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小編奇遇記:那些上門來找我“談心”的可愛的泰國老華人們

N年前,老漢初到曼谷,到一個唐人街附近的老報館上班,在那裡當了兩年的評論員和編輯。

幾年後,我換了工作,但還是對當年在老報館裡的歲月念念不忘,動不動就是“兄弟我當年在唐人街如何如何”,常在自家微信公眾號裡回首青蔥歲月,追憶似水年華。

現在單位的老闆大度,並不大疑心我“身在曹營心在漢”,反倒是老報館的大姐們總嫌我嘴上沒個把門的,擔憂嶽大嘴瞎說八道給報館惹禍招災,經常溫馨提醒我閉嘴。

在造成了一系列誤會和扯皮之後…我就不大敢公開回憶當年的事兒了。

反正對她們而言,來自老漢的懷念與關注,本來就是一種避之不及的無妄之災。

曼谷小編奇遇記:那些上門來找我“談心”的可愛的泰國老華人們

前幾天過新年,老漢突發懷舊心,將當年在某報館當班時發過的文章,留下的報紙都翻了出來。

在整理剪報時,無意中發現了夾在報紙裡的幾封信件。

泛黃的信封,彷彿禁錮已久的鳥類的幽靈,歡脫地從古老的紙張中破壁而出逃散四方,讓我依稀記起了當年見過的一些人,一些事。

今天,就來回憶一下,當年老報館時代那些特殊的“熱心讀者”。就當紀念一下自己當年的歲月,也給那個我曾經無比熱愛,如今卻並不熱愛我的暹羅百官排隊賀壽的老報館,送一份她們未必願意簽收的“賀禮”吧。

“文學大姐”的赤子心

老報館,之所以“老”,除了歷史悠久房子老之外,主要還是因為它的讀者群比較老。

雖然隨著新一代大陸小編的加入,現在泰國的老報館也玩起了微信微博,內容風格也比較多元化。但是正兒八經跑去唐人街的報攤上買報紙的,終究還是曼谷本地那些讀得懂中文的老華人。

這些老華人讀者,恐怕當今中文世界裡,風格最老派的一群讀者。

他們不會在留言區裡搶沙發,不會在群裡打嘴仗並@你的祖宗十八代,也不會在朋友圈裡分享你的推文。

他們會給你寫信,手寫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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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給我來信最多的,是W大姐。

我從來沒見過W大姐的容貌,不知道她住在哪兒,也不知道她多少歲——只知道她是一名在泰國生活了一輩子的老華人,

她的微信頭像,是一張50年代年輕中國女子的黑白照片。她的投稿中曾經提到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童年經歷,因此她的年齡不會低於8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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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我第一次收到她的來信。

那是一封典型的“讀者來信”,來信人用黑色鋼筆寫下了兩張A4紙的留言,繁體字娟秀整齊,透著一絲老年人字體所特有的莊重——以及細微的變形。

至於來信的內容,則是對報刊上某些文章的感想,以及對報社採編人員的,充滿敬意的祝福、問候、還有讚揚。

“尊敬的嶽先生,貴報X月X日刊登的文章,我已經拜讀多遍,心中有一些感慨,希望與您交流……”

“我有寫過一些不成熟的作品,不知能否請您賜教?”

“百忙之中打擾您了,期待您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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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封信,機會都是這樣的開頭和結尾。

一開始,收到這樣隆重而正式的來信,我是相當意外,甚至有些惶恐。

一位顯然和我奶奶差不多大的讀者,居然用這個時代最古老的而傳統的方式,對報社編輯進行最字面意義上的“私信交流”。

這樣的景象,實在是有幾分穿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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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間的推移,來信逐漸變成了“投稿”。

