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嫉生恨中傷林徽因?故交去世33年後,晚年冰心道出誤會實情

文人總相輕,同美必相妒,這是晚明陳眉公的名句。若照他說法,倘身為作家,又是女人身的話,同行之間各種伏跡藏蹤的糾葛牽扯,只怕是要加倍犒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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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大家似乎也尤愛這類狗血八卦,源源不斷地生產,孜孜不倦地搜討,此仆彼起,欲罷不能。比如現代兩位名女作家,冰心和林徽因之間的微妙關係。說林徽因與謝冰心是死對頭,林格外討厭謝,且不厭其煩渲染冰心的小器與善妒,以反襯林徽因的大度與超然,彷彿恨不得給謝冰心送份絞架,發現在自媒體都快成了“操作標準規範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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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論調,貌似公允又正義感十足,更有助於流量收受,可這多少是一種誤導。這起不斷被添鹽著醋的飯後八卦,使得我等吃瓜群眾,總先入為主地覺得,這倆民國才女之間,那雅不相能的“宮鬥戲”,似乎要比《甄嬛傳》還狗血淋頭。


謝林兩位,依情理而言,不僅不至於交惡,甚至在民國才女圈中,是最有可能結為閨蜜的。實際上,她們在年輕時代時,也的確有過這麼一段親密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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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文人“朋友圈”

常理上推測,她們理應是民國“文壇英雌”中,共同語言最多的。年齡僅差4歲,福建同鄉,出身相似,相貌相匹,才情相當,社會關係網又聯繫的最緊密,本來就是很熟悉的朋友。早在1930年代,她們就屢屢被人相提並論,後來竟形同陌路,反倒是很讓人意外的。

論起來,她們不只是同鄉,簡直冥冥註定,年少時兩家甚至曾共有過一座住宅。1911年5月,林徽因的親叔,也就是寫下《與妻書》的反清烈士林覺民,參加黃花崗起義被俘殉難,林家遭到清政府通緝,不得已出賣祖宅,倉惶出逃。此時,接手福州楊橋巷17號林家宅院之人,便是冰心的祖父謝鑾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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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三坊七巷”楊橋巷17號,謝冰心與林徽因兩家共有祖宅

隨後,冰心跟從其父,自山東煙臺返鄉,所住就是這座房子;更為重要的是,她們的丈夫,即梁思成與吳文藻,是清華同學,是1923年同時考取留美資格的好友,一度還是形跡密邇的室友。也因了這些關係,1925年暑假,這兩對璧人,終於在海外同樣綺麗的山川秀水間相遇,並建起起了很好的友誼。

現今,還存有一幀老照片,是冰心與林徽因攝於紐約州小城“綺色佳”的野餐照。在泉水邊,謝冰心手握小刀,披白圍裙,正在切菜,雍容大姐樣態;林徽因呢,則躬身依偎在身後,含笑可鞠面對鏡頭,俏麗溫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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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的冰心與林徽因,見《冰心全集》第2卷插頁

這一年,她們分別26歲、22歲。這張照片,也大概可視為她們友情的見證吧。


1928年前後,冰心與林徽因兩家,陸續回國。冰心定居北平教書,而林徽因則多數時候與夫君梁思成奔走南北,起初在京時間並不多,可兩家時有往來,並無異常。這一點,梁實秋、徐志摩的文章都透露不少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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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梁思成夫婦,及影視演繹

一般意見,林謝交情的生變,起源於冰心的一短篇小說:1933年10月27日,即抗日同盟軍慘敗的第二天,文壇名家冰心在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發表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據說,正是這篇小說,讓林徽因以為影射自身,非常不滿,二人嫌隙遂生。

可就我認知而論,非得把這起糾葛只編排為女人之間的睚眥必報,完全解讀為爭風吃醋的小兒女情事,未免過於小瞧了她們,也與二人一貫的為人處世、胸懷性情多有扞格。甚至在我理解,二人的問題,最大程度上乃是誤會所致,且又不好挑明以至於隔膜越來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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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與其母、丈夫——有人說此時的她,眉目與張柏芝神似

本來,這篇小說,是沒有指名道姓寫林徽因的,可彼時林的朋友圈有好幾位認為是含沙射影放冷箭,為之憤憤不平。最有名的“指證”說辭,出自“梁太太客廳”常客李健吾。他後來所寫《林徽因》一文,回憶說林徽因曾“親口講起的一個得意的趣事”,冰心寫文“諷刺她”,她事後恰經山西回京,索性買了一罈山西上好陳醋,託人送予冰心。

