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湖帆:待五百年後人論定

吳湖帆:待五百年後人論定

書畫家吳湖帆(1894-1968)

寫在前面

公元一九一七年,蔡元培撰文,提出“鑑激刺感情之弊,而專尚陶養感情之術,則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純粹之美育。純粹之美育,所以陶養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純潔之習慣,而使人我之見、利己損人之思念,以漸消沮者也”,此即中國現代思想史上著名的“以美育替代宗教論”。

一百餘年以來,中國人的尋美之路,多歧而坎坷。歷史經驗證明,一國家精神面貌之提振,人文情懷之哺育,與國人審美素養,關係實莫大焉。群學書院同仁素以“推動深度閱讀,行塑健康社會”為理想,創辦“東方人文美學”等系列高級研修計劃,亦出於同樣的願心。自本週起,群學書院特別推出“煙雲過眼”專欄,邀請學人鮑相志博士,每週一篇,深入淺出地品鑑中國現代美術史上的傑出人物及其作品,以饗讀者,期待海內外方家及同好指教。

本文為專欄第四期,介紹畫家吳湖帆先生。吳湖帆家學淵源,是清末著名學者、金石書畫鑑藏家吳大澄之孫。他自幼由祖父親自教導,不僅打下了堅實的詩文詞賦基礎,而且飽覽家藏名跡,兼之博聞強記,勤於摹古,終成為民國時期著名的山水、花鳥畫大家與古書畫鑑定專家。

專欄作者簡介| 鮑相志,江蘇泰州人,南京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物系在讀博士。喜碑帖書畫,嗜金石瓦缶。閒時偶作近體詩及楹聯,不求工穩,但抒自懷,以殘紙宿墨書之,引為人生一快!

吳湖帆:畫中詞家

文 | 鮑相志

圖 | 吳湖帆

1895年年初,中日甲午戰爭已進入尾聲,清軍節節敗退,連失陣地,然而全國的督撫、將軍卻無人敢帶兵禦敵,誰都知道這個爛攤子已是迴天無力,所以沒有人願意犧牲自己的官位、名節。危急關頭,時任湖南巡撫的吳大澄主動請纓,帶勇北上。雖然朝廷允准,而且吳大澄又是朝中有名的能臣,但是軍隊組成混雜,難以指揮又倉促上陣,遂大敗。吳大澄本欲自裁,被部下攔住,清廷以其“徒託空言,疏於調度”,將其革職,永不敘用。

回到蘇州老家的吳大澄不願乞憐於人,靠賣碑帖、字畫、青銅器補貼家用。也許是歷史給他開了個玩笑,甲午戰爭是他一生難以忘懷的苦痛,然而那個甲午年降生在他家的小孫兒,聰明靈秀,給了病中的吳大澄極大的慰藉。中風臥床的他端詳著孫兒信手寫在照片後的書法,感嘆道:“此子他日當有所成。”吳大澄除了把平生所藏盡歸孫兒外,還每日都要過問其功課,並在其臨終前,留下了“善待萬兒”的遺囑。吳大澄的家人都謹遵他的遺願,然而這個才8歲的“萬兒”,卻和他所在的國家一樣,註定是命運多舛。

吳湖帆(1894—1968),小名萬兒,初名翼燕,字遹駿;更名萬,字東莊,書畫署湖帆,別署醜簃,後號倩生、倩庵,齋名梅影書屋。吳湖帆家學淵源,是清末著名學者、金石書畫鑑藏家吳大澄之孫。他自幼由祖父親自教導,不僅打下了堅實的詩文詞賦基礎,而且飽覽家藏名跡,兼之博聞強記,勤於摹古,終成為民國時期著名的山水、花鳥畫大家與古書畫鑑定專家。

吳湖帆:待五百年後人論定

晚年吳湖帆先生

古來凡學畫者,勤奮其實是比較次要的條件,最重要的是天賦,而天賦又需要眼界來滋養豐厚,吳湖帆可以說是三者兼具。他的外祖父、祖父以及岳丈家,都是當時屈指可數的大收藏家,所藏書畫碑帖精品盡數歸於吳湖帆,其中不乏宋拓《四歐寶笈》、宋刻《梅花喜神譜》這樣的國寶級藏品。1934年和1935年,吳湖帆又以評審委員的身份,兩閱故宮所藏內府密珍,在對繪畫史的認識上彌補了家藏書畫偏重南宗一路的不足,尤其對北宗的青綠設色山水有了很深的理解,為他以後形成兼容南北的風格奠定了基礎。