W大姐的來信,變得越來越長,開始變得半像是回憶錄,半像是短篇小說。

每次,在“小說”的結尾,老人家都會用及其謙遜而禮貌的口氣,表示自己“沒有上過正規的中文學校,語句之中多有錯漏”,並且請求“嶽先生替我修改一下,如果能在貴報刊上發表就更是感激不盡”。

至於她寄來的文章本身,的確透著一股古樸和稚嫩。

沒有任何花哨的技法,轉折的情結,僅僅是平鋪直敘的人物,簡短破碎而意義不明的片段。

風格像極了80年代《讀者文摘》上那種樸實無華的中學生來稿,或者20年代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那些平淡得沒有一粒味精的“白話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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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寄來的“故事”,大都是這樣的片段。

一個華人小女孩,在1940年的曼谷感受著戰爭的恐懼;一個華裔老人,與自己叛逆的孫輩為了“智慧手機”的事情大吵一架;一個養育著三個孩子的女人,騎著自行車在1970年的曼谷街頭冒著大雨艱難地蹬著踏板;一個小女孩,總喜歡偷走爸爸沉重的圓珠筆,在作業本上抄寫她也不大明白是什麼意思的中文詩句……

她的故事,顯然是無數個生活片段拼貼起來的剪影,她的語言,則像是白話文文學塵封於歲月彼岸的化石。

那些文字,並不華麗,缺少設計,談不上多麼吸引人。

但是,假如把它當成古玩市場裡,那些古老的書信,鏽跡斑駁的菸斗與泛黃的畫報,反倒有一種古樸而天真的美。像是看到了一個老華人一生悠長的歲月,並在這些古老的語言的碎片裡,窺見整個時代的衣角。

看多了,居然有些莫名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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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報紙的“副刊”版,總是放一些中國網上覆制粘貼來雞湯散文。難得有W大姐這樣踴躍投稿的本地華人,我自然求之不得,來一篇我就登一篇,並且花了不少時間去為她的文章劃分段落,添加配圖,編排標題和“編者按”。

每次,她的文章發表之後,都會寄來感謝的來信。

像一個初出茅廬的初中女生,在驚喜地看到自己的投稿被採用後,滿懷驚喜地感謝一位老編輯的鼓勵與提攜。

恍惚之間,我彷彿從70歲老人的身上,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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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夏天,古老的報社,也被時代的溫度所浸染。身邊那些用鋼筆豎寫繁體字的華人老翻譯們,一個個都用上了她們所說的“智慧手機”,並且樂此不疲地分享視頻與文章。鄰桌的泰國華人老大姐還對我感嘆:自從有了這個,都懶得和老公吵架了。

有一天,W大姐也來信說,自己請兒女幫忙,在手機裡安裝了facebook和微信。於是我找到了她的微信賬號,從此和她的聯繫,終於進入“無紙化”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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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我離開了親愛的老報社,到了泰國網。

W大姐十分惋惜,反覆在微信裡表達對“嶽編輯”的不捨,哀嘆此後再也找不到這麼用心和她交流,為她修改文章的人了。

離開了報社,和W大姐的聯繫,漸漸少了。

臨走前,她寄給了我一個沉重的包裹,裡頭是一本名叫《七洲洋》的文學雜誌,寫滿了泰國華人十餘年來的各種散文和小說,文字和W大姐一樣,古色古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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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以後,她的微信朋友圈,停止了文章的分享。

再聯繫她,也沒了回覆。

也許,她要對這個世界傾訴的故事,已經結束了吧。

上門面談的“泰國老憤青”

與只見其文,不見其人的W姐相比,“直接殺上門”的Z大爺,形象要鮮活得多。

在媒體工作,其實常常會遇見各種“登門拜訪”的讀者。

有些人是來談生意的,有些人是來爆料的,更多的人是遇上了一些難以解決,卻又不吐不快的糟心事兒,想要妙筆生花的編輯們,替他們“曝光一下”。

但是,像Z大爺一樣,登門拜訪,啥都不圖,就圖個和你聊個痛快,切磋思想的泰國華人讀者,在我短暫的媒體生涯中,可謂絕無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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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2015年左右,當時的泰國華人媒體圈,瀰漫著一股戾氣。

