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波:洞背紀事(十四首)

《江南詩》頭條詩人 | 孫文波:洞背紀事(十四首)

孫文波,1956年出生,四川成都人。1985年開始詩歌寫作,1986年起在國內外多種刊物發表作品。1990年以後亦開始詩歌批評的寫作。作品被收入《後朦朧詩全集》《中國二十世紀新詩大典》《百年詩選》等多種選本。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語、德語、俄語、西班牙語、荷蘭語、瑞典語。曾參與主編《中國詩歌評論》《中國詩歌:九十年代備忘錄》,主編《當代詩》。訖今已出版《地圖上的旅行》(1997)、《給小蓓的儷歌》(1998)、《孫文波的詩》(2001)、《與無關有關》(2011)、《新山水詩》(2012)等八部詩集,以及文論集《在相對性中寫作》(2010),隨筆集《洞背筆記》(2019)。

洞背紀事(十四首)

奢侈詩

沒有比蓄意讓我更厭倦的。突兀,

也不驚奇。穿過墓園的十來分鐘時間,

我閱讀了好幾座碑銘:陳氏伉儷,

喬姓考妣,還有一位張姓慈母。他們代表了

來世。對於我不過是過眼煙雲。

我的目的是到海邊棧道閒走,那裡的曲折有意思。

人性的亭閣指向風景。是冬天

曬太陽的好去處。水面萬金閃爍,有絕對性。

自然對應匠心。可以成為下午分析的本體。

的確如此。我或者憑欄遠眺,

或者低頭凝視。胸中有再造的藍圖。我知道這是

我的自以為是。小人物,也要以我為主、思想中心。

攀登棧道的頂部時,我已在世界上

劃了一個圓,向四周弧射而去。

猶如史蒂文斯的甕。當然並不指向未來。

在這裡,我其實關心的是下午四點半鐘。按照想象,

我應該到達奧特萊斯的星巴克,

咖啡的溫潤中放鬆身體。我把這看作晚年的奢侈。

它是一種理想。貧窮中談論奢侈是奢侈的。

我容許自己奢侈,把這看作我生活的形而上學。

正是它使我遠離人群也能獨樂;

我一路研究了一塊礁石。幾隻囚池的海豚。

也在太陽落下水面時,琢磨了它的壯麗。

滄然詩

突然響起的聲音,驚嚇登山者,

轟轟,或隆隆,不知從哪一片密林

傳出,引得她們停下腳步,

張目四望,覺得每一棵樹後都可能

藏著一隻不知名的怪獸,或者

每一塊怪石可能就是怪獸。使她們匆匆

結束一次無目的的攀登,心揣疑惑返回。

向我講述時,仍一臉驚懼的表情。

十幾天後,我登上她們走過的小道,攀登中,

被靜謐吸引——真是好風景。

越是向上樹林越是幽深,視野越是遼闊。

陽光的照耀下,巨大的岩石長坡

完全就像溫暖的坐席。我坐下來後,

甚至產生不想離開的念頭;眺望,如此幽遠,

天地,只我獨享。進入我耳朵的是曠古

就有的風搖晃草木的聲音。

如此聲音猶如一道屏幛,隔開我和世界。

直到淡嵐之氣從周遭慢慢向我圍來。

讓我念天地幽幽;幽幽,不思來者。

論異詩

……春節,猶如思想的加速器。

頭腦裡的場景大鋪開——疊屋架樑。

還有人,逝者與活人,面目重複。

不過,我要描繪的是一個鄉鎮:華岳廟街。

乾打壘照壁。土灶茶館。黑棉襖黑褲。

粉絲包子。紙燈籠。每個人的童年都是夢幻的。

反夢幻的是社會。我的搖搖晃晃的

老祖父、老祖母;他們已是另一層空間的神。

我的神。他們正在天上游弋。

剩下我還在尋找舊的物事;老屋神龕下面的塗鴉,

兩隻山羊的尖角風化後的殘片。

空間距離演變成數學。複雜的計算,

讓我揣度超越的普遍性。以及人改造自然

帶來的喪失;不對等,已經讓我不能把過去與現在

重合在一起。消失帶來無意義。

就像一幕皮影。時間給予的幻覺與量子漂移相似,

譬如一恍神窗外浮現的臉,

我必須定下心揣摸,是不是能夠伸手抓住它?

