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振飛:唱曲在崑劇藝術中的位置

 崑曲的歌唱藝術在崑劇表演的整體中,應當說是佔有極為重要的位置的。有句成語:“載歌載舞”,崑劇中只舞不歌的,僅有少數的片段啞動作,不能成為整齣戲。相反,有些傳統劇目,身段動作不多,而以唱為主,照樣能夠刻劃人物,為觀眾所承認,這類戲,傳統稱之為“擺戲”,《單刀會·訓子》就是一例。《刀會》也差不多。一開場唱的〔新水令〕、〔駐馬聽〕兩支散板曲:“大江東去浪千疊,駕著這小舟一葉……依舊的水山疊,好一個年少的周郎恁在何處也?……只這鏖兵江水猶然熱,好教俺心慘切。這是二十年流不盡英雄血!”以雄渾豪邁的曲調配合唱詞,十分有力地寫出了西蜀上將關羽磊落軒昂而又慷慨感嘆的胸懷。又如《四聲猿·罵曹》中的禰衡、《東窗事犯·掃秦》中的瘋僧,都用整套北曲來當面撻伐曹操、秦檜,真是嬉笑怒罵,痛快淋漓,曲調爽利乾脆,氣氛高昂激越,使聽者為之精神振奮。我們不能想象,去掉了唱功,這些劇目的特定藝術風格,將會變成什麼樣子。


俞振飛:唱曲在崑劇藝術中的位置

昆弋班之《單刀會》

侯永隆飾關公 侯益隆飾周倉 侯永立飾魯肅


 下面,我先談談唱曲藝術的歷史發展情況。

 

 從文獻資料來看,在元末明初,崑山人顧堅善“發南曲之奧”,那時就有了崑山腔之稱。到明代弘治、正德年間,崑山腔同弋陽腔、海鹽腔、餘姚腔並稱為四大聲腔。但這個崑山腔與後來崑曲所用的“水磨調”,還不是一回事。“水磨調”是嘉靖、隆慶年間僑居江蘇太倉的江西豫章人魏良輔,在原有崑山腔的基礎上博採眾長,加以革新發展而成的一種新聲樂形式。

 

 魏良輔的生平,缺乏詳細史料可以考證,學術界一向引為憾事但我還認為,究竟魏良輔親自所作的“水磨調”是怎樣的,由於沒有具體的曲譜流傳下來,無從得見廬山真面目,是更大的缺陷。據記載說,梁辰魚的《浣紗記》是根據魏良輔新創曲調寫成的,然而今天崑曲界所用的《浣紗記》曲譜,是否可說魏良輔作的曲子呢?尚無確切資料可證。恐怕只能採取一種謹慎的態度說,從魏良輔以後的崑曲,已經不是顧堅所唱的崑山腔,而是屬於“水磨調”系統了。


 至少從顧堅的崑山腔起,長期用清唱方式出現的著名唱曲家就很多魏良輔《南詞引正》上說:“將《伯喈》與《秋碧樂府》從頭至尾熟玩,一字不可放過。”又說:“清唱謂之冷唱,不比戲曲。戲曲借鑼鼓之勢,有躲閃省力。”這說明魏氏對清唱極為重視。此後,以吳門(蘇州)為起點,延及四方,唱“水磨調”之風盛行,對於唱曲技巧日益講究,只要看明代沈寵綏的《度曲須知》和清代徐大椿的《樂府傳聲》等專著,便可瞭解。明萬曆年間,蘇州虎丘山一年一度的中秋唱曲大會,男女老少聚集在生公臺、千人石、鶴澗、劍池等處,歌唱崑曲,盛況驚人。這種勝舉,帶有競賽性質,有點象現在“上海之春”的味道。直到清代乾隆年間,還是餘響未息。當然,予生也晚,趕不上這個趟,但是江南各地崑曲界經常舉行的“同期”活動,也是歌唱清曲(整出或選曲)的形式,我從童年開始,七十年間,參加過無數次了。比如,蘇州的周王廟,上海的豫園點春堂。“同期”上唱曲並不容易,因為那些場合中懂崑曲的人很多,唱得不夠水平,就會出醜。我的父親畢生唱曲,要求非常高不僅對我特別嚴格,聽到曲友們唱得不好,也要當面指出,毫不客氣的。


俞振飛:唱曲在崑劇藝術中的位置

俞振飛之《拾畫叫畫》

 