吳湖帆:待五百年後人論定

成名作《雲表奇峰》

1924年江、浙軍閥混戰,吳湖帆避居上海,本來是避禍卻成就了梅影書屋的傳奇。在豪宅中,他與張大千、馮超然、龐元濟、錢鏡塘、陳巨來等頂尖高手切磋談藝,眼界大開。彼時的上海是遠東第一大都會,浙派、揚州畫派的高手紛紛到上海一展絕藝。吳湖帆偏不受兩派影響,而是以一代宗師的超凡氣象,另闢蹊徑,成為繼吳昌碩以後的海上畫壇領袖,眾人皆服膺其畫藝人品。

在吳湖帆身上,體現了一種只有在中國畫發展到完全成熟的地步時才能擁有的繪畫史眼光,以至於有評論家認為,把吳湖帆所有的題跋品鑑連綴起來看,就是一部中國繪畫發展史。這樣的眼光是如何在吳湖帆身上體現的呢?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學習古人時的獨特取徑。

吳湖帆:待五百年後人論定

吳湖帆畫荷是一絕,兼有八大的灑脫與惲壽平的清雅,書卷氣橫溢

清代詞人賙濟倡四家之說,認為是學詞的不二法門,我們也可以用四家之說概括吳湖帆的取法:“問途香光(董其昌),歷六如(唐寅)、石谷(王翬),以還石田(沈周)之沉鬱。”董其昌的畫秀潤多姿,用筆靈活,集諸家之長而無後人弊病,吳湖帆從香光入手,得南宗之正脈。唐寅與王翬都融合南北宗之精髓,然而唐寅雖筆致瀟灑但易粗率,王翬雖嚴謹周密但易刻板,兩家互參,則互有約束補益。最終,吳湖帆上追吳門畫派領袖沈周,登堂入室,行、利兼能,晚期時出新意於法度之中,愈加渾厚沉著,老而彌辣。這就像後人學杜詩常從李商隱或江西詩派入手一樣,一步一重天,不失為十分聰明的辦法,非眼界極高明者不能為之。

吳湖帆:待五百年後人論定

水墨小品,渾厚朴率

後人談論吳湖帆的畫作,常以“詞意畫”目之,不妨我們先來看一首他的詞作:

玉女搖仙佩 · 蘇小墓

南朝豔影,往跡空留,舊館紅樓何處。

柳細花穠,西泠橋左,那日錦車曾駐。

徙倚還無語。想香檀按拍,歌情誰訴。

笑堤上、紅襟燕子,飛去飛來,可惜無主。

人生易多愁,麗色如花,偏他不遇。

還記畫船泛月,豔說錢塘,夢裡曾傳佳句。

想像當初,青驄郎馬,咫尺相看今古。

冷淚澆墳土。最傷心、對此青山紅樹。

待認取、斜陽片石,西陵松下,採芳歸路。

謾回顧。紅顏自昔如朝露。

可見其詞作深得周邦彥、吳文英之三昧,典麗縝密,反覆點染,迴環曲折,且不顯得雕飾。這和吳湖帆的畫一樣,比起溥儒的詩意,他的畫意確實更近詞。當他無意中發現趙千里的青綠山水設色有七層之多後,他此後作畫也極盡渲染之能事,用色大膽又層次豐富。

需要說明的是,很多人常常簡單地用婉約概括吳湖帆的風格,這是不夠準確的。最好的作品,無論是畫還是詩詞,多是剛柔相濟的,蘇東坡說“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正如一般人常常忽略了柳耆卿開闊高渾的一面一樣,吳湖帆用色的潑辣沉穩和構圖的峭拔險絕,是其宗師氣象不同於小家路數的突出特點。

吳湖帆:待五百年後人論定

《峒關蒲雪圖》,富有裝飾性,煙雲變幻已臻於絕詣,設色入宋人堂奧

1968年8月11日,經歷了喪偶、長子伏法、批鬥、中風等幾乎所有人世間苦難的吳湖帆在病床上拔下了插在喉頭的導管,不再有小時候和阿姐追逐的笑語,不再有畫《雲表奇峰》這樣的成名作時的意氣風發,更沒有做海上畫派盟主時的門庭若市,吳湖帆帶著他“待五百年後人論定”的孤傲,絕望地離去了。可是還沒到五十年,他的畫就早已是拍賣市場上的硬通貨了。與齊白石、張大千等畫家相比,吳湖帆精品的換手記錄非常少,藏家入手便很少再拿出來拍賣。也許真正的鑑賞家,都能由這些畫作,輕輕步入梅影書屋,步入那個寧靜的下午。

吳湖帆:待五百年後人論定

吳湖帆用沒骨烘染法描繪的原子彈爆炸

吳湖帆:待五百年後人論定

“待五百年後人論定”印章,陳巨來刻

有此印者為吳氏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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