就像飢餓的蟒蛇抓住大象。有多少妄想就生出

多少奇蹟。如果我說,我可以

一步跨過嶺南,再一步跨過秦嶺。這是真的

——在我的身體裡有一群大雁,幾隻鷹隼。

——在我的身體裡有十架飛機,幾顆衛星。

示 兒

……(廣闊的)黑暗之上,你在飛。

我的思想也跟著你飛(洞背,已經深眠)。

越過國家的分界線。此去,都叫關山。

萬里,只留下概念。我的頭腦裡,依次出現的是

蒙古、俄羅斯、德國與荷蘭。變幻顏色的圖冊

標示的地名(讓我小心分辨)。

同時,我還在分辨星象,獵戶星座、長庚星。以及可能

出現的慧星。它劃過天際燃燒的光芒,也許照亮了

你飛的右邊(左邊,世界在沉睡)。我希望

你能夠透過舷窗看見,撲面而來的不僅是人類的 燈火,

還有城市的善(阿姆斯特丹、哥廷根的善,

華沙的善)。它們接納你,猶如接納一朵乾渴的花。 而我,

則在繼續的思想中,進入到自己的暮年

(仍然動盪的暮年)。就像此刻。我的身邊慾望的 爆竹

響個不停(猶如槍聲)。我還得用心

應對繼續貧窮的理念,將之像年年有魚(餘)一樣 守護。

對於我,它既是生之侷促,也是驕傲的源泉。我希望

這也是你的驕傲。我思想著,當你終於

熬過漫長的行程。平安地降落在自己跋涉的目的地。

一切很燦爛;道路燦爛,房屋燦爛,人心燦爛。

如此,我就會看見,一抹朝霞已爬上我的窗沿。

眩暈敘

……強烈的反光,使大海變得眩目,

猶如一首詩的開始。接下來會發生

什麼——一場激烈的海戰,

一次隆重的圍捕?——都不是這一片海域

曾經發生過的。只是想象——我仍然要說,

渴望看到不平凡的事情發生是

我的心理——如果突然地,

在我的眼睛裡出現成千上萬艘帆船衝撞在一起,

火光燒紅了水,成群瓜頭鯨、虎鯨、逆戟鯨

憤怒地跳躍——這樣的戲劇性

會帶來什麼——歷史,拐一百八十度的大彎,

堅定虛構再造一切的信心?

——那麼,我會說,當一切平靜以後,是不是能

看到沉船從海底升起,繼續它的航程。

它攜帶的神秘終將抵達我的筆端。

它成為紐帶,緊緊嵌刻在文字中

——或許這還是太複雜。實際上隨著一片雲遮擋,

眩目的光線消失。映入我眼裡的大海,

灰暗如揉皺的報紙——我發現,如果我願意,

將從中讀出一句告誡:大海太深邃了。

它帶來的神秘永遠層出不窮——要寫好它,

我不過是搖著一條小舢舨在海中撈捕……

答問敘

與我同行的人已經停步,有的

躺在詞語中,有的乾脆轉向了金融。

只有我還在未知中,尋找未知。

其實我並不知道它是什麼?一大群麒麟,

或者一隻駱駝?我知道的只是必須走。

有時候,我覺得已經走到絕望中,

有時候,又覺得好像已經攀援理想的高峰。

不斷的虛妄,不斷地注入我的內心。

讓我感覺累和虛榮。想一想則是,

只有虛榮才能帶來前進的動力。

只有妄想,才會讓我覺得能夠攀上命運的巔峰。

如果有人要問,這樣的人生,有何歡樂。

我的回答是,以苦為樂。我要說的是,

苦樂的轉換,不過是一種認識,一種哲學。

這一點,猶如有的人,喜歡吃肉,

有的人,喜歡吃素。有的人,喜歡宅居,

有的人,喜歡路上奔波。一切,都是選擇。

正確的選擇,未必有正確結果。錯誤的

選擇,用正確的心態承受。正是如此,

我覺得在路上,必須永遠。必須長久。

鄉村巴士紀事

我坐在鄉村巴士上一路沿著海邊走;