單從此文看,無論是林還是李,其實都還是開玩笑的口吻。只是前些年,素有“文壇大炮”之稱的韓石山,寫作《碧海藍天林徽因》一文,以“考證”形式將《我們太太的客廳》所說人物一一對號入座,二人齟齬“把柄”似乎更加坐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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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作家韓石山,也是李建吾、徐志摩研究專家

而且,從後來美國漢學家費正清的夫人費慰梅所出回憶錄《梁思成與林徽因》看,直到1940年底,林徽因似乎對冰心還是耿耿於懷的。在給費的私信中,她曾對“朋友Icy Heart”即冰心受宋美齡邀請赴渝出任婦女指導委員會職務一事,狠狠諷刺一通,大有報此一箭之仇之慨——儘管,這也是一起誤會:林以為冰心是“飛往重慶去做官”,“再沒有比這更無聊與無用之事了”,殊不知冰心是積極參與抗日工作。

總之,從這一二點材料看,謝林關係陡然轉冷,大體確實是因冰心寫了這麼一篇諷刺小說,而林徽因執意認為是影射她,且認定謝是出於嫉妒。可問題在於,冰心真是有意與林妹妹唱對臺戲嗎,她真有必要妒忌這位同行,真是如此促狹一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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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與好友費慰梅



從現有材料看,我的理解,當時的冰心,確實會對在國難當頭安然作“資產階級沙龍女主”的林妹妹有看法,甚至是想有所規勸的。即便有所影射,也並非由於嫉妒。

說“嫉妒”,與冰心一貫“大氣”的為人不符,更沒明白以她的出身,以她當時的地位、身份、與受到的追捧,只能在林徽因之上,也根本沒必要去嫉妒林妹妹。論出身,其父官拜海軍司長,也並非林徽因式的“庶出”;論聲望,早成名於五四,乃新文化元老,“現代第一位著名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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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冰心

論交際圈,也是京派核心人物,身邊才子們同樣眾星拱月,只是“討厭作沙龍花瓶”而已;論容貌,她再不濟也是1920年代時論所謂的“北平四美”之一。對於林徽因而言,冰心雖只長4歲,其實是前輩,而且彼時還依然“大紅”之中,各方勢力都在努力爭取,你說她到底哪一點需要妒忌林徽因?此外,你又可曾聽說冰心嫉妒過誰?

要說“影射“,也只能說是理念差異吧。冰心雖也出身望族,可生性不好熱鬧,國難當頭時一貫積極參與可從來自覺遠離政治及官場,不難想象,對於1930年代生靈塗炭之際京圈文人們的“摩登”與“風雅”,是斷然看不上的,即便這其中有好些也是她密友。她不僅自身從不介入彼時的沙龍活動之類,冷眼旁觀其“虛榮與無聊”,而且提醒過好友梁實秋勿陷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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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好友梁實秋晚年

至今,她的文集中,也還有好幾篇文章,對此類“現代風雅的排場”多有嘲諷。《我們太太的客廳》若順手將世相寫入小說,以婉轉調侃的筆調,對此作點諷刺,是絲毫不足為奇的,並非特意要和哪個人過不去,或對誰拈酸潑醋了。不僅冰心,錢鍾書等好些人也諷刺過“太太的客廳”。林徽因的閨中密友金嶽霖,後來也曾說,冰心這篇小說,“也有別的意思,這個別的意思,似乎是針對30年代的中國少奶奶們‘不知亡國恨’的毛病”,算是客觀中立看法吧。

而已,若不嫌我開脫,我們還應該知道,取朋友圈人事入文,甚至加以調侃,是1930年代前後諷刺小說流行時,彼時作家們的慣習,並非冰心特別刻薄。比如厚道如沈從文,當時所作《八駿圖》等小說,完全影射身邊諸朋友,且諷刺更見露骨,何曾有人真在意,付之一笑而已。倘要責備冰心那篇小說不近人情,那是不著四六的懵然。試問:諷刺小說的文體要求,本就是“刻薄”的,不刻薄那還諷刺個啥勁,關作者人格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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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同樣諷刺過林太太客廳,同樣揹著“刻薄”罵名至今

甚至,按察林徽因的人生履跡,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冰心此篇小說,以及隨後徐志摩的失事,對於當時尚沉溺在附庸風雅中的林徽因,是有著當頭一棒的功用的。該文很大程度上敦促她警醒,從而為人為文都盡力擺脫此前“上流社會”的傲慢與偏見,而將目光投往社會底層、國計民生乃至抗敵雪恥之業上。

這也就是說,一場不開心的文字過節,實際上有了積極的互動效應。這一點,多翻翻時人一些相關文章,想是不難體會到的吧。


而且,公平地講,從現今證據推斷,對於林徽因,冰心可能有些許責備之意,但並沒啥惡感,後來能找到的材料,反倒都是讚譽有加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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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在抗戰期間與友人等

