  陸游不為人知的愛情

我三年前過紹興時特去遊了沈園。園子秀潤幽和,有閒塘小橋,亭臺柳風,算個歇神的好所在;當門壁間又有夏承燾題寫的《釵頭鳳》,也便為園中的陸游紀念館扣上了題。

在大部分國人的理念體系裡,陸游算是個忠忱慷慨的誠臣,但在這樣諸多類似的臉譜中,他卻以一段愛情悲劇而擁有了自己獨特的眉目。此即許多人津津樂道的沈園故妻之事。

這是我兒時聽到的第一個不太童話的愛情故事——現如今的許多小朋友或也都已能繪聲繪色地講出陸游與前妻唐琬的離合生死:傳說夫婦二人緣出中表,少年結縭而情意甚洽,卻因陸母恐愛子耽於歡愛、有阻仕途而中道仳離,唐氏轉歸宗室子弟趙士程。

數年後二人於沈園偶遇,相對悽然。趙士程夫婦贈陸以酒餚,別後陸游遂有《釵頭鳳》一闋題於壁上,謂:“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唐琬後來見後亦有和作:“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未及一年,鬱郁而亡,留陸游終老不能忘情,年過古稀時尚有“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等詩以為追念。

故事全須全尾,編辦周詳,儼然《孔雀東南飛》之重演,又以男主角未死,悲劇便從點衝擊瀰漫出了時間性,令人每過沈園,都倍感到一種“此恨綿綿無絕期”式的慼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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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隨著戲曲小說理論的發展,世人對無望愛情的窺伺需求漸漸淡化,近數十年,便屢有人提出,這樁傳說中的許多細節都令人思來費解。

其一,陸游的母親是名臣唐介之後,亦嫻於詩書(幼時即能與諸兄讀杜詩),倘與唐琬真為姑侄,則日常縱多有不滿,恐亦難走到迫子出妻一步——對孃家而言,嫡女下堂實屬折辱門戶,當家主母要刻薄新婦,原也有許多宛曲手段可用,如此激烈乃至不惜開罪父兄,實屬不智之舉,恐非大門第所為。

為彌補此節模稜,後來的傳說裡則漸漸演變出了一名尼姑,假命理相剋之說催促陸母決斷,以而轉嫁罪魁並加強合理性。然此說法出現已遠至晚明,對索據而言,則已早不足取了。

同時,視陸唐二人沈園舉動:陸游公然題壁抒懷,唐氏更填詞唱和、任以流傳,亦頗顯唐突——況唐詞文質雖不俗,然音律不葺,上下二片的七字句更是平仄未整,連變調都稱不上——這樣的疏失倘處明清尚有可原,然在詞調未失,可依聲而唱的南宋卻並不合理。

此外,南宋時越王宮早已不存,高宗雖曾動意在紹興暫設行都,卻始終未曾修建宮城,如此一來,“宮牆柳”的說法便很有些不耐推敲了:或說“宮牆”是取“侯門一入深似海”、“往日青青今在否”之意,然趙士程僅為遠支宗室,沈園亦屬私園,倘以“宮牆”相喻,在斯時言論日益緊張的環境下,便不免有置人炭上之嫌——以陸游才學,縱再自傷身世,也未必要自找這個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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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這些疑慮,我們便可放下一些慣性的感動與溫存,好好地回到《釵頭鳳》的文本去了。

《釵頭鳳》因本事有名,但並不是個熟牌,是以陸游此作水準雖說不上大佳,卻也已是此牌公推的壓調之作。

《古今詞話》說此調原為徽宗政和年間宮中之曲,以禁中“擷芳園”而得名《擷芳詞》,調類唐人,上下片均原僅至四字句止,並無詞末疊韻。待某入內教舞的妓姥將此調傳出,又緣某往任成都帥的張姓尚書傳入蜀中後,才在當地人的演化下,“於前段下添‘憶憶憶’三字,後段下添‘得得得’三字”,略近陸游所作之調(傳秦觀亦曾作《釵頭鳳》,然秦並未活到政和年間,據詞譜淵源推演,當系誤收之後人偽作不提)。

程垓、史達祖等人都有同調詞,後亦皆有“憶”、“得”二字,可見均出入蜀後的改調。然身為川人的程垓詞尾二襯字均為三疊,而畢生未曾入蜀的史達祖詞則僅疊二次即止——視此不難推知,在蜀中的傳變下,“憶”與“得”二字已成了此詞變調下固定的尾音襯字,但三疊襯或獨於蜀中為廣見,反向流傳至江南後,則又生出了新的異化。

