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得痛快,才算活得痛快

很多人都覺得死亡是一件特別恐怖的事情。正是由於這種禁忌和迴避,所以當不得不面對死亡時,人們往往會手足無措,感到無能和無力。最近一期《奇葩大會》中,“死亡體驗館”創始人丁銳在現場談起了許多人都望而卻步的生死問題,一句“沒有充分活過的人最怕死”讓觀眾頗有感慨。

瞭解一切,就是解決一切。生命對於我們還有問題,就是因為我們對它還沒有了解。既沒有了解它,我們又如何能夠坦然地面對它呢?

看看一代美學大師朱光潛先生怎麼漫談生命,或許對我們會有一些啟示。

要死得痛快,才算活得痛快

文 | 朱光潛

摘自 | 《問渠哪得清如許》

1.

有一年夏天,我到蘇格蘭西北海濱一個叫作愛約夏的地方去遊歷,想趁便去拜訪農民詩人彭斯的草廬。

那一帶地方風景彷彿像日本內海而更曲折多變化。海灣伸入群山間成為無數綠水映著青山的湖。湖和山都老是那樣恬靜幽閒而且帶著荒涼景象,幾里路中不容易碰見一個村落,處處都是山、谷、樹林和草坪。

走到一個湖濱,我突然看見人山人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深藍大紅衣服的,襤褸蹣跚的,蠕蠕蠢動,鬧得喧天震地:原來那是一個有名的浴場。那是星期天,人們在城市裡做了六天的牛馬,來此過一天快活日子。他們在炫耀他們的服裝,他們的嗜好,他們的皮肉,他們的歡愛,他們的文雅與村俗。像湖水的波濤洶湧一樣,他們都投在生命的狂瀾裡,盡情享一日的歡樂。

就在這麼一個場合中,一位看來像是皮鞋匠的牧師在附近草坪中豎起一個講臺,向尋樂的人們佈道。他也吸引了一大群人。他喧嚷,群眾喧嚷,湖水也喧嚷,他的話無從聽清楚,只有“天國”“上帝”“懺悔”“罪孽”幾個較熟的字眼偶爾可以分辨出來。那群眾常是流動的,時而由湖水裡爬上來看牧師,時而由牧師那裡走下湖水。游泳的游泳,聽道的聽道,總之,都在湊熱鬧。

對著這場熱鬧,我佇立凝神一反省,心裡突然起了一陣空虛寂寞的感覺,我思量到生命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的顯然就是生命。

我首先感到的是這生命太不調和。那麼幽靜的湖山當中有那麼一大群嘈雜的人在嬉笑取樂,有如佛堂中的螞蟻搶搬蟲屍,已嫌不稱;又加上兩位牧師對著那些喝酒,抽菸,穿著游泳衣裸著胳膊大腿賣眼色的男男女女講“天國”和“懺悔”,這豈不是對於生命的一個強烈的諷刺?

那些游泳的人們在盡情歡樂,雖是熱烈,卻也很盲目,大家不過是機械地受生命的動物的要求在鼓動驅遣,太陽下去了,各自回家,沙灘又恢復它的本來的清寂,有如歌殘筵散。當時我感覺空虛寂寞者在此。

但是像那一大群人一樣,我也欣喜趕了一場熱鬧,那一天算是沒有虛度,於今回想,仍覺那回事很有趣。生命像在那沙灘所表現的,有圖畫家所謂陰陽向背,你跳進去扮演一個角色也好,站在旁邊閒望也好,應該都可以叫你興高采烈。在那一頃刻,生命在那些人們中動盪,他們領受了生命而心滿意足了,誰有權去鄙視他們,甚至於憐憫他們?厭世疾俗者一半都是妄自尊大,我慚愧我有時未能免俗。

要死得痛快,才算活得痛快

2.

孔子看流水,發過一個最深永的感嘆,他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生命本來就是流動,單就“逝”的一方面來看,不免令人想到毀滅與空虛;但是這並不是有去無來,而是去的若不去,來的就不能來;生生不息,才能念念常新。

莎士比亞說生命“像一個白痴說的故事,滿是聲響和憤激,毫無意義”,雖是慨乎言之,卻不是一句見道之語。

生命是一個說故事的人,雖老是抱著那麼陳腐的“母題”轉,而每一頃刻中的故事卻是新鮮的,自有意義的。這一頃刻中有了新鮮有意義的故事,這一頃刻中我們心滿意足了,這一頃刻的生命便不能算是空虛。

生命原是一頃刻接著一頃刻地實現,好在它“不捨晝夜”。算起總賬來,層層實數相加,決不會等於零。人們不抓住每一頃刻在實現中的人生,而去追究過去的原因與未來的究竟,那就猶如在相加各項數目的總和之外求這筆加法的得數。追究最初因與最後果,都要走到“無窮追溯”。這道理哲學家們本應知道,而愛追究最初因與最後果的,偏偏是些哲學家們。這不只是不謙虛,而且是不通達。一件事物實現了,它的形相在那裡,它的原因和目的也就在那裡。比如說一幅畫,有什麼原因和目的!它現出一個新鮮完美的形象,這豈不就是它的生命、它的原因、它的目的?