有些實話,可能不免得罪“林粉”,但我仍以為二人糾葛,論起是非曲直,更可能的“真相”是:林徽因因出身緣故,自小就敏感,自尊心也強,對冰心如此方式的“好意規勸”,是無法接受的,覺得被無端中傷,對謝日漸疏遠,以至於隔閡日深。而冰心,向來溫婉穩重,梁實秋說她“興懷大度如偉丈夫,凡事不爭不辯,無由也不會去解釋,導致兩人的心結至死未解。

林徽因一代奇女子,平生行事巾幗不讓鬚眉,當得起“民國先生”四字,此自不必說。可她論性格確實有其弱點,就是過度敏感,尤其是中年之前。她生前,其實是沒啥女性朋友的;她疼愛的外甥女吳荔明女士就回憶說,林徽因與家族親戚眾多女性基本都合不來,只與她、林母和小姑子梁思莊沒啥芥蒂。在給費慰梅的信中,林徽因也時常抱怨親屬,現在也可查閱。這些,當是由其敏感、高傲又率真的性情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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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人回憶中的林徽因,是“大先生”,自也有凡人的瑕疵

實際上,對於林家,冰心本身是感戴終身的。除了少年時分因緣安排住過林家外,她一生中最崇敬的前輩偶像,恰也是林的公公梁啟超。她少女時代,就最愛讀梁氏文章,往後躋身文壇,也多得梁任公的無私提攜,冰心的感激是無日或忘的。當初,梁任公曾書贈予她一副對聯,她永遠都帶在身邊,戰火中輾轉大江南北,每至一處必視為座右銘懸於案頭,直至辭世。現在的“冰心故居”,冰心臥室內還張掛著此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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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贈送給冰心的對聯

冰心一生,其實從未指名道姓,提過一句林徽因的壞話,有所談及反都極力稱讚。1987年,已87歲高齡的她,還寫專文,稱賞故人林徽因。稱她是“入世才人燦若花”,“是我所見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靈秀的一個。後來,我常在《新月》上看到她的詩文,真是文如其人”,對林先生的容貌與才情,都不吝以最高禮讚。這篇文章,題為《入世才人燦若花》,如今還可在《冰心全集》第8卷中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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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冰心,與好友巴金、夏衍

有小年輕說,這是言不由衷的場面話,可你要知道,彼時林已過去33年,早已無此必要;更何況,彼時林徽因尚處“未出土”狀態,名氣遠比現在黯然,冰心根本無需此作態。我想,這篇文章本身,已很能說明冰心對於林徽因的真實態度了。

況且,還有一條更為緊要的證據,是來自冰心1992年接受訪談時的言論。那日,記者談及林徽因,問起故事,冰心坦誠,“《太太的客廳》那篇,蕭乾等人認為寫的是林徽因,其實是陸小曼,客廳裡掛的全是她的照片” 。這就是說,據晚年冰心自白,連《太太的客廳》這個讓兩人生變的導火索,都並非針對林徽因的,而是彎彎曲曲說陸小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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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曼與徐志摩

而且,我的感覺, 她們倆之間,如果真有實質過節,可能反倒不在啥小說,亦或彼此嫉妒啥的,而是有關徐志摩。當1931年11月19日,徐為趕赴林徽音的講座,飛機失事而亡,冰心似對林徽因和陸小曼都深致不滿,以為她們都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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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代書房寫作中的冰心—為宣傳抗日她寫了大量文,且實際奔走

在徐逝世六天後的11月25日,在給“藍顏知己”梁實秋的信中,冰心如此寫道,“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是意有所指的。


總之,在我看來,林謝二才女,從好友生變為陌路人,表面上緣於一篇諷刺小說,且冰心的惡意似乎證據確鑿,可實際上大體是一樁烏龍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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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盡繁華,野外考察中的建築學家林徽因

可二人最終會陌路相向,歸根結蒂,又是與兩人家庭出身、為人性情、處世態度,乃至人生哲學差異分不開的。她們都是值得尊重的民國傑出女性,只是大體上真是兩類人而已,揚誰貶誰都沒啥必要。文人大多有些偏執之氣,有些意氣之爭再正常不過,非要渲染彼此有啥千仇萬恨,又如何劍拔弩張,更是完全不至於的。

文章可畏、流言可懼,凡事都要尊重事實吧,因為沒有事實就沒有歷史。我想,若有朋友為了點流量,娛樂八卦式地惡炒,甚至不惜借題發揮,羅織出好些莫須有的絮語流言出來,連孫子不肖都要推罪給冰心,就未免太炮火亂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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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冰心與楊絳

還是誠實面對歷史、讀者與自己吧。上綱上線就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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