此詞牌後來廣為人知的《釵頭鳳》之名,是陸游引一首同調詞中“都如夢,何曾共,可憐孤似釵頭鳳”句所命,視其詞尾三疊,當是用的蜀中調式,而上下片尾韻不再疊用“憶”、“得”,而改用“錯”、“莫”,這則是放翁的首創。

此節辨明後,我們便有理由懷疑這首詞的創作時地是否真在紹興沈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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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填) 圖片描述

對於這首詞的由來,宋末陳鵠在《耆舊續聞》裡有這樣的記錄:“餘弱冠客會稽遊許氏園(沈園在南宋末年即歸許氏),見壁間有陸放翁所題詞,筆勢飄逸,書於沈氏園,辛未三月題。”

干支紀年六十載一輪迴,陸游一生也只趕上了一個辛未,故而這首詞當寫在1151年前後,也即詩人二十六歲這年。及至元朝,周密將題壁時間後推至了乙亥(1155年),並將《釵頭鳳》全詞補錄,時人遂均以此為定論——但即使又多了五年的空間,在這之前的陸游也依然不曾有過蜀中的遊歷,也即,他在三十歲上,並無在蜀地聽到改調版《擷芳詞》的機會。

誠然,人們倘謂此詞早在陸游入蜀前便以蜀調復傳回江南,且未及變化,亦不能說不通,但好容易在這一節說服自己後,甫來到文本第一句時,我便又生出了新的疑影: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三句由細目移焦,轉搖至遠景,在今人看來亦是個極動人的開篇——但對於鳳州人來說,這卻更是個能引人會心一笑的排布。

自宋而清,往來鳳州的人每每津津不倦地樂道於當地三絕:“手柳酒”。

在入蜀棧道上,“伎手纖白,固無從見之;驛酒殊薄劣;柳自入棧,亦頗稀少”,而此三樣鳳州均有且俱佳,故而《宋詩紀事》裡便有”鳳州三出手、柳、酒;宣州四出漆、慄、筆、蜜”的說法——明朝曾有人假此寫詩打趣口吃者:“黠子向客共哆口,漆慄筆蜜手柳酒”。自宋爾來,時人來鳳州倘因時令不合見不全三絕,便頗會悵然:如有謂“鳳州無手柳,村酒醉如泥”的,是隻喝到了酒;又有謂“鳳州三絕無纖手,又少旗亭酒共傾。惟有金絲幾株柳,臨江映驛拂人行”的,則是隻看到了柳。

手、酒、柳的並用,是到過鳳州的詩人常用的故技,而這種如出自然的語言習慣,實不太可能是讀過幾本風物誌,聽過幾回遠客閒談便能被烙印上的——陸游前半生輾轉浙江與江西,甚少涉足陝川一帶,他第一次過鳳州已是四十八歲往南鄭途中事。故而如依此斷,這首《釵頭鳳》的創作時間,或要推至放翁年將半百之後了。

這種說法曾引起擁護陸唐二人戀情之人的不甘質疑——鳳州有柳固然無錯,但說紹興沒有“宮牆”,難道鳳州就有了?實則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又一首引過鳳州三出的詩作得到指向:宋人曾極的《鳳州柳》。

“蜀主函封遣使時,芳根元自鳳州移。柔荑醽醁今安在,唯有青絲拂地垂”。

一樣有手酒柳,但其實這首詩寫的卻並不是鳳州,而是成都的張氏私園,也即故蜀燕王宮——燕王宮的金絲柳與海棠花冠絕成都,其金絲柳種即是故蜀王自鳳州移來,故而時人見到這種柳樹時,也會飲水思源地想起手與酒來。

北宋宋祁有“海棠經雨胭脂透。柳展宮眉,翠拂行人首”寫張園柳、棠二景,便已為此柳冠上“宮”名,而及至後來劉克莊的“鳳州宮柳昔曾攀,亦醉瓊花芍藥間。獨有海棠心未足,每逢多處必來看”更不難見,鳳州柳種移至成都燕王宮後便固稱宮柳了——回頭參看《釵頭鳳》的“滿城春色宮牆柳”,我不能不以為有所暗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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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在成都時常常流連張園,多有詩詞,其中有一首《解連環》,情致景境則均與《釵頭鳳》頗多相類。

“淚淹妝薄。背東風佇立,柳綿池閣。漫細字、書滿芳箋,恨釵燕箏鴻,總難憑託。風雨無情,又顛倒、綠苔紅萼。仗香醪破悶,怎禁夜闌,酒酲蕭索。 劉郎已忘故約。奈重門靜院,光景如昨。盡做它、別有留心,便不念當時,兩意初著。京兆眉殘,怎忍為、新人梳掠。盡今生、拚了為伊,任人道錯。”