 清乾隆中,蘇州葉堂(字懷庭)是一位音律家,也是唱曲家,訂有《納書楹曲譜》一書,對唱曲藝術很有貢獻。繼承其藝術者,有瞿起元、鈕匪石等人。後來,有一位江蘇婁縣人韓華卿,唱曲得到葉氏家法,他教授了我的父親。我父親享了大年(八十四歲),提倡崑曲,傳授了很多人,包括我在內,久而久之,就有了俞派的稱號。從唱曲藝術的發展過程看,歷經明、清兩代,是確有可取之處的(同時也存在一些流弊,後面再談)。


 雖然魏良輔說清唱不比戲曲,他要求“知者辨之”,似乎認為戲曲的唱可以“躲閃省力”,然而優秀的戲曲表演家,從來沒有因為可以“躲閃省力”而不重視、不精研唱曲的。遠的不提,就以同我合作最久的梅蘭芳、程硯秋兩位同志來說,對唱曲都一絲不苟,非常認真。一九五五年,我從香港回到北京,梅先生親自來接,談到他準備演出《斷橋》,還自謙唱、念不如南方的細緻,要我幫助理理曲子。最近,看到我早年在北京演出的戲單,載有硯秋同志多次演出的《思凡》《琴挑》《遊園驚夢》等劇目,使我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動人情景。我們倆經常一吹一唱,孜孜不倦地研究聲腔、音韻,他虛心琢磨南方崑曲之長,以改變京劇演員唱崑曲的某些特點,那種謙遜、認真的精神,深深感染了我,至今歷久不忘。除了梅、程二位以外,我所見到過的南北昆、京劇名家,也都在唱曲藝術上有相當的修養。


俞振飛:唱曲在崑劇藝術中的位置

俞振飛與梅蘭芳

俞振飛:唱曲在崑劇藝術中的位置

俞振飛與程硯秋

 

 因為我國的戲曲和西方的戲劇不同,他們可以把歌、舞、戲三者分開,各自獨立為不同的藝術形式,而我們的戲曲則把三者熔為一爐,唱、念、做、打,缺一不可。試想,沒有唱還成什麼戲曲?那麼,為什麼長期以來,社會上有一種看法,以為聽崑曲只聽到“雞鴨魚肉”,聽不出好處來呢?這個問題的形成,原因較多。比如:自從京劇盛行以後,崑劇趨於衰落,群眾對她不瞭解,不熟悉傳統曲文典雅深奧,難以理解,影響了聽覺感受,等等,這些都是客觀存在,無庸諱飾。但在另一方面,有些唱曲者對唱曲不講究和“太講究”,也是個重要原因。

 

 什麼叫做不講究?那就是照譜唱曲,而於咬字、發音、運氣、行腔等等技巧,全都不合法則。我父親曾說:“聲無抑揚叫做念曲,聲無含韻叫做叫曲。”技法尚且不懂,怎能稱得上唱曲?怎能稱得上藝術?這一種是大家容易理解的。

 

 什麼叫做“太講究”?那就是某些唱曲者的流弊。最大的毛病在於,為咬字而咬字,為做腔而做腔,過分強調出字和歸韻,把一個字咬得支離破碎;過分強調運腔和轉喉,把一個腔弄成矯揉造作。曲子唱到這般地步,求正確反不正確,要動聽反不動聽了。顯然,這決非曲子本身的罪過,只能說是唱曲者的謬誤。不講究和“太講究”,豈非過猶不及,都沒有唱好?同樣一個京劇唱段,有時只是四句搖板,為什麼好演員能唱得精彩,差的演員唱來卻平淡無奇,甚至十分難聽?能不能由於自己唱不好,就怪罪於京劇曲調?好比老師出一道數學題,能不能由於學生解答不來,就埋怨老師出錯了題?

