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唱了半生,愛了半生,痴了一世


"婊子無情,

戲子無義。

婊子合該在床上有情,

戲子,只能在臺上有義。"

時至今日,即使閱卷無數,我依然覺得,這是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開頭。誰言婊子無情,菊仙告訴你,她有;誰言戲子無義,段小樓說,你們別欺負他!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卻偏生有人,把戲當做人生,將人生過成了戲本。


《霸王別姬》:唱了半生,愛了半生,痴了一世


01/臺上的霸王與虞姬,臺下的小樓與蝶衣


公元前224年,秦軍破楚,項羽與弟弟項莊隨叔父流氓吳縣(今蘇州)。項羽少時並沒有很認真讀書習武,這也是他少時教育沒跟上,導致了後來在多次謀劃與選擇時,失去了優勢。然而他力能扛鼎,志向遠大,曾對著秦始皇的車馬儀仗大放厥詞:"彼可取而代之也。"

西楚霸王何等英武,"千古英雄爭何事,贏得沙場戰骨寒",這是一個為戰場而生的男人。段小樓孔武有力的身材,正是"西楚霸王",他是兩千年後為了霸王這出戏而生的。

我們都知道,項霸王愛虞姬,與之榮辱共進退。可耽於兒女情長的帝王,然而終歸英雄氣短,萬千豪氣還是化為虛無,空餘恨留人世間。段小樓也愛"虞姬",同樣是一個出身風塵的有傲骨的風情女子。時空置換,可男女情愛那點事,還是沒能逃過千年歷史的沉浮。

虞姬是極美的,是柔弱的,卻又是長情的。對,長情!"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用一生的力氣、一生的情舞最後一曲,然後自刎於君前。

誰知這出霸王和虞姬的戲,會是兩個男人來演呢。

孃親將九歲的小豆子多生出來的那根小指斬去,就像斬去了他所有的性別認知。自那時起,模樣姣好的他,成了"她",被打上了虞姬、杜麗娘、楊貴妃的烙印。在臺上,他是媚倒眾生的婀娜女子,臺下成了眾星拱月的旦角兒。

出科後,臺上的霸王與虞姬情意纏綿,蝶衣覺得似乎他就是那個虞姬了,他要為了他的霸王而死,一生一世,只此一人。戲如人生,蝶衣卻要把人生活成戲,只盼一生在他身側,護他周全。可是他的愛人來了,不,應該是他"背叛"了他的愛,他愛上了菊仙,一個婊子。蝶衣不知道,或者是他不承認,小樓不是霸王,而是現實裡的段小樓而已。

臺下的蝶衣依然那麼情意綿綿,卻不再是霸王的虞姬。臺下的小樓為生存而掙扎,有一顆及時行樂之心。他清楚亂世中如何活下去才是頭等事,遇見一個有情的婊子,是幸還是不幸不可知,可是對血氣方剛的他來說,同菊仙在一起未必是壞事。

可是,蝶衣呢?很想知道,他到底把蝶衣放在何位置,一個戲伴?一起長大的師弟?一個保護他的親人?


《霸王別姬》:唱了半生,愛了半生,痴了一世


02/ 戲裡的金戈鐵馬與繞指柔,戲外的牛鬼蛇神與恨情仇


艱難歲月裡的相伴,青梅竹馬的時光裡,小石頭是小豆子的庇護。小豆子將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弱弱柔柔地,的確是"女嬌娥"。

他在昂揚唱著,走著馬步,一步一堅定,鏗鏘有力;他翹著蘭花指,描眉畫眼,繞著腕花,舞動身姿,時而勸慰,時又暗抹淚珠。

項羽隨軍伐秦,一路破敵萬千,斬將領,燒阿房宮,最終卻在垓下的四面楚歌中敗北。

霸王有霸王的天下,那是一個英雄該有的胸懷,而虞姬的天下就只有霸王。垓下之戰他敗了,那她就先他而去,免得掛懷,她有她的骨氣。可是霸王終是敗了,如何渡過江去,如何面對死難的英魂,南征北戰,不過為了一個天下夢,而這帝王夢,終難圓。

戲裡的霸王和虞姬悲壯又哀婉,可戲外的人生,也是艱難的。他們一起捱過艱難的少年,寒冷、飢餓、貧窮,"一個個在強忍飢腸轆轆,餓得就像湯中盪漾著的菜葉,淺薄、無主、失魂落魄。"終於出了科,在一方土地有了名,有了舞臺唱戲。

只是,成年才是苦難的開始。於情上,小樓愛上了旁人,蝶衣數著他們做過了幾場夫妻,一方不斷試探,一方並不曉得,或是曉得卻在裝傻充愣,並最終還是將心付了旁人。

"眼角一飛,無限怨毒都斂藏。他是角兒,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計較。"

沒錯,蝶衣妒忌極了,眼神淬毒,恨不能將菊仙毒死,菊仙答應他救了小樓她會離開的,可是她沒有做到,他們一起踐踏了他的自尊。他們都是騙子,一個用一輩子騙了他的情,一個用謊言騙了他的信任。你看,婊子有情卻無義,可蝶衣呢,卻無法和一個婊子計較,他有多少次都希望,自己是個女人,可以正大光明地爭小樓,站到小樓身邊去,不僅僅是在臺上。

"個人愛恨還來不及整理,國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難了。還得收拾心情去做人。"國民黨來了,蝶衣給他們唱戲;日本人來了,他給日本人唱戲;共產黨來了,他給共產黨唱戲。