人陷落在同樣的情緒裡時,往往會不自覺地使用近似的意象——此詞中亦有淚(映“淚痕紅浥鮫綃透”),有紅萼與柳綿(映“滿園春色宮牆柳”),有香醪(映“黃藤酒”),有池閣(映“閒池閣”),有難憑託之事(映“錦書難託”),更有陸游所念念不絕的“錯”。

相似的景境和情緒下,《解連環》對本事的交代比《釵頭鳳》更加明白:詞人在一處牽花帶柳的池閣旁遇到了嫻於翰墨的舊情人,回想起定情舊事,追悔未能如約相守,一時悽然難堪——自張敞的“京兆眉殘”典更不難看出,他與此女曾有夫婦之分,然而對這情分的不捨,最終卻變了人皆以為錯的事。

——這樣的情愫,確實容易令人聯想到故妻,我為此甚至猜測過或者唐氏未必如傳說中般在三十歲時死去,而是在知天命之年曾與陸游在成都重逢——但自詞中的“釵燕箏鴻”轉看到他另一首詩中的“感事鏡鸞悲獨舞,寄書箏雁恨慵飛”時(鏡鸞即釵燕。陸游某《內家嬌》詞中也曾用過“向寶鏡鸞釵,臨妝常晚,繡茵牙版,催舞還慵”,又可與此詩參看),我又不得不否定了這個猜測。

那首詩題目叫作《雪中懷成都》。

“憶在西州遇雪時,繡筵處處百花圍。烏絲闌展新詩就,油壁車迎小獵歸。感事鏡鸞悲獨舞,寄書箏雁恨慵飛。愁多自是難成醉,不為天寒酒力微。”

後二聯寫別後相思,無非是勞燕一邊的素情自處,無多可言,而前兩聯卻是兩組對照,直言男女二人相處的。

西州遇雪(“我從前月來西州,錦官城外十日留”,可見西州古指成都城外),繡筵圍花,這是未逢時各家的處境,足見女子在遇到陸游前亦過著和花宴飲的生活。而即紙為詩(古時於縑帛上下以烏絲織成欄,其間用朱墨界行,稱為“烏絲欄”,蜀中薛濤所制“薛濤箋”便是以畫有“烏絲欄”的松花箋改換尺幅再加染色而成),驅車迎獵(陸游常在成都周遭打獵,有詩“錦官城外青羊路,常記當年小獵回”),則更足見二人在成都是有過一段光明正大的共處時光的——若是前夫妻的關係,席間目成已是很不合宜,已另有婚配的女子又怎麼可能坐著油壁車公然去迎接小獵歸來的前夫呢?

故而我以為,這名令陸游感慨“山盟雖在,錦書難託”的成都女子,並不是世人一廂情願的前妻唐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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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脫出唐氏的疑雲後再看向成都,一切便陡然清明起來。

陸游在成都,確實曾經有過一段情事——宋末陳世崇《隨隱漫錄》中說提到:“陸放翁宿驛中,見題壁雲:‘玉階蟋蟀鬧清夜,金井梧桐辭故枝。一枕淒涼眠不得,挑燈起作感秋詩’。放翁詢之,驛卒女也,遂納為妾。方半載餘,夫人逐之,妾賦《卜算子》雲:‘只知眉上愁,不識愁來路。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

筆記中把《生查子》誤寫為了《卜算子》,或者是記錄者想到陸游那首詠梅的同調,遂成隨手之誤——畢竟“驛外斷橋邊”用以喻寫驛卒女亦說得通,且全詞與陸游的《卜算子》亦屬同韻,令人興起唱和的推想,也不能說是牽強。

此詞以陸游妾的名目選入了《全宋詞》,筆觸氣味清靈,不近明清,然“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往”這樣的排布已隱見“離人心上秋”式的構意取巧,倒不難看出南宋的習氣——我以為斷代應無疑問。

王士禛曾對二人如網友見面般的題壁定情提出過質疑:“按《劍南集》,此詩乃放翁在蜀時所作,前四句雲:'西風繁杵搗征衣,客子關情正此時。萬事從初聊復爾,百年強半欲何之?'玉階作畫堂,鬧作怨,後人稍竄易數字,輒傅會,或收入閨秀詩,可笑也",此節我則略同王說——原詩顯然是有感而發之作,而以陸游終老不衰的創作欲,實無取妾詩填己作之必要。