十七英里、玫瑰海岸、上洞村、土洋,

還經過了東江縱隊司令部舊址。

每到一站都有上來的旅客;車越擠越滿。

一箇中年男人,不知為什麼一上車

就罵罵咧咧(他說的粵語我一句沒有聽懂)。

我的注意力一邊在海一邊在人。車的移動中

海一成不變,仍然是深藍在

陽光中輕顫。有幾分鐘,我能看到一艘大船

一動不動彷彿停在海里,看上去如靜物畫。

奇異。我心裡嘀咕。想到有人寫過坐鄉村巴士;

一座熱帶島嶼,同車的黑皮膚少女,提籃子的

瘸腿老婦。他遺落香菸有人撿到又還給他。

他在飛舞的塵土中感到世界美好並

流下眼淚。我的巴士在沒有塵土的瀝青路行駛

是另一種景象;有時沿山上坡、下坡,急轉彎。

車上的人都沉默不語(除了罵罵咧咧

那人和電腦機械的報站聲)。只是低頭玩手機。

沒有玩手機的,兩眼木然盯著窗外景色

(少女、婦人、小夥全如此)。我就此感到

坐在同一輛車上,我和他們就像有牆隔絕;

他們讓我突然覺得坐車是非常孤獨的事

——巴士的搖晃中,我的孤獨有如大海。

戊戌年七月初二溪涌沙灘隨手記

嘿嗬……雨後的海水渾濁。沙灘上

衝上來不少髒東西;塑料袋,枯樹枝,

藻葉,一隻破球鞋,幾條小死魚。

除此沙灘上還有十幾個人,男女各一半。

他們大多在用手機拍照,只有一個人

蹲著玩沙子。這時候,我就像一個觀察者,

坐在堤岸邊的長椅上打量他們。

同時,打量著空曠的海。它的確非常空曠。

望著它,我的腦袋裡突然想到

這幾天讀到的新聞;離岸流捲走一對雙胞胎。

逆戟鯨帶著死亡的幼仔狂奔一千多英里。

都是特別悲傷的事情。想著想著,

我一下子覺得,眼前的海變得陌生、神秘。

“熟悉的,並不熟悉”,“大海猶如世界劇場”。

我的腦袋裡冒出這樣的句子。

它們讓我覺得我此刻看到的一切,儘管平靜,

不過是序曲或幕間休息。只是我並不知道,

什麼時候它會上演大戲——就像蘭波的

《醉舟》描寫的那樣。就在我這樣想時,

從遠處的海岬,拐出了一艘紅色的貨輪。

瓶中蘆葦

紅色蘆葦,一簇,插入花瓶。

點綴了桌子——轉著圈,你欣賞。

沒有注意它在褪色。發現,

是第二天早晨的事——它已經淺灰。

很奇怪不是?不過,仍然好看。

更楚楚動人。這是乾枯的過程?

可能如此——思想蘆葦。這是誰說的?

鑽進你的大腦。帕斯卡爾,

或者莊子。紅到灰,內在的變化軌跡,

無從窺視只能猜測。生命的汁液

從有到無。消失靜靜地發生。真是神秘。

這就是離開,就是自然的意志?——

你要生出悲憫心,自責自己的行為嗎?

當它長在山上,它是自然之子。

現在不是了——玩物。人自戀的犧牲品

——無線上綱:自然美讓位人工美。

悲乎?不能深究。深究。只剩下

譴責——不如定格。轉瞬即失也是意義,

使你努力回憶它的昨天,柔荑、綽約,

好像是少女——不過,你仍然相信

它還在思想。它思想的內容:拒絕。

詩的結構

——溪涌海岸、洞背村,一所學校

和一幢樓,開放的空間和封閉的環境,

沉思在其中的利弊,已經顯現出來。

外界喧囂不為所動。無論輕鬆過關到紅磡,

還是進城到萬象天地和歡樂海岸,

都不能代替你呆在此處,目睹日升月落。

你已經習慣每個下午沿綠道登山,

站在崖邊眺海,對面起伏的山巒,如水墨。

而頭腦中則完全是另外的景象,

取決閱讀的書,昨天是晚唐的混亂,今天是

愛爾蘭或加勒比海。激盪風雲在心中翻滾。

如何談論?可能是關於天氣的一次記述,

可能是從書中獲得的材料的整理。

哪怕其中談到了季節,植物生長和凋零;