在那兩年,在低價團的吸引下,來泰旅遊的中國遊客開始出現驚人的暴漲。今年200萬,明年400萬,後年800萬。曼谷的大街小巷,泰國的海濱山莊,突然之間多了很多彷彿從天而降的中國人。

人一多,麻煩就來。各種“中國遊客負面新聞”開始充斥泰國的新聞版面,什麼“中國遊客搶大蝦”、“中國大媽洗手池裡衝腳”、“中國遊客機場廁所不沖水”之類的新聞,每個禮拜都有一大堆。

而那時的泰國中文媒體,還沒有對這種“黑遊客”的輿論浪潮感到厭倦,樂於跟著泰國媒體後頭一塊數落中國遊客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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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一日,門衛來報,說是樓下有一老爺子,親自堵到了報社大門,並且點名要找我。

沒見過這種架勢的我,當時真有點給嚇尿了。

當時的老漢,年少無知,屬於出了名的泰華媒體一瘋狗,筆下無情,見人就噴。上到暹羅文武百官,下至路邊貓貓狗狗,就沒有我不敢黑的。但畢竟知名度有限,除了網上被讀者留言問候之外,倒還沒有被人登門收拾過。

當時心想,不知是哪篇文章出了紕漏,讓人找上門來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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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見著面了,才發現對方是一位慈眉善目,白髮蒼蒼的老爺子。

老爺子和我打過招呼,從包裡摸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報紙,顫顫巍巍地攤開,然後指著評論板塊的一篇文章,對我字正腔圓地說道:

“這個事情,我也很有感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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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並不是來興師問罪,血洗報館的,而是來找我“交流文章”的。

忘了那具體是篇什麼文章,反正大約是中國人在佛堂裡吃榴蓮,還是在飛機上潑泡麵啥的,不是什麼好事。

很多年以後,我特別抗拒寫這種“同胞素質吐槽文”,因為心態變了,覺得整天吐槽自己人既沒意思,也不厚道——但是當年輿論環境不同,這種文章還真寫了不少。

老爺子,很激動,拍著報紙對我說:“你這篇文章,不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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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的整整一個半小時,這位土生土長的第二代泰國華人大爺,抓著我天南海北地聊。

主要中心思想就是,對“祖國大陸同胞”的愛之深,責之切。

大爺說,自己從小在泰國長大,但是一直為自己是華人感到自豪,為“祖國”中國的發展感到驕傲。

但是,言語之中,大爺有一種難以察覺的,海外華人對大陸人的某種微妙複雜的心態。看著泰國媒體上鋪天蓋地埋汰中國遊客的消息,他又覺得痛心,又覺得丟人。

就像是一名敏感的中學生,覺得出現在教室門口土裡土氣的父母,讓他在同學面前丟人。

又像是一個心胸狹隘的老人,在喋喋不休地埋怨遠房親戚的作為,敗壞了整個家族的聲譽。

你說他愛國吧,可是言語之間,分明透著一股海外華人特有的,對大陸人居高臨下的莫名優越感。

但是你說他歧視吧,老爺子又顯然不是站在泰國人的立場上鄙視國人,而是作為中華民族的一份子,擔憂泰國人鄙視包括他在內的中國人。

一個老爺子,分明在罵你所屬的群體,但他本人卻又不是非我族類的鄙夷,而是同命相連的痛心。

這種感覺,很糾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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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子,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他說自己熱愛中國文化,卻又話鋒一轉說大陸人丟掉了中國文化。他很睿智地表示中國特殊的歷史現狀造成了獨特的國民性格,但是說起當代中國人的國民性格究竟是什麼時,他卻又充滿不屑地表示,大陸人的文化表徵就是上廁所不沖水。