將畫堂改為玉階,或是後人為與驛館景境相合而特作的矯飾——而驛卒女的身份,則可能是筆記作者為陸游佈下的另一層善意遮掩。

宋時,招待所和郵局的職能早已分離:招待所叫驛館,郵局則叫遞鋪。陸游在一首《寓驛舍》中自注說“餘三至成都,皆館於是”,就中有“惟有壁間詩句在,暗塵殘墨兩依依”句,或即是筆記中驛卒女題壁說法的由來。

之於此驛卒女的身份有數種說法,廣為人所接受的是驛館兵卒的女兒,雖小門賤戶,卻仍是良家子。

——《南唐近事》有個與驛卒女有關的小故事,說五代時“陶穀學士奉使,恃上國勢,下視江左,辭色毅然不可犯。 韓熙載命妓秦弱蘭詐為驛卒女,每日弊衣持帚掃地,陶悅之,與狎”——後來這位多情的陶學士當然被妓女當面打了臉,在南唐斯文掃地。但從這個故事裡,我們更可以看到的是:即使在毅然高舉的士大夫眼中,與驛卒家的貧女歡好定情也並非不當之事,倒是和驛中妓女有私會極損聲節。

陸游北行時已四十六歲,本是抱著一腔熱忱而來的。然而,他好容易從夔州通判調往南鄭前線,“上馬擊狂胡”不過八個月光景,便因幕主王炎被召還而被迫離開,給轉去四川做了幾年冷官。他在蜀中意志消沉,後來甚至被彈劾“燕飲頹放”,這才有了近似負氣的放翁之稱。

在許多記錄裡我們都看得到他的後妻王氏對他與這名女子結合的不贊同。作為前蜀王王建後裔,王氏貴出名門,自小便接受著作大家主婦的教育。陸游在四川時,王氏多依母家而居,並不在側,故而倘只是納一良家貧女作妾以為隨身侍奉,她實應不至阻攔。更奇怪的是,在此女子已為陸游生下了一子子布的情況下,卻仍被力主棄於成都,小子布亦如棄嬰般留在她處任其獨力撫養,而未能隨陸游回到南方——對於重視子嗣的陸家而言,實在不可謂合理。

結合陸游後來所受彈劾,我則疑心此驛卒女實則就是驛館蜀妓的矯稱,故而才會受到王夫人的極力反對——娶妓為妾,所損害的是他作為士大夫的清節,更是陸家一門的前途。

這才是王氏不能容她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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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陸游寫給這名女子的許多詞作中,其實我們也隱隱看得出她的身份:如“見說新來,網縈塵暗,舞衫歌扇”,又如適才的“油壁車迎小獵歸”,就中最明顯的是一首,是他南下後寫的《初春懷成都》(與《雪中懷成都》顯指一人):

“我昔薄遊西適秦,歸到錦州逢早春。五門收燈藥市近,小桃妖妍狂殺人。霓裳法曲華清譜,燕妒身輕鶯學語。歌舞更休轉盼間,但見宮衣換金縷。世上悲歡豈易知,不堪風景似當時。病來幾與麴生絕,禪榻茶煙雙鬢絲。”

成都熱鬧,時逢重九,便“於譙門外至玉局化五門,設肆以貨百藥,犀麝之類皆堆積。府尹、監司,武行以閱。又於五門之下設大尊,容數十斛,置杯勺,凡名道人者,皆恣飲”,此是所謂“五門收燈藥市近”——而將“小桃妖妍狂殺人”與後來的“桃花落,閒池閣”相看,也似略見互映。

霓裳法曲華清譜是唐明皇入蜀所傳留,至宋時猶為噱頭,是蜀妓一絕。此外,宋人筆記亦多稱“蜀娼類能文,蓋薛濤之遺風也”,視此女“烏絲闌展新詩就”的才氣,似也更通洽——畢竟倘是驛卒家的貧女,恐怕很難在文學上受到太好的教育,能與驛客“綠窗睡起,靜吟閒詠,句翻離合,格變玲瓏”的。

依詩中所說,陸游與此女當相識於早春節慶日。從他懷念她所寫的“一別秦樓,轉眼新春,又近放燈。憶盈盈倩笑,纖纖柔握,玉香花語,雪暖酥凝”看得出,他在四十八歲時有過和後世龔自珍“定公四紀遇靈簫”相彷彿的心動。