金盞花、桃金娘和石斑木,來自想象的營造。

具體描寫並不具體,是臆想和領悟。

其中很多細節:某個傍晚被花吸引,不顧扎手

折下一枝,或者突然出現的爆炸事件點燃

遊行隊伍。這些意味什麼?是大腦非常活躍。

身在一處固定的地方,重複度日,

如果沒有想象,相當無味。而寫作是縱橫術,

天經地緯,東南西北,需要的是不拘一格。

對貧乏的超越。有些甚至是臆造。就像只是

一個閃現的念頭,歷史就被迅速穿越。

分明中,猶如馭雲術,從空無中尋找實有。

落實下來,也許是對李商隱的沉思,也許是

看到歐洲的一條街上,某某某正在散步。

重回洞背紀事

支撐我的現在的是兩個支架,

它們隱藏在身體內最核心的部位。

我知道這事實。但是沒有感覺。

我仍然一天走動一萬步,在街道亂逛。

打望的眼睛停留在年輕女人的身上,

色情想象還在泛起。這是永恆的

猥瑣。那些為老不尊的說辭,可以安放

在我的身上。是的,臆造的返回,

我每天都在設計,一個二十歲的青年

正在成長,新生的荷爾蒙竄如竹筍。

有什麼不行的呢?只要有藥,那些延遲的

衰老就是可能。我每日定時吞食它們。

相互的角力。以至於就在前兩天,

我又開始駕車千里狂奔。一路上望著山巒

從眼前快速閃過,仍然是征服。

不是“千里江陵一日還”,而是從西向東,

不斷地跨越直到海邊。沒有被身體背叛。

現在,當我安靜地坐在自己的桌前,

打開電腦。思緒仍然如沸騰。我知道

我還有無數詩篇要寫就。從此以後,

我寫下的所有文字都是與衰老抗爭。

三月二十六日的蝴蝶夢

蝴蝶已飛舞了很多個世紀,如今還在

空中飛舞——誰凝視它,誰就成為了它。

這是我讀到的無數故事。這隻怪異的

蝴蝶令我迷惑,有時候是恐懼,它在人的

靈魂中的飛舞,變成了對世界的理解,

好像特別玄乎。讓我思想,當人們用蝴蝶的

眼睛看世界,到底能看到什麼?

能看到一座城的變化?從無中湧出的眾多事物,

如今已改變世界的模樣。它能夠怎樣

飛舞在這些事物中間;譬如它飛舞在摩天大樓的

玻璃幕牆前,或者飛舞在路上飛駛的汽車前;

慢一步,它的身體將撞碎在擋風玻璃上。

如果它感到不理解這個世界,又能做出什麼?

我想象不出人們說的它之夢。有什麼可夢?