充滿熱忱,滿懷偏見,熱愛作為整體意象呈現的中國,卻又對一個個具象的中國人不以為然。與他們聊天,假如他們足夠坦誠,你將會時而想要擁抱他們,時而想要和他們打上一架。

這就是,泰國華人,我們親愛的異國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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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大爺還來過很多次,與我討論中泰關係,克拉運河,他信家族,以及中國人在泰國興旺發達而又破綻百出的,老人家所不能完全理解的奇特產業。

與他的聊天,依舊充滿新奇,充滿感動,飽含真知灼見和尷尬的挖苦。說到某些話題,我依舊要忍受扇老人家一個耳光的邪惡衝動,面帶微笑地聽完他的絮叨,禮貌地送走他,並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

後來我不在那裡工作了,這種奇特的聚會,便也停止了。

其實,還挺想念老爺子的。

一百幾十歲的人了,有這個激情來找你憂國憂民,就不錯了。在這個連留言點贊都難能可貴的時代裡,再也不會有這樣熱心的讀者,會為了一篇文章,千里迢迢跑到你的辦公室去敲門了。

餘輝之下,依舊願你萬代千秋

在那家報館裡的兩年,還有很多有趣的回憶。

我們遇上過示威,接到過神秘機構以及神秘機構的死對頭的電話。我的文章,曾經在華文報紙的江湖上引發了一場六十年代風格的報刊筆戰。我們曾將報紙放在總理的床上,也曾因為對另一個總理的報道而險些惹上麻煩。

那些歲月裡,我認識了許多泰國本地華人。他們有的富甲一方,有的生活拮据,有人像W女士一樣,對中國大陸的編輯帶有走火入魔般的崇敬;也有人像Z大爺一樣,對中國人帶有霧裡看花的偏執。

無論是愛,是恨,是欽佩,亦或鄙夷,他們都是泰國大地上無數自認為中華兒女的人們,萬紫千紅的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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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光的推移,那些在泰國生長了幾個世代的華人後裔們,將逐漸褪去中華的底色,成為一群僅存些許中華血統,卻無幾文化認同的,純粹泰國人。

實際上,這已經發生了。

泰國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可能成為一個華人國度。那些僅有的,顯赫的華人族群,將逐漸消融於泰國溫潤寬容的土壤中。

這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他們,與我們不再息息相關。

在泰國,無論是愛我們,怨我們,為我們哭泣,還是與我們爭吵,他們都是我們的一部分,一個名為中華的共同體當中與我們靈魂相通的族人。但他們終將逝去,他們的後裔將無法再用同樣的語言與我們爭吵,無法再以同樣的身份與我們相互讚美或者吐槽。

那個數量龐大的泰國華人社會,將如同夕陽西斜之際最後一縷絢爛的晚霞,在歷史的地平線上永久的消逝。

連同那些寺廟,社團,報刊,整個龐大的泰國傳統華人世界,其形而下的軀體或許能夠存續,但文化的波段與頻率將永久更改。再過一代人,當那些為我們寫信,與我們辯論的一代人逝去,這個華人的世界將與我們成為平行宇宙裡最面熟的陌生人,彬彬有禮,徒留客套,曾經無所不言,終歸相顧無言。

到了那時,我不知道,那些依託這個龐大的華人世界而存在的一切,是否能夠繼續存在。

而這,就是我懷念這一切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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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每一次消逝,都必然伴隨著重生。不是每一次紀念,都能夠繼承於將來。

但我依舊願意懷念他們,懷念那些我曾度過的時光,懷念那些用古老的方式與我相遇的同族們,祝願他們的子孫能在這片他們祖先所客居的大地上幸福繁衍,祝願這個讓我們彼此相逢的舞臺,能夠地久天長。

祝你們繁榮興旺,我的泰國同胞們。

祝你萬代千秋,我所曾經鍾愛的,那棟古老的報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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