後來多有人認為“紅酥手”是一種酥皮點心,但結合這首詞與鳳州手酒柳三出之說,我倒以為此句是指女孩纖手無誤——她的手想必很美,除了初識一握,陸游也有過諸如“妝臺畔,蘸粉纖纖指”、“纖玉撫孤桐”等回憶。她當還有一雙好看的眉毛和一對會說話的眼睛,他說“仙姝天上自無雙,玉面翠蛾長”,又說“淺黛嬌蟬風調別,最動人、時時偷顧”——總之,年近半百的陸游對她一見鍾情,稱“佇想豔態幽情,壓江南佳麗”:這驚豔甚至讓他一筆將自己故鄉的女孩子全部勾殺,而把全部目光都集中在了這個姑娘身上。

短暫而深切地相愛後,陸游因公務短暫離開了成都,轉赴嘉州。

這次小別令他感受到了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陸游有首《蝶戀花》,頗見兩地相思,不能自持之意:“水漾萍根風捲絮。倩笑嬌顰,忍記逢迎處。只有夢魂能再遇。堪嗟夢不由人做。 夢若由人何處去。短帽輕衫,夜夜眉州路。不怕銀缸深繡戶。只愁風斷青衣渡。”——墜絮孳萍,是閒愁不住,而後所謂“短帽輕衫”者,則自然是說希望脫下官衣,以便夢中便裝來去,回成都探望愛人了。

這一次離別時,他還擬女子視角作過一首《玻璃江》:“玻璃江水千尺深,不如江上離人心。君行未過青衣縣,妾心先到峨嵋陰。金樽共酹不知曉,月落煙渚天橫參。車輪無角那得住,馬蹄不方何處尋?空憑尺素寄幽恨,縱有綠綺誰知音?愁來只欲掩屏睡,無奈夢斷聞疏砧”——女子是能琴善書的,在陸游心中,二人別離後她用以自遣的辦法便是調琴,而並非尋常思婦的裁縫或搗衣——這種勞碌的聲響只能作為美人燕居夢斷聽到的背景音。

他在靈魂中這樣尊愛這位女郎,以而不斷在思念中雅化著她的起居,也刻意地淡化著一位弱女子在生計壓力面前應有的種種艱難。這樣帶著點文人畫風的臆測,還曾多次出現在後來的那次長別裡。

淳熙五年,陸游以蜀中詩名被孝宗召回時,二人在成都早已如膠似漆,形如夫婦。嘉州、榮州……每一回被迫要離開成都的短務,都回讓他相思難遣,懨懨欲病,感嘆“樽前花底尋春處,堪嘆心情全減。一身萍寄,酒徒雲散,佳人天遠”。四年前,女子生下了兩人的第一個孩子子布,自然也便理所當然地希望著這番能夠帶著孩子隨他回到山陰。

但在王氏的阻攔下,陸游沒有帶她一同東返。

宋長白說他“前妻見逐於其母 , 此妾又見逐於其妻 ,釵頭雙鳳 ,大小一揆”。但我以為這捨棄倒並不一定純是出於懼內。陸游入蜀已六年有餘,人生也早過了壯年:他自忖已經絕沒有第二個六年去等待皇帝的召見,故而對這次機會也便太是渴望——所以他不能帶著汙點回去。

這位妾身未明的女子於是便被和子布一起留在了成都,眼睜睜看著陸游帶著家眷東歸。這一去,便又是三年——且從時間推算,二人離別時,女子腹中已懷了她與陸游的第二個孩子子聿(就是後來他寫詩勸教“絕知此事要躬行”的小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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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們相信他必定在成都託朋友為她母子做了周全的生計安排,但這樣的絕棄還是令陸游背上了沉重的負疚——他雪中也懷成都,初春也懷成都,甚至哪怕動念想寫一組成都弔古,剛到第二首轉筆便錯手寫成了懷人(《月下海棠》附言有謂“成都城南有蜀王舊苑,尤多梅,皆二百餘年古木”,但詞寫出來,卻已於張園全然無關,而轉入了對張園中故人的思念:“燕子空歸,幾曾傳、玉關邊信。傷心處、獨展團窠瑞錦”)——他在山陰日復一日地等著成都的消息,掛念著“吹簫池館,青子綠陰時”(“綠葉成陰子滿枝”,足見這次分別時二人已有了孩子)的愛人,也自嘲著“從來不慣傷春淚,為伊後、滴滿羅衣”。

雖然拼舍頗甚,但這次割捨並沒有為他帶來仕途上的轉機——一如他此後人生接到的每一次宣見。回到臨安後,他曾短暫地被派作福州、江西提舉常平茶鹽公事,卻在江西常平提舉任上準備奉詔返京時又被舉報“不自檢飭,所為多越於規矩”。

