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談現實與立志

朋友們:


《申報週刊》在暑期中成為給學生諸君的贈品,編輯者邀我給諸位寫幾封信。這番盛意頗使我躊躇。“戲仿自己”,在寫作者是低級趣味的表現,我從前已經寫過《十二封信》,現在如果再來這一套似不免貽“馮婦下車”之誚。而且說話作文,都要一時興到,隨感隨發。預定貨品,限期點交,不是我的能力所做得到的事。我只希望,以後我常有興會和時間和諸位談心。心裡有話時就說,無話時就不說,免得使朋友間的通信成為一種具文。


我常接到青年朋友的信,陳訴他們的煩悶。生在現代中國的青年,煩悶不能說是一種奢侈。一切煩悶都起於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在現代中國,這種衝突比在任何時任何地都較劇烈。第一是內政和外交的不良,以及國民經濟的破產,處處都令人對於國家前途悲觀失望;第二是社會的不安影響到個人的學問事業。國家前途愈混沌,我們愈感覺到個人前途的渺茫。在學校肄業時代,多數人都受經濟的壓迫;到畢業以後,每個人都有失業的恐慌。雖然有一副熱心腸要替社會做一番事業,社會總是不給你一個機會,縱然有了機會,社會積弊太深,你也往往覺得無從下手,有“獨木難支大廈”之感。


在這種情形之下,青年總是抱怨環境。說自己不能有成就,有理想不能實現,完全是因為環境惡劣。這種心理未嘗不可原諒,但究竟是怯懦懶怠的表現。一個人對於自己須負責任,自己不肯對自己負責任,把一切錯都推諉到環境;正猶如中國民族現在不能自拔於貧弱,一味委過於外國的富強一樣,都是懦夫的舉動。


我相信一個人如果有自信力和奮鬥的決心,無論環境如何困難,總可以打出一條生路來。我有一個朋友,從小當兵出身,由小兵而升書記,每月只賺得三元五元錢的口糧,維持他的簡單的生活,但他有自信力,有奮鬥的決心,在謄寫公文之暇看書寫作,孳孳不輟,現在已成為中國的數一數二的小說家,——沈從文先生。我又有一個朋友,在中學當教員,嫌現在教育制度不好,要自己辦一箇中學來實現他的“人格教育”的理想,就赤手空拳地求得一塊地皮,湊齊一筆基金,蓋起一座房屋,創辦一個新型學校,後來這個學校因為在江灣被日本兵毀了,他又赤手空拳地把它重建起來,他自己因為學校的事積勞成疾死了,他的理想雖沒有完全實現,可是許多青年和許多朋友的頭腦裡都還深深地印著他辦事的毅力和待人的誠懇,覺得中國還有好人,中國還有可為,——這是我生平所敬仰的無名英雄,為立達學園犧牲性命的匡互生先生。此外我還可以舉許多實例,諸位自己也可以想出許多例子證明一個人如果肯奮鬥,一定可以打出一條生路來,環境不是絕對不可征服的。


沈從文先生(1902-1988)


我們中國人向來有一句老話:“有志者事竟成。”在這個緊急關頭,我希望每個中國青年都記著這句話。個人不放棄他的自信力和奮鬥的決心,全民族不放棄它的自信力和奮鬥的決心,都腳踏實地做下去,前途決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麼黑暗。


人總要有志氣,不過“志”字也容易引起誤解。沒有長翅膀想飛,沒有學過軍事學、當過兵、打過仗而想將來做大元帥,沒有循序漸進地學加、減、乘、除、比例、開方而想將來做算學上的發明家,那不是立“志”而是發狂妄的空想。“志”字的意義原來很混,它可以解作“意志”或“決心”(will),可以解作“願望”(wish),也可以解作“目的”(purpose),即古訓所謂“心之所之”。一般青年心目中的“志”,往往全是“願望”,而“有志者事竟成”一句話中的“志”應該是兼含“意志”和“目的”二義。認清“目的”和達到“目的”的路,下堅忍不拔的“決心”向那條路去走,不達“目的”不止,這才是“立志”的真正的定義。

