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戲”的歷史命運:建國後如何改造“淫詞豔曲”

“粉戲”的歷史命運:建國後如何改造“淫詞豔曲”

照片出處:扶風新韻的博客——德雲評劇社演出之四--《殺子報》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中共對傳統戲曲的改造工作已經開始。1948年11月23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有計劃有步驟地進行舊劇改革工作》,提出把傳統戲曲劃分為“有益、無害、有害”三大類。有害一類中就包括“一切提倡淫亂享樂與色情的”,《游龍戲鳳》和《貴妃醉酒》兩出戏被點名。雖然後來均被赦免,允許修改後上演,但“淫亂、色情”一直也是新政府禁止的內容。1950年,中央政府成立“戲曲改進委員會”, 確定戲曲節目的審定標準,其中“應加以修改,其少數最嚴重者得予以停演”的情形中就包括“宣揚淫毒姦殺者”,明令禁演的此類劇

目有:《殺子報》《海慧寺》(又名《馬思遠》或《雙鈴記》)《雙釘記》等。

這類戲,戲班俗稱“粉戲”,歷代官府文書則稱為“淫戲豔曲”。當然是指含有性愛情節或色情表演的戲。


粉戲劇情


“粉戲”在京劇中遠不止上述這幾齣,之所以被指名禁演,一來是這幾齣當時還算是常演劇目,影響較大;二來這些戲除了有情色表演外,還帶有通姦、兇殺等情節。用現在的話來說,“口味太重”了點。


三出禁演的戲都是戀姦情熱、淫婦殺親的故事。《海慧寺》《雙釘記》是謀殺親夫, 《殺子報》是謀殺親子。《殺子報》有說是清同光年間的實事,近年有人考證發生在乾隆三十八年南通州,故此劇又名《通州奇案》。說是糧商王世成病故,妻王徐氏請天齊廟僧做齋事,與阿雲(一作:納雲)和尚勾搭成奸。兒子官保放學回家,撞見了母親姦情,當場怒斥和尚並將其趕出門去。隨即又去廟裡毆打併警告阿雲。徐氏為繼續與阿雲往來,拔去眼中釘,竟殺死親子,分屍七塊裝入油壇,藏匿床底。王女金定目睹慘狀,向弟弟之塾師錢正林透露,塾師到州衙告發。州官不信,將塾師拘押。半夜,官保冤魂入監託夢,州官乃微服私訪,查清實情,稟告巡撫一同破案,將徐氏和阿雲一併處死。此劇約在光緒年編成上演,託名“欲為世間淫惡婦作一當頭棒喝”,當時等於現代戲。據王大錯《戲考》載雲:“此戲於南方最盛行,繼漸由蘇滬而京津,而徽班江湖各班,無不盡演。” 但因前半部情節緊湊,描摹“和尚淫狀,淫婦毒狀,男童慘狀,女童怯狀(目睹分屍)”繪聲繪色,動人心魄,後半部官袍上場結構鬆散,觀眾大都起堂。故經常是隻演“殺子”,不演“報”,即只演“奸”、“殺”兩折,不演破案,確實授人以“誨淫”之柄。

只是戲中所謂的“兇”,主要也是旦角“能將淫婦兇悍之情狀體會入微”。有些表現,聽來兇殘恐怖,放在今天不過是滑稽而已。譬如,《殺子報》的碎屍,當時戲班往往以此作“噱頭”。光緒二十二年,丹桂園“雙演大《殺子報》”,為此特製新彩新砌作廣告,門口大書“分屍七塊,當場出彩”。聽著可怕,可是那些“屍塊”都是做得怪怪的,一看就是假的砌末,現在看慣了恐怖影片的觀眾見了估計要發笑的。再譬如:《雙釘記》殺夫是淫婦趁著丈夫酒醉,用釘子釘入其後腦。現場,旦角會拿一把巨大的斧子與大釘子上場,貌似嚇人倒怪,對現代觀眾來講可能只會增加喜感。再加上京戲的特點,又往往不是一味地把觀眾帶入情境,有時會用插科打諢來沖淡恐怖氣氛,讓觀眾回到欣賞表演技能上來。《海慧寺》的淫婦一番搏殺把親夫殺死掩埋,姦夫看著似乎也嚇壞了。旦角卻若無其事對他說:“走!到後頭睡覺去!”醜說:“哎呀!我的色全叫你嚇回去了!”此言一出,觀客必笑,恐怖氣氛自然煙消雲散。