越來越少的山林,草木,讓它難以獲得吮吸花蕊

的樂趣。所謂的逍遙,根本成為了臆想。

使我不得不相信,蝴蝶,肯定僅僅想成為蝴蝶,

而不是人的靈魂進入其中。首先我就

不想成為蝴蝶。儘管有時候,看到它的飛舞

姿態翩翩。我仍然不想。這種不想,說明了

什麼?說明的是,我只用我的眼睛看世界,

我只能在我的現實中成為我而不是另一個。

永無止境

書越讀越多。從小學課本,用了九年

你到達一篇文章賞析。它告訴你它的來源

在於一本古書,在那裡,聖人論說天下。

把道理引向幾本書。正是這幾本書,繁衍出

更多的書。總有人在書中談論書。還有人

從書中發現了新的書。追蹤似閱讀,讓你從

一本書到達另一本書,從另一本書中

發現新的書。它使你翻開一本,另外的就在旁邊

等著你;變成了一生二,二生三。

閱讀變成永無止境的事情。讓你發現,書不是

越讀越少,是越讀越多。如果比喻,它就是一條河,

越來越長,分岔的支流越來越多,它就是山,

不是一座山,而是群峰連綿,翻過一座還有一座。

如果回頭張望,你讀過的不過是

剛剛繞過一條河的幾個支流,還沒有進入主流。

剛剛登上一座小丘,連一道陡崖還沒有

翻過。太慘了。譬如你花費十年看到一本書的秘密,

又花費十年才發現,秘密中間還隱藏著更多秘密。

它讓你不得不再次回到開始的地方重讀。

再一次,你面對的已經不僅是書,是書的宇宙。

這真是相當恐怖的事情。古人說皓首窮經。

你發現首是皓了。但經卻無窮。到頭來,大概

你只能這樣想了,書終會成為你的葬身之地。

埋葬你的不是眾多的書,是一本。僅僅一本。

你永遠看不到它後面有什麼。……原始之書。

夜晚,過墓園……

心血來潮,在山上走著走著,

我決定下山走到小梅沙,然後沿著

海邊觀光道,穿過華僑墓園返回。

今夜的月亮呈橘紅色,很大,

在我到達墓園時剛剛升起。憧憧影影,

各種形狀的墓穴在我眼前晃動;鬼譎。

靜中彷彿有喧鬧。等級制在這裡

仍然明確。在我的心裡嘆息;

靈魂的交流不會發生;有一刻,我想停下來,

看個究竟,終於還是沒有。人民有傳說,

陰氣會細無聲潛入身體,令我放棄,

(氣,是重要的。特別……)我走得格外有力。

說明,我與他們還隔著一些時間;

時間的光年。就像他們與永恆隔著厚水泥。

他們的親人在哪裡?作為問題

並沒有誰關心。我不關心。我關心的是,

轉拐出墓園大門,走最後一段上坡路時,

當我重新見到路上的人,會怎樣

看他們;一個女人穿著短裙,一個男人

打著赤膊。被我看成了走動的鬼魂;

死亡,其實就在兩裡外等待著他們。

選自《江南詩》2020年第1期

以誠實作為基本立場

隨著寫作時間的推移,很早以前我就意識到,並越來越明確地相信,作為一種文化產品,詩歌其實是對自身與所處現實,進行的某種具有認識論意義的解析。這一解析的主旨是通過理解現實生活,以及將之與由歷史形成的文化傳統進行語言重組,並將個人的主體性加入其中,從而獲得一種具有呈現意味,能夠與外部世界對話,帶有實體意味的存在樣本。而正是因為如此,怎樣在具體的寫作中落實這一可以被稱之為原則性的認識,便成為我在寫作中考慮的最多的問題。可以這樣說吧,我的寫作基本上是圍繞著對這一點的理解展開的。時至今日,我認為大體上做到了對認識到的細節的落實,從而在寫作上比較有效地塑造了由此形成的個人風格。對此我的認識是,當一個寫詩的人能夠通過自身寫作呈現出具有辯識度的個人風格時,他的寫作才算得上走出了完善自我的第一步。接下來的工作則是通過更具有穿透力的寫作,獲得真正地表現出個人品質的新產品。我一直以來都希望自己新作品的生產能夠最大限度地體現出這一點。

這也是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非常專注地寫作,並有數量比較多的作品產生的原因。以最近四、五年為例,我的作品基本上都保持在每年五十首以上。對於我這樣的年齡,每年寫如此數量的詩篇應該是很多的了。並且讓我感到滿意的是,這麼多的作品被寫出來,還並非僅僅是數量上的收穫,在質量上它們也還說得過去。以至於很多更年輕的朋友對此表示,我成為了他們的榜樣,一種在寫作上由專注而保持了長時期的創造力的榜樣。對此我自己亦覺得就專注度而言,我的確可以被稱為一種榜樣。但是,寫作終歸不是數量的堆積,而是質量的提升。只不過要獲得質量的提升,最重要的一點當然是在寫作的過程中堅持對寫作本身進行分析。對於我來說,這一點是確切的。在我的寫作生涯中,我認為自己基本上做到每一首詩的寫作都是在改正中完成的。改正什麼呢?改正對以往寫下的作品反覆審視發現的問題,也就是說,寫作對於我來說,發現問題比發揚優點更重要。我最大的希望是,通過對問題的發現,儘可能地使新寫出的作品儘量能夠以完善的面貌出現。當然,這可以說是一種相當奢侈的願望。