 

 怎麼能唱好崑曲呢?技巧的法則當然是個基礎。我父親教授崑曲時,指出字、音、氣、節四項必須加以重視。所謂“字”,是指咬字要講四聲、陰陽、出字、收尾、雙聲、疊韻等等。所謂“音”,是指發音部位、音色、音量、力度等等。所謂“氣”,是指運用“丹田”勁來送氣,以及呼吸、換轉等等。所謂“節”,是指節奏的快慢、鬆緊以及各種特定腔的規格等等。這些項目,都有其理論知識和具體鍛鍊方法,這裡暫不細談,我打算在修改《習曲要解》時,比較系統地闡述、討論。我現在要說的是,這些理論知識也好,具體方法也好,都是屬於技術法則的範疇,不瞭解它,不掌握它,固然唱不好曲子,但僅僅到此為止而不善於運用的話,還不能稱為藝術。這同表演一樣,只知道“四功五法”,只學會動作程式,還不是會演戲。我們也曾看到有些演員,身上、腳下功夫紮實,一招一式都有“譜”,但不善塑造人物形象,舞臺上的效果不好,演戲猶如練功。這也是有了技術還不成為藝術。所以說,法是死的,用是活的,掌握技法不易,巧妙運用尤難。


俞振飛:唱曲在崑劇藝術中的位置

俞振飛、新豔秋之《販馬記》


 我父親在《度曲芻言》中說:“大凡唱曲,須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節也。解明情節,知其意之所在,則唱出口時,儼然一種神情,問者是問,答者是答,悲者黯然魂消,不致反有喜色,歡者怡然自得,不致稍有瘁容。宛若其人自述其情,忘其為度曲,則啟口之時,不求似而自合,此即曲情也。”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藝術觀點,其中包含兩層意思,即:一,要唱出問或答的神氣,用現代術語來說,就是語氣化;二,要唱出悲或歡的感情,用現代術語來說,就是生活化。我從小承受父教,比較注意及此,通過幾十年的實踐,越來越感到這是唱曲藝術的總綱。因此,在字、音、氣、節之外,應當增添一個“情”字。運用字、音、氣、節,為表達“情”服務,也就是技法應當為刻劃人物內心、塑造人物形象而服務。如果運用得好,服務得好,唱曲藝術水平就高;反之,唱曲藝術水平就低。試就如何處理腔格來表達“情”的問題,談談一得之愚。

 

 崑曲的特定腔格,有二十來種。其中“腔”用之於上聲字,“腔”用之於陰上聲字及陽平聲濁音字,豁腔用之於去聲字。這些腔格,主要為掌握四聲、陰陽而設。其餘“帶、撮、墊、疊、擻、啜、滑”諸腔,為裝飾性的腔格。“拿腔”、“賣腔”則是把節奏拖慢以增加氣氛的。這麼多的腔格本身都是呆板的,而視曲情需要作適當處理,則是靈活多樣的,再加上輕重、強弱、快慢、頓挫等因素,手段就更為豐富舉例來說:《玉記秋江》〔小桃紅〕中“怕向那孤篷看”一句,“怕向那”是三個去聲字,三個“豁腔”,處理上就該有變化,其方式是三“豁”力度不同,“怕”字次重,“向”字稍輕,“那”字重“豁”,下接滿口音“孤”字,上板,就更見有力。

 

 前輩有一種說法:唱曲就要唱得“曲”,不能唱得“直”,所謂“曲曲傳情”是也。這雖是借用“曲”字的另一意義——曲折來作比喻,但很有道理。曲折的對立面便是平直。歌唱藝術要求把聲音的高低、強弱、輕重、快慢、虛實、剛柔等等相對的形式作出恰當的對比處理,使其達到美聽的效果,這就是曲折而不平不直了。這些不拘一格的靈活處理,既要符合技巧法則,又要不為法則所困住,做到“從心所欲不逾矩”。藝術家追求的這個境界,且得細心探索、反覆實踐,才能有所收穫。唱和做同屬表演手段,應該是相得益彰的,誰能說唱曲藝術不該值得重視呢?

 

 記得田漢同志曾經說過,我國各種戲曲中,唯有崑曲有“四定”,即定詞、定腔、定板、定調,不能任意改變,外國好的聲樂也是這樣。我同意他的說法,這就是曲牌體的特點。但是,我還要下一轉語:“四定”雖然不能任意改變,而“運用之妙,在於一心”。這不是我在鼓吹什麼唯心主義的藝術觀,恰恰相反,演員必須深入生活,汲取源泉,同時加強文藝、歷史等各方面的修養,然後正確理解唱詞和曲譜的內容,選擇最好的運用方式,得到完美的唱法。唯有這樣,唱曲藝術的水平才能提高。

 

 以上僅就傳統崑曲舉例而言。由於時代的發展,崑曲曲調必須在傳統的基礎上改革,以適應新形勢下的新要求,但傳統唱曲技法的有關精神,還是可以而且應該借鑑和參考的。


(《俞振飛藝術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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