為此,陸游一怒之下忿然辭官,轉重回山陰平居。

淳熙九年,“放翁白髮已蕭然,黃紙新除玉局仙”——陸游“臺評歲滿”,除朝奉大夫,回到成都主管玉局觀。四年後,他終於再次有機會見到掛念的人。

玉局觀提舉屬禮部下的祠祿官,只食官祿,無事可做,早年蘇軾也曾幹過這份營生,故而陸游還專為寫了一首《玉局觀拜東坡先生海外畫像》,謂東坡“心空物莫撓,氣老筆愈縱”,也算是一份自我開解。此觀每年重九的藥市是成都最大,每每有人“盡入市中,相傳以為吸藥氣愈疾,令人康寧”——這也是他所懷念過的,和女子初逢時別有的熱鬧。

他們的重逢依然在張園,而我們此刻,也便終於可以回到這首《釵頭鳳》了。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手依舊是曾令他珍愛的纖手,柳也依舊是張園聞名四海的金絲柳,而酒,卻則是他從江南攜來的官酒。

世人多不知黃縢酒的好處,以為不過是紹興的黃酒而已,實則黃縢者,黃封也——此酒是宮廷特造而不入市的名釀,一經制好便以黃綢封存,複用黃巾縢繞,是以名為黃縢酒。北宋歐陽修與蘇軾曾因校書辛苦各自蒙賜一罈,二人均曾為此作詩謝恩——而陸游仕途不順,少能伴駕隨侍,故而終其一生也不過喝過兩三次,還都是皇族朋友所贈的,而並非出於官賜。

這次他攜至成都的,便是兩年前受贈的一罈。斯時陸游正因病止酒,得到這壇酒時卻特地破格小飲,還歡喜地寫了一首《病中偶得名酒小醉作此篇是夕極寒》,有“一壺花露拆黃縢,醉夢酣酣喚不譍”之句——這樣的好酒,他特地留到了成都與她重逢時對飲。

《釵頭鳳》中的手柳酒不同於偏僻的鳳州三出,它們在詞作開篇便排布出了別樣的高貴和美感——此三韻,每一件物事在陸游心中都是世無其二的。也正是有了這樣的提振,上片後半的傷感才更有橄欖餘味,冉冉不盡。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在首句近乎靜態的景境下,詞人催動東風帶起了鏡心的波瀾——倘人盡看過他在蜀中七年來的情詞,當知此節寥寥幾字的分量。從電影手法而言,我以為極高明的是直至此處,詞中二人仍未有片言交語。

所有感悔和憂苦,都還在男人喉間第一口酒勾起的眼間紅熱裡。

三個“錯”字進一步激起了情緒,女主角的形象漸漸從那隻單拎拎的手轉向了全身。“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若說上篇的開篇寫的是看似不變的幻覺,則下片的起句則轉入了時移世易的現實。她瘦了,也在這次見面裡走出了他用幻想編織出的天人式琴書自娛,而是實實確確地在為這幾年離索而悽然欲絕。鮫綃是闢水織料,淚透鮫綃,可知其多。

在這樣的一場痛哭後她終於開了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有過白首的約定,但連書信都不易通穿,以後可切莫這樣了。

陸游的襯字選得絕妙,除擬男女對答聲氣外,還兼有連綴分拆之美——錯莫,謂紛錯冥莫。視老杜“雲天猶錯莫,花萼尚蕭疏。對酒都疑夢,吟詩正憶渠”看,便更可生出相對如夢寐之意了。

後來這女子的身世如何呢?根據方回的《跋所抄陸放翁詩後》我們看得到,奉祠平居的陸游想了個折中的辦法:“攜成都妓,剃為尼而與歸”。

他依然沒給她一個妾室的名分,但也再不願忍受分離,於是令女子矯尼裝隨行,以避人耳目——有一首詞義模稜的《秋波媚》,我疑專為此事而寫。

“曾散天花蕊珠宮。一念墮塵中。鉛華洗盡,珠璣不御,道骨仙風。 東遊我醉騎鯨去,君駕素鸞從。垂虹看月,天台採藥,更與誰同。”

以蕊珠宮隱寫女子昔日歌舞筵之風光,而墮塵,則是轉指與自己相依生子了。上片尾拍三句,幾是直寫其改裝脫簪,易為道服。

及至下片,則歡喜之意難抑——素鸞即青鳥,自此不必怨怪蓬山之遠。垂虹橋、天台山均是江南名勝,自此雙棲雙飛,前事無窮,委實令人神往。

回到江南後,陸游為她覓館別居,"蓄之別室,率數日一往"。在時人筆記裡有極可愛的段落記敘二人日常,說陸游“偶以病小疏,妓頗疑之。客作詞自解,妓即韻答之。雲:'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是哪個先生教底? 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閒,又哪得工夫咒你?'”語氣輕快,情致纏綿,看得出,終是有情人修得了善果。