他只是覺得,誰懂戲,他就可以給他們唱,無關身份國籍。

可是啊,惶惑不安的年代,去了日本人,去了國民黨人,來了共產黨人,一切好像越來越好了,一切又開始越來越糟了。文革來了,那些人逼他親手毀去心愛的戲衣,一遍遍做檢討。

那一場觸及靈魂的大革命,把他們的靈魂都革沒了,他們揭露彼此的"罪行",原本的心心相惜演變成了傷害彼此的利刃。"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即使如霸王虞姬恩愛如斯,也終難廝守,難逃別離,何況他們呢?即使菊仙死了,蝶衣與小樓也在回不去當初了,蝶衣盼的"一輩子"依然敗給了浩蕩的時代碾壓。


《霸王別姬》:唱了半生,愛了半生,痴了一世


03/ 旦是有情旦,生是無意生


這樣的結局也許是最好的罷!時代在前進,他們分別在各自的人生裡變老。蝶衣當了劇團顧問,小樓在香港淡然生活,相逢是刺心的,刺彼此的心,可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些愛與恨早已自行和解了。春去秋來,流水東逝,臺上依然會有霸王與虞姬,可是不再有蝶衣和小樓的霸王別姬。最後一場,蝶衣用盡了力氣,然而,卻是:

"燦爛的悲劇已然結束。

華麗的情死只是假象。"

他想走到高潮的死亡,可是他不能了。他說,他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可是,他也不能了。沒有了將軍,沒有了霸王,他如何再做虞姬?戲終了,散了罷!

也是如此,我很喜歡電影的結局,如怨如訴的程蝶衣,生祭戲臺,他是在和他的纏纏繞繞中走向終點的。如此,便算是圓了他的夢。他必須這樣死去。

李碧華很殘忍,她就要告訴你,這樣是不對的。但凡動了邪念的情,都將萬劫不復。她曾說:任何好看的小說,不外八字真言——"痴男怨女,悲歡離合。"這裡確實別樣的男女。

她將情種在程蝶衣身上,卻不給圓滿,旦有情卻遭踐踏,生無意卻偏偏有意撩撥。段小樓沒有心嗎?他的一生就像個鬧劇一樣,鬧哄哄的開場,無論臺上還是臺下,都是風光無限,意氣風發。他和師弟,一動一靜,一剛一柔,互相彌補,互相扶持,互相喂蜜糖又互相扎刀子。

虞姬即使再有情,終免不了一死的結局,程蝶衣即使再愛,也註定了得不到。程蝶衣不是虞姬,註定和霸王沒有一段刻骨的情。他們的緣也僅到"兄弟之誼"而已。

生與旦,都只是他們外化的身份,有名的、天才的生與旦,是世人封的。除了這個身份,他們還是男人,是遭受苦難的國民。因著身份的緣故備受欺負和折磨,情已不是純粹的情,夾著血淚與怨恨。

這世間有千萬種情,有的情跨越山海,穿過時空,歷久彌堅;而有的,也只能似落花隨風飄逝去了。


《霸王別姬》:唱了半生,愛了半生,痴了一世


04/ 紙上的荒唐言,紙外的繭自縛


李碧華偏要在小說裡給蝶衣一個"蹩腳"的圓滿結局,然而,影片中倒在臺上的虞姬才是他最好的歸宿。

他的一生,註定是個悲劇。

戲文裡哀哀慼戚的唱詞,是他的悲歌。程蝶衣的愛,自始至終不過是一場作繭自縛的戲碼。他總在試探,在察言觀色,不言明。或許不敢,或許不想。而等待的結果就是一場又一場的誤會,等到愛的人愛上別人。

他也曾耍了心機,用清白的名聲,換一個讓他們可能相守的承諾。可結果是,他只能用淬毒的目光,看著不守諾的女人,帶走他愛的人。

《長恨歌》裡的楊玉懷都比他幸運一點,至少她有一段肆意的甜蜜,就連死也是轟轟烈烈的,快意恩仇的。而他呢,哀哀怨怨的言辭裡,活得那麼累。

他的悲劇,是從成為虞姬那一刻開始的,但虞姬最終也是瀟灑的、果決的,程蝶衣呢,只在夢裡守著無謂的心思。這樣悲劇的結局源自自我的內鬥,猶如困獸,猶如作繭自縛。名喚"蝶衣",在愛情上,卻終是沒能展出漂亮的羽翼。

段小樓始終沒有回應過,但是作者還是故意露出破綻——"他知道,他都知道!"知道卻不接受不拒絕,這才是最殘忍的。

他或許始終都沒能明白,戲臺上的荒唐情事,如何能挪移到現實中來。他不解。他就像一個浪蕩的霸王,舞臺上和一人相濡以沫,舞臺下和另一個同甘共苦。

程蝶衣如果真是女嬌娥,那結局會不會就不一樣了?這也是荒唐的,他終究成不了"她",儘管他將自己身為雄性的自我封閉起來,千般柔弱,萬般嬌媚,翹起的小指,墊著腳走路。

可在段小樓眼裡,他始終是那個與他生物屬性特徵一樣的師弟,哪怕他們共同演過幾百場夫妻,那也只是戲而已。


《霸王別姬》:唱了半生,愛了半生,痴了一世


在物質豐足,情感匱乏的當今年代,每遇到熱烈的愛情,總容易讓人熱淚盈眶。《霸王別姬》這一齣戲,歷經千年而不衰,不過是為著情之深切。"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便是如此。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每一個吟詠王者情感的調子裡,或許都會有另一種別樣的情吧。我們在程蝶衣和段小樓身上看到的,是每一個困在愛情、時代、夢境與現實中的影子。包括你的,我的,所有人的。


圖/電影《霸王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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