我就是在這種永遠抱著奢侈的願望的支配下開始寫新的詩篇的。對於我來說,這是寫作的不滿足和寫作的新動力。就像最近一段時間,我在寫作中一直希望處理的是怎樣在一首關於現實的詩中,引入更為廣闊的歷史經驗,從而使一首詩不單單地成為就事論事的產物,而是真正具有我們稱之的“歷史感”。對於我來說,所謂的“歷史感”不是別的什麼東西,而是始終要做到提醒自己,在被稱為人類歷史的歷史序列中,我們有義務和責任將自己對之的理解和認識呈現出來,從而使寫作出來的作品本身具有與歷史與未來對話的可能。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我認為寫作本身的意義是值得懷疑的。也就是說,寫作的另一個意味在於,我們必須將寫作導向對懷疑的肯定的方向上去。那麼,肯定懷疑的什麼呢?對於我來說,這涉及到的是關於詩歌寫作的全方位問題,譬如懷疑語言、懷疑語言的可能性,以及懷疑已經掌握的詩歌形式能否完成表達的需要。一句話,在詩歌寫作的過程中,用懷疑來求得對新因素、新形式、新的表達方法的發現。

也就是說,沒有新因素、新形式、新的表達方法的加入,我們寫出的作品其意義和有效性是可以懷疑的,原因在於,新才是詩歌的必要性所在。沒有新的出現,詩歌的活力、詩歌在表達現實時讓人感受到的力量,都可能無法實現。我一直不希望自己寫下的作品,給別人以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一直在避免詩歌與過去的詩人和同時代的其他詩人雷同、類似這樣的情況發生。而接著要往下說的則是,我必須讓自己寫下的作品,具有獨立性。我將這一點看作寫作的基本原則。而說到獨立性,我想就此多說幾句。在當代詩歌寫作的場域內部,獨立性始終是作為一個問題存在的。因為獨立性其實包含了這樣幾點:一是“獨立性”表明在自我認識方面,一個寫作者做到了用自己的眼光看問題,二是“獨立性”表明寫作者在認識語言的功能方面,具有自己的發現,三是“獨立性”能夠決定寫作者最起碼站在不受外界的誘惑的角度上,發表自己對世界的認識。在我看來,這實際上是一種對寫作作為一種個人行為的基本保證,保證我們在寫作中以自我的發現為基本出發點,從而真正地做到所寫的每一句詩,都有“誠實”作為保證。

我從來不小看誠實作為保證在寫作中的意義,我認為,誠實意味著我們在寫作中始終堅持著這樣一種原則,即:寫出的都是心聲——一種經過了人的認識能力處理後的,具有價值觀色彩的心聲。寫到這裡,人們可以發現,我回到了一個古老的,關於寫作的基本立場上。這一立場似乎在重提寫作不過是一種對個人認識世界的關係的目光的再次確定。的確如此。我所有的寫作都是基於這一點的,即通過對自我認識的反覆書寫,表達出這樣一種觀念:如果不能在詩歌中反映出我們作為個人的全部文化認識,不能由此以歷史主義的態度表達自己對生存其間的世界的有效理解,那麼寫作本身的意義便是“沒有意義”。與其那樣,還不如不寫。這也是說,我的每一次寫作都是對自我意識的一次肯定。我希望通過這樣的肯定向外部表明,只有基於個人的理解我們才會對世界有可靠的認識。我們也才會真正做到寫作是屬於有話可說後的,符合事物存在規律的行為。並讓人們意識到這些話所具有的價值是:詩歌是來自於自我發現的真實聲音。而拋開其他的可以不談,它表明的是:在寫作這樣的個人勞動中,唯有真實是不可辜負的。

《江南诗》头条诗人 | 孙文波:洞背纪事(十四首)

《江南詩》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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