更後來,他們又生了一個女兒,小名叫女女,奈不足兩歲便早夭了。陸游傷心不已,為愛女寫墓銘說“姿狀環異凝重,不妄啼哭,與常兒絕異。明年七月,生兩齒矣”,慈父愛憐之心,躍躍可見。而也正是因為這個小女孩兒的早夭,讓後人最終可以斷定蜀中女子的存在——陸游在這篇墓銘裡親筆留下了她母親的信息:“女女所生母楊氏,蜀都華陽人”。

她姓楊,和張園的金絲柳,原是同姓呢。

行文至此,或者很多讀者已經暫時忘記了冒領《釵頭鳳》近千年的唐琬——實則我也不知曉她的真實名諱,畢竟唐琬這個名字,早已被查證是明清時人編造出來的,而當代的曹汛先生更曾殘忍地考據出,如今我們踏足的沈園,也根本不是陸游題壁的舊園——隨著園畔禹跡寺的失火搬遷,早在明末祁彪佳時,沈園便跟著那座寺廟被錯標了位置。

放翁這位可憐的前室雖獨佔百代傳唱,可一縷柔魂,早已不知著落何處。

足以告慰讀者的是,陸游也並沒有忘記過她。他記得他們年少時共制的菊枕,也會在晚歲重遊沈園時感慨“不堪幽夢太匆匆”——即使在成都初與楊氏相愛時,他仍不能自抑地想到前妻,嘆息“海角天涯行略盡。三十年間,無處無遺恨”。

只是他的一生太長了,連他自己也無法看守住本心,去確保在生命的盡頭去原原本本地交還給那個少年時相愛過的人而已。

我後來再不曾有機會去過紹興,但我依然願意帶著嚮往回想沈園的柳風與塘影。

世間本沒有錯誤的美景,也永不存在虛假的投放。誰能不死?惟情常在。每一片花葉上,都可能寄託過百種情致,它們交融、彙集,然後瀰漫,流轉,至於無窮。作為註定無知的後來者,我們只要心存纏綿地去等待明年的春,珍重眼前的人,就已經足夠了呀。

(完)

附:相關詩詞若干

解連環

淚淹妝薄。背東風佇立,柳綿池閣。漫細字、書滿芳箋,恨釵燕箏鴻,總難憑託。風雨無情,又顛倒、綠苔紅萼。仗香醪破悶,怎禁夜闌,酒酲蕭索。 劉郎已忘故約。奈重門靜院,光景如昨。盡做它、別有留心,便不念當時,兩意初著。京兆眉殘,怎忍為、新人梳掠。盡今生、拚了為伊,任人道錯。

蝶戀花

水漾萍根風捲絮。倩笑嬌顰,忍記逢迎處。只有夢魂能再遇。堪嗟夢不由人做。 夢若由人何處去。短帽輕衫,夜夜眉州路。不怕銀缸深繡戶。只愁風斷青衣渡。

水龍吟 榮南作

樽前花底尋春處,堪嘆心情全減。一身萍寄,酒徒雲散,佳人天遠。那更今年,瘴煙蠻雨,夜郎江畔。漫倚樓橫笛,臨窗看鏡,時揮涕、驚流轉。 花落月明庭院。悄無言、魂消腸斷。憑肩攜手,當時曾效,畫梁棲燕。見說新來,網縈塵暗,舞衫歌扇。料也羞憔悴,慵行芳徑,怕啼鶯見。

採桑子

寶釵樓上妝梳晚,懶上鞦韆。閒撥沈煙。金縷衣寬睡髻偏。 鱗鴻不寄遼東信,又是經年。彈淚花前。愁入春風十四弦。

沁園春

一別秦樓,轉眼新春,又近放燈。憶盈盈倩笑,纖纖柔握,玉香花語,雪暖酥凝。念遠愁腸,傷春病思,自怪平生殊未曾。君知否,漸香消蜀錦,淚漬吳綾。 難求系日長繩。況倦客、飄零少舊朋。但江郊雁起,漁村笛怨,寒釭委燼,孤硯生冰。水繞山圍,煙昏雲慘,縱有高臺常怯登。消魂處,是魚箋不到,蘭夢無憑。