粉戲除了這類淫婦殺親故事之外,最多的還是描寫宣淫被殺(非審判處死)。在清政府的禁戲榜單上:《畫春園》、《虹霓關》、《割發代首》(曹操與鄒氏事)、《烏龍院》(宋江與閻惜嬌事)、《戲叔》《挑簾裁衣》(潘金蓮事)、《翠屏山》(潘巧雲事)、《也是齋》(又名《皮匠殺妻》或《殺皮》)等時常列名。這幾齣戲的結局,都是“淫婦”被殺。

這類戲的女主角多由花旦、武旦應工。既為“淫婦”,總要有點婀娜多姿,故這類旦角大多“踩蹺”裝扮三寸金蓮;被殺之前,還得有幾番掙扎,大多要走“屁股座子”、“烏龍絞柱”等跟斗,像《畫春園》《虹霓關》更要開打、對槍。所以,這些戲的旦角蹺功以外,還得有點武功。在花旦中形成了一個分支叫“潑辣旦”或“刺殺旦”。

據記載,清末滬上天仙茶園趙小廉、趙君玉等反串《割發代首》(又名《戰宛城》)。海派老生趙如泉反串鄒氏。趙無蹺工,文場還能應付,至“刺嬸”時實在對付不了,竟當場脫下木蹺,赤腳走“烏龍絞柱”,臺下鬨堂大笑。趙置若罔聞,一本正經照演不誤。同臺演員李春利等實在抑制不住,紛紛笑場。此後均稱趙為“赤腳大仙”。


粉戲關目


曾有人云:“新舊各種淫戲雖層出不窮,而其關目亦不過數事。淫戲關目,奈何生旦狎抱也,袒裼露體也,帳中淫聲也,花旦獨自思淫作諸醜態也。”確實,傳統戲曲的程式化表演,往往會有相近的套路。

《殺子報》一劇,和尚阿雲借領經錢來到徐氏家中,與徐氏勾搭成奸,雙雙“入帳”,即是“帳中淫聲”關目。這是諸多粉戲所謂“露骨描寫性生活”的一種程式,《雙釘記》《戰宛城》,甚至《賣胭脂》等戲都有,大同小異。具體也就是兩人同入舞臺上搭起的一座大帳,表示上床,旦角則把一隻綁蹺小腳故意露在帳外,引人注目,又在內劇烈搖動帳子,暗示性交動作。比較邪乎的表演,最後會從帳中扔出一股雞蛋清……以示高潮。

辛亥鼎革後,滬上名角三麻子、孟鴻群等為避免犯禁,將《殺子報》更名為《清廉訪案》在歌舞臺上演。號稱“淫蕩各節,概已削除淨盡”,即把“帳中淫聲”這些關目去除了。不過,劇中男童被殺一節,娃娃生赤身露體,一絲不掛,又犯了租界的法令,報上評論:“將來再演,以改穿最緊汗衫為宜。”


程式化不等於沒變化,京戲也講究“一戲一技”,很多戲會有特別的關目。要講臺上表演“性交”的火爆露骨,《畫春園》得算一出。

《畫春園》(又名《雞鳴驛》《宣化府》《迷人館》等)的故事來自小說《彭公案》,演九花娘母女在雞鳴驛設醉仙樓茶肆,以色相惑人。上世紀四十年代富連成子弟毛世來、詹世輔曾灌製《宣化府》唱片,醜婆扮九花娘母親,上場引子就是:“來在雞鳴驛,女兒把人迷。”自報家門:“老身桑老寡,所生二男一女,長子桑忠,次子桑信,女兒名叫桑桂。只因她最愛風流,招蜂引蝶,結交萬民,普濟良緣。有那個對勁兒的