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民族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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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世界運動會閉幕了,我想趁這個機會和你談一個重要問題。許多人因為這次中國選手的失敗而意識到國家的榮辱,也有些人在惋惜中國政府遣送選手所耗費的鉅款。但是據我個人的觀察,大多數人對於這次失敗仍是漠不關心,並沒有因此獲得一種深刻的教訓。這種麻木,我以為較之競賽的失敗還更可惋惜,因為心裡既根本不把失敗當作一回事,一蹶之後就不會有復振的希望。


我們所要計較的並不僅在一個運動會中的成敗榮辱問題,而在偌大的中國民族在體格方面所表現的生命力竟至如此貧乏。四萬萬人中所選出的健兒耀武揚威地一大船載到歐洲去,結果每個人到決賽時都垂頭喪氣地抱著膀子作壁上觀。別說跑第一第二,連跟著別人在一塊兒跑的資格都沒有,你說慘不慘!我們用不著埋怨選手,他們是從我們中間選送出去的,他們的無能究竟還要歸咎我們自己的無能。


中國人向來偏重道德學問的修養而鄙視體格的修養。我們自以為所代表的是“精神文明”,身體是屬於“物質”的,值不得去理會。

我們想:人為萬物之靈,就在道德學問高尚,如果拿體力作評判價值的標準,那只有向虎狼牛馬拜下風。這種鄙視體格的心理並沒有被近代學校教育洗除淨盡。體操在學校裡仍然是敷衍功令的功課。學校提倡運動用意大半僅在培養幾個運動員,預備在競賽中替學校爭體面,而不在提高普遍的體格標準。一個聰明的學生只要數學或國文考第一,運動成績的低劣不但不是一種羞恥,而且簡直可以顯出幾分身分的高貴。學校以外,一般民眾更絲毫不覺得運動有何意義。就是教育界中人,離開學生生活以後,以前所常練習的運動也就完全丟開。結果,中國十個人就有九個人像煙鬼,黃皮刮瘦,萎靡不振。每個人脫去衣服,在鏡子裡看看自己的身體,固然自慚形穢;就是看看鄰人的面孔,也是那麼憔悴,不能激起一點生氣來。像這樣衰弱的民族奄奄待斃之不暇,能談到什麼富強事業,更能談到什麼“精神文明”呢?


我在幼時也鄙視過學校裡所謂體育。天天只埋頭讀書,以為在運動方面所花去的時間太可惜,有時連正當的體操功課也不去上。體操比我好的人成績都不很高明,我心裡實在有些瞧不起他們。我在考試時體操常不及格,但結果仍無傷於我的第一第二的位置,我更以為體育是無足輕重了。這十幾年以來,我差不多天天受從前藐視體育所應得的懲罰。每年總要鬧幾次病,體重始終沒有超過八十斤,年紀剛過三十,頭髮就自了一大半;勞作稍過度,就覺得十分睏倦。我有時也很想在學問方面奮鬥,但是研究一個問題或是做一篇文章,到了最緊要的關頭時,就苦精力接不上來,要半途停頓。思想的工作正如打仗或賽跑,最要緊的關頭往往在最後五分鐘。這最後五分鐘的失敗往往不在缺乏堅持的努力,而在可使用的精力完全耗盡。世間固然有許多身體羸弱而在思想、學問、事業各方面造就很大的人們,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如果他們身體強健,造就一定更較偉大。如果論智力,我不相信中國人天生地比外國人低下,但是中國人在學術上的造就到現在還是落後,原因固不只一種,我相信身體羸弱是最重要的一種。普通的德國人或英國人到50~60歲的年紀還是血氣方剛,還有20~30年可以向學問事業方面努力銳進;但是普通的中國人到了30歲以後,便逐漸衰弱老朽。在旁人正是奮發有為的年紀,我們已須宣告體力的破產,作退休老死的計算。在普通的外國人,頭30年只是訓練和準備的時期,後30~40年才談到成就和收穫;在我們中國人,剛過了訓練和準備的時期,可用的精力就漸就耗竭,如何能談到成就和收穫呢?