月上海棠 成都城南有蜀王舊苑,尤多梅,皆二百餘年古木

蘭房繡戶厭厭病。嘆春酲、和悶甚時醒。燕子空歸,幾曾傳、玉關邊信。傷心處、獨展團窠瑞錦。 熏籠消歇沈煙冷。淚痕深、展轉看花影。漫撥餘香,怎禁他、峭寒孤枕。西窗曉,幾聲銀瓶玉井。

極相思

江頭疏雨輕煙。寒食落花天。翻紅墜素,殘霞暗錦,一段悽然。 惆悵東君堪恨處,也不念、冷落尊前。那堪更看,漫空相趁,柳絮榆錢。

一叢花

尊前凝佇漫魂迷。猶恨負幽期。從來不慣傷春淚,為伊後、滴滿羅衣。那堪更是,吹簫池館,青子綠陰時。 迴廊簾影晝參差。偏共睡相宜。朝雲夢斷知何處,倩雙燕、說與相思。從今判了,十分憔悴,圖要個人知。

一叢花

仙姝天上自無雙。玉面翠蛾長。黃庭讀罷心如水,閉朱戶、愁近絲簧。窗明几淨,閒臨唐帖,深炷寶奩香。 人間無藥駐流光。風雨又催涼。相逢共話清都舊,嘆塵劫、生死茫茫。何如伴我,綠蓑青箬,秋晚釣瀟湘。

隔浦蓮近拍

飛花如趁燕子。直度簾櫳裡。帳掩香雲暖,金籠鸚鵡驚起。凝恨慵梳洗。妝臺畔,蘸粉纖纖指。 寶釵墜。才醒又困,厭厭中酒滋味。牆頭柳暗,過盡一年春事。罨畫高樓怕獨倚。千里。孤舟何處煙水。

菩薩蠻

小院蠶眠春欲老。新巢燕乳花如掃。幽夢錦城西。海棠如舊時。當年真草草。一棹還吳早。題罷惜春詩。鏡中添鬢絲。

真珠簾

燈前月下嬉遊處。向笙歌、錦繡叢中相遇。彼此知名,才見便論心素。淺黛嬌蟬風調別,最動人、時時偷顧。歸去。想閒窗深院,調絃促柱。 樂府初翻新譜。漫裁紅點翠,閒題金縷。燕子入簾時,又一番春暮。側帽燕脂坡下過,料也記、前年崔護。休訴。待從今須與,好花為主。

風流子

佳人多命薄,初心慕、德耀嫁梁鴻。記綠窗睡起,靜吟閒詠,句翻離合,格變玲瓏。更乘興、素紈留戲墨,纖玉撫孤桐。蟾滴夜寒,水浮微凍,鳳箋春麗,花砑輕紅。 人生誰能料,堪悲處、身落柳陌花叢。空羨畫堂鸚鵡,深閉金籠。向寶鏡鸞釵,臨妝常晚,繡茵牙版,催舞還慵。腸斷市橋月笛,燈院霜鍾。

雙頭蓮

風捲征塵,堪嘆處、青驄正搖金轡。客襟貯淚。漫萬點如血,憑誰持寄。佇想豔態幽情,壓江南佳麗。春正媚。怎忍長亭,匆匆頓分連理。目斷淡日平蕪,望煙濃樹遠,微茫如薺。悲歡夢裡。奈倦客、又是關河千里。最苦唱徹驪歌,重遲留無計。何限事。待與丁寧,行時已醉。

初春懷成都

我昔薄遊西適秦,歸到錦州逢早春。五門收燈藥市近,小桃妖妍狂殺人。霓裳法曲華清譜,燕妒身輕鶯學語。歌舞更休轉盼間,但見宮衣換金縷。世上悲歡豈易知,不堪風景似當時。病來幾與麴生絕,禪榻茶煙雙鬢絲。

雪中懷成都

憶在西州遇雪時,繡筵處處百花圍。烏絲闌展新詩就,油壁車迎小獵歸。感事鏡鸞悲獨舞,寄書箏雁恨慵飛。愁多自是難成醉,不為天寒酒力微。

山中望籬東楓樹有懷成都

五門西角紅樓下,一樹丹楓馬上看。回首舊遊如夢裡,西風吹淚倚闌干。

海棠歌

我初入蜀鬢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當時已謂目未睹,豈知更有碧雞坊。碧雞海棠天下絕,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豔妝肯讓人,花前頓覺無顏色。扁舟東下八千里,桃李真成僕奴爾。若使海棠根可移,揚州芍藥應羞死。風雨春殘杜鵑哭,夜夜寒衾夢還蜀。何從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為足。


錦官城裡的《釵頭鳳》|  陸游不為人知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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