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老年痴呆症不發作則沒事，一發作，都是突然性的。就像電腦里長期儲存的信息，被誰誤敲了一下刪除鍵，整個腦袋就“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了。從此，飢不知進食，渴不思飲水，朝夕相處的親人形同陌路，一旦出門，不知所終……
若不是上述這種突然之間諸事不省的現象，則不必驚慌。那只是叫做老化，既是化，則有個過程，由此及彼，由表及裡，一步一步來。最近，總結周圍現象，結合自身經驗，發現人之老化，會有跡象種種。
先是容易忘記名字，包括人名地名。說事的時候，人名地名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哎，就那什麼，就那誰誰誰……”自己敲著額角，有點不好意思。倘是熟人邂逅，忘了他的名字，更麻煩些，怕對方發覺，又不想失禮，於是握手熱烈，嘴角洋溢，哈哈一陣，敷衍過去。過後良久，想起來了，自己搖頭感嘆一番，再後來恐怕還是記不住的。這種現象有一句吉利話可供開脫，叫“貴人多忘事”。
記不住別人的名字，倒不奇怪，怪異的是有的貴人記不住自己的名字。有一老教授，出席某個活動，在報到簿上簽名的時候，眾目睽睽之下，拿筆的手停住了，連連大呼：“我叫什麼了？我叫什麼來著？”經人提醒，他才“哦”地一聲落了筆——這也實在太老了一點，當然，應是個孤例。
有一年，一位老者到我家小坐，我恭維道，您老身體旺壯啊，他說老了，我以為他屬禮節性的自謙，誰知他舉出一個細節，我倒認了他的實話。他說，“昨天看過的書，今天翻開，又是新的”。當然，看書要把內容都記住，這不容易，然大雁經過，雪泥鴻爪，總會留下一點痕跡，“又是新的”，全無印象，如同水過鴨背，這隻怕除了承認老了，沒有別的更好解釋。
老化進行時的人，常常是，躺著睡不著，坐著睡著了；哭時沒眼淚，笑時要準備一包餐巾紙。更帶規律性的現象是，從前的事情記得，眼前的事情記不得。小時候釣魚、掏鳥窩、做遊戲，跟誰在一起，記得分毫不差；眼前的事，比如領導交代你三件事，走出門口你忘了兩件。這種毛病醫學上有了一個名詞，叫“瞬間遺忘症”。中年人容易犯，女性尤甚。你看她從房間要到廚房取一樣東西，走到一半，腦袋裡一片空白，取什麼？焦躁不已。不過她有她的辦法，退回原處，站在起步那地方定一下，哦，想起來了，是拿一把調羮！
健忘到了頂級症狀，是一種病，並非由老化所致。《艾子後語》載，齊國有一位健忘重症患者，“行則忘止，臥則忘起”，其妻讓他去找艾子看病。其人“乘馬挾弓矢而行”，行不十里，內急，下馬解手。將箭插於土，馬繫於樹。便訖，忽然看見左邊的箭矢，驚呼好險！冷箭來自何方，差點射中我！又看見右邊那匹馬，喜曰：“雖受虛驚，亦得一馬。”上馬的時候，踩中自己糞便，頓足曰：“腳踏犬糞，汙吾履矣，惜哉！”策馬反向踏上歸途，須臾抵家，徘徊門外曰：“此何人居？豈艾夫子所寓耶？”其妻適見之，知其又忘也，罵他一頓。其人悵然曰：“娘子素非相識，何故出語傷人？”
應該說，此公並非老化所致，而是氣脈顛倒，邪氣攻心，到了這步田地，住院就是了。
還是回到日常毛病上來。走錯地兒，還很犟，這又是老化一種，老幹部容易犯。當年一位南下幹部出差，那時旅店設施簡陋，幾個陌生人住一個大房間，屬於合理安排。那天晚上老幹部回房，準備洗澡休息，抬頭一看，發現鐵絲上他晾著的毛巾不見了，“誰動了我的毛巾？”於是跟同房的幾位，從詢問到爭吵，後來還吵得很兇。服務員前來了解情況，最後確定是老幹部上錯了一層樓。
我原來覺得老幹部行為頗為可笑，可笑的是我近來也犯起了同類錯誤。我是上錯車，還很犟。從賀州到桂林，我憑老經驗隨著大流進了站臺，上得車來，發現有人佔了我的位子，便理直氣壯地要求年輕人起身讓座。年輕人大約是從廣州一路坐過來的，一臉狐疑，接過我的車票一看，說，你不是這趟車。好在車還沒開動。於是惶惶若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下地道，另上站臺，喘息未定，乘務員說，你這趟車剛開走。好在我尚未老到無可救藥，徑奔大廳改簽了事。
這些都是明顯現象，另有一些現象說起來很玄妙，比如你在大街上走著的時候，如果某一天，你突然感覺到滿大街的女人都很漂亮，你老了；如果覺得一個都不漂亮，你完了。你得檢討你的審美是不是從疲勞已經到了枯竭。
所有這些，都不可怕也用不著討厭。慢慢防慢慢治就是了。可怕可厭的是，有的人老化的表現是意識定格在從前的某個年代，認為那時什麼都好，而眼前的情狀是這也不行，那也看不慣。誰要是說聲以前的情況不夠好，他會跟你拼了。
其實，級別再高，名氣再大，是人都會老的。如同賢文裡說的，“世間公道唯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美學泰斗朱光潛先生，一生何其睿智。最後躺在病床上，醫生伸出三個指頭問他，老人家回答：“五！”
我已有言在先，我如到了那一天，千萬千萬，謝絕參觀。
2018說幹就幹，幹就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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