體格羸弱的影響不僅在學問事業方面可以見出,對於一個人的心境脾胃以至於人生觀都不免釀成了許多病態。我常分析自己,每逢性情暴躁容易為小事動氣時,大半是因為身體方面有什麼不舒適的地方,如頭痛如腳痛之類;每逢垂頭喪氣,對一切事都彷彿絕望時,大半因為精力疲倦,所能供給的精力不足以應付事物的要求。在睡了一夜好覺之後,清晨爬起來,周身精神飽滿,生氣蓬勃,我對人就特別和善,心理就特別暢快,看一切困難都不在眼裡,對於前途處處都覺得是希望。我常仔細觀察我所接觸的人物,發見這種體格與心境的密切關係幾乎是普遍的。我沒有看見一個身體真正好的人為人不和善,處事不樂觀;我也沒有看見一個頹喪愁悶的人在身體方面沒有絲毫缺陷。中國青年多悲觀厭世,暮氣沉沉,我敢說大半是身體不健康的結果。


這二十年來,我常在觀察中國社會而推求它的腐化的根本原因;愈觀察,愈推求,我愈察覺到身體對於精神的影響之偉大。我常聽到“道德學家”、“精神文明”說者把社會一切的亂象都歸咎到道德的崩潰、精神的破產。我也曾把這一類的老話頭拿來應用到中國社會,覺得道德的崩潰究竟只是結果而不是原因。只就觀象說,中國民族的一切病症都歸原到一個字——懶。


懶所以因循苟且,看見應該做的事不去做,讓糞堆在大路上,讓壞人當權,讓壞制度壞習慣存在。懶,所以愛貪小便宜,做官遇到可抓的錢就抓,想一旦成富翁,一勞永逸;做學生不肯做學問、憑自己的本領去掙地位,只圖奔走逢迎,夤緣倖進。懶,所以含垢忍辱,一個堂堂男子漢不肯在正當光榮的職業中謀生活,寧願去當漢奸,或是讓妻女作娼妓,敵人打進門裡來,永遠學縮頭烏龜。


如果我有時間,我可以把“懶”的罪狀一直數下去。一切道德上的缺點都可以一言以蔽之曰“懶”。“懶”就是物理學中所講的“惰性”。無論在物理方面或是在精神方面,惰性都起於“動力”的缺乏。就生物說,“動力”的缺乏就是“弱”。所以“懶”的根本原因還是在“弱”,在生活力的耗竭,在體格的不健全。換句話說,精神的破產畢竟是起於體格的破產。


生命是一種無底止的奮鬥。

一個兵士作戰,一個學者探討學術,或是一個普通公民勇於儘自己的職責,向一切眾惡引誘說一個堅決的“不!”字,都要有一種奮鬥的精神。奮鬥的精神就是生活力的表現。中國民族在體格方面太衰弱,所以缺乏奮鬥所必需的生活力,所以懶,所以學問落後,事業廢弛,道德崩潰,經濟破產,事事都不如人。


要真正想救中國,慢些談學問,慢些談政治,慢些談道德,第一件要事,先把身體培養強健!要生活,先要儲蓄生活力!如果中國民族仍不覺悟體力對於精神影響之大,以及健康運動之重要,仍然是那樣黃皮刮瘦,暮氣沉沉,要想中國不亡那簡直是無天理!


我半生的光陰都費在書本上面,對於一般人所說的“精神文明”之尊敬與愛護,自問並不敢後於旁人,現在來大聲疾呼,提倡健康運動,在旁人看來,或不免有些奇怪;其實這也並無足怪,身體羸弱的禍害與苦楚對於我是切膚之痛,所以我不能不慨乎言之。我在中國人中已迫近老朽之年了,還在起始學游泳、打太極拳,這是施耐庵所罵的“用違其時”。愈覺得補救之太晚,我愈懊悔年輕時代對於體育的忽略。我希望比我幸運的——因為還未失去時機的——青年們不再蹈我這一種人的覆轍。我從自己的失敗中得到一個極深刻的教訓:身體好,什麼事都有辦法;身體不好,什麼事都做不好。小而個人的成功,大而民族的復興都要從身體健康下手。這件事也並非學校的體操或國際的運動競賽所能促成的。我們要把健康的重要培養成為全民族的信仰,從擇配優生以至於保嬰、防疫、公眾衛生等等都要很鄭重地去研究和實行推廣。運動也要變成全社會的娛樂,不僅求培養幾個選手,這件事是中國民族圖存所急不容緩的。中年以上的人們已經沒有希望,只有靠青年們努力了。我敬祝全國青年從今日起,設法多作強健身體的運動,為中國民族多培養一些生命力!


光潛


(原載1936年《申報週刊》第1卷第34期)


作者簡介:朱光潛(1897-1986),筆名孟實、盟石。安徽桐城人。中國現代著名的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曾任北京大學一級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第六屆全國政協常務委員,中國外國文學學會常務理事。著作有《談美》《談美書簡》《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談修養》《詩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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