且再拿這幅畫來比譬生命。我們過去生活正如畫一幅畫,當前我們所要經心的不是這幅畫畫成之後會有怎樣一個命運,歸於永恆或是歸於毀滅,而是如何把它畫成一幅畫,有畫所應有的形相與生命。

要死得痛快,才算活得痛快

3.

波斯大帝帶著百萬大軍西征希臘,過海勒斯朋海峽時,他站在將臺看他的大軍由船橋上源源不絕地渡過海峽,他忽然流涕向他的叔父說:“我想到人生的短促,看這樣多的大軍,百年之後,沒有一個人還能活著,心裡突然起了陣哀憫。”

他的叔父回答說:“但是人生中還有更可哀的事咧,我們在世的時間雖短促,世間沒有一個人,無論在這大軍之內或在這大軍之外,能夠那樣幸運,在一生中不有好幾次不願生而寧願死。”

這兩人的話都各有至理,至少是能反映大多數人對於生命的觀感。嫌人生短促,於是設種種方法求永恆。秦皇漢武信方士,求神仙,以及後世道家煉丹養氣,都是妄想所謂“長生”。“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這本是詩人憤疾之言,但是反話大可作正話看;也許作正話看,還有更深的意蘊。說來也奇怪,許多英雄豪傑在生命的流連上都未能免俗,我因此想到曹孟德的遺囑:

吾死之後,葬於鄴之西岡上,妾與妓人皆著銅雀臺,臺上施六尺床,下繐帳。朝哺上酒脯糧鞴之屬,每月朔十五,輒向帳前作伎,汝等時登臺望吾西陵墓田。

他計算得真周到,可憐蟲!謝朓說得好:

繐帷飄井榦,樽酒若平生。

鬱郁西陵樹,詎聞歌吹聲!

孔子畢竟是達人,他聽說桓司馬自為石郭,三年而不成,便說“死不如速朽之為愈也”。談到朽與不朽問題,這話也很難說。我們固無庸計較朽與不朽,朽之中卻有不朽者在。曹孟德朽了,銅雀臺妓也朽了,但是他的那篇遺囑,何遜、謝朓、李賀諸人的銅雀臺詩,甚至於銅雀臺一片瓦,於今還叫諷詠摩挲的人們欣喜讚歎。

“前水復後水,古今相續流”,歷史原是納過去於現在,過去的並不完全過去。這現在一頃刻實在偉大到不可思議,剎那中自有終古,微塵中自有大千,而汝心中亦自有天國。

要死得痛快,才算活得痛快

4.

人渴望長生不朽,也渴望無生速朽。我們回到波斯大帝的叔父的話:“世間沒有一個人在一生中不有好幾次不願生寧願死。”痛苦到極點想死,一切自殺者可以為證;快樂到極點也還是想死。

冷靜地分析想死的心理,我敢說它和想長生的道理還是一樣,都是對於生命的執著。想長生是愛著生命不肯放手,想死是怕放手輕易地讓生命溜走,要死得痛快才算活得痛快,死還是為著活,為著活的時候心裡一點快慰。好比貪吃的人想趁吃大魚大肉的時候死,怕的是將來吃不到那樣好的,根本還是由於他貪吃,否則將來吃不到那樣好的。

人的最聰明的辦法是與自然合拍,如草木在和風麗日中開著花葉,在嚴霜中枯謝,如流水行雲自在運行無礙,如“魚相與忘於江湖”。人的厄運在當著自然的大交響曲“唱翻腔”,來破壞它的和諧。執我執法,貪生想死,都是“唱翻腔”。

孔子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人難能的是這“聞道”。我們誰不自信聰明,自以為比旁人高一著?但是誰的眼睛能跳開他那“小我”的圈子而四方八面地看一看?誰的腦筋不堆著習俗所扔下來的一些垃圾?每個人都有一個密不通風的“障”包圍著他。我們在這世界裡大半是“盲人騎瞎馬”,橫衝直撞,怎能不闖禍事!

所以說來說去,人生最要緊的事是“明”,是“覺”。

要死得痛快,才算活得痛快

單純清澈的心是人生極有價值的東西。

世界上快活的人不僅是活動的人,

也是能領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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