“願望”往往只是一種狂妄的妄想。一個小孩子說他將來要做大總統,一個乞丐說他將來成了大闊佬以後要砍他的仇人的腦袋,完全不思量達到這種目的的方法和步驟如何,那決不能算是“立志”。


我很相信盧梭在《愛彌兒》裡所說的一段話。他的大意是說人生幸福起於願望與能力的平衡,一個人應該從幼小就學會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以內起願望,想做自己所能做的事,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這番話出諸信任自由的盧梭,我覺得更是青年人難得的針砭。真正的自信力要有自知力做基礎。一般青年不患不能自信,而患不能自知;不患沒有志向,而患把妄想誤認為志向;不患志向不能遠大,而患不“度德量力”,不切實,想得到而做不到。


朱光潛:談現實與立志

法國十八世紀啟蒙思想家、文學家盧梭(1712-1778)


青年人不滿意於現在,都歡喜在遼遠的未來望出一個黃金時代。這比老年人把黃金時代擺在過去,固然較勝一籌,但是也有一種危險,就是容易走到逃避現實,只一味地在一種可望不可攀的理想世界裡做夢。這種辦法好像一個窮人不腳踏實地做工作,只在幻想他將來得了航空獎券,怎樣去過富豪闊綽的日子。



成功的秘訣並不在幻想中樹一個很高遠的目標,並不在打航空獎券中彩後的計算,而在抓住現在,認清現在環境的事實,認清自己的責任與力量,覺得目前事應該怎樣做,就去怎樣做,不把現在應做的事拖延到未來再做。時時抓住現在,隨機應變,未來的事到時自有辦法。對於現在沒有辦法,對於未來也決不會有辦法。因為未來轉眼就變成現在,你今天不打今天的計算只打明天的計算;到了明天,今天的機會錯過了,今天所應做的事你沒有做;明天的環境變遷了,今天所打的明天的計算在明天又不能適用。“延”與“誤”兩字永遠是聯在一起寫的。


我很佩服英國人,他們總是事到頭來,才想辦法。事沒有來到頭來,他們總是冷靜地等待著,觀察著,今天決不打明天的計算。但是他們也決不肯放棄現在的機會,覺得一件事應該去做,就馬上去做,不張皇也不遲疑。他們的國家內政外交如此,個人經營的事業也是如此。他們不幻想未來,他們的老謀深算都費在抓住現在和認清現在上面。他們出死力抓住現在,事到頭來時,他們總是不慌不忙地處理得很妥當。這種冷靜沉著的態度就是值得我們觀摩的。


每個人都應該有一種生活方法,有一種處理生活的信條。我常把我的信條稱為“三此主義”,“三此”者,“此身”、“此時”、“此地”。這個主義包含三項事:



一、此身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就得讓此身(自己)去做,不推諉給旁人。



二、此時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就得在此時做,不拖延到未來再做。



三、此地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諉到想像中的另一種環境去做。


舉一個實例來說。我現在當教員,我不幻想到做教育部長時再去設法整頓中國教育,也不把中國教育腐敗的責任推諉到教育部長的身上。“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是在何種“位”就應該謀何種“政”,我當教員,就應該做教員分內所應盡的事。我的信條可以一言以蔽之:“從現世修來世。”瞧不起現世,是中世紀耶教徒的錯誤。如果你讓現在長留在地獄的情況裡,來世也決不會有天堂。我希望每個中國青年不要讓來世的天堂麻醉他的意志,且努力在我們現在這個世界裡,用自己的力量去實現天堂。


光潛


(原載1936《申報週刊》第1卷第30期,標題為編者所加)


朱光潛:談現實與立志


作者簡介:朱光潛(1897-1986),筆名孟實、盟石。安徽桐城人。中國現代著名的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曾任北京大學一級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第六屆全國政協常務委員,中國外國文學學會常務理事。著作有《談美》《談美書簡》《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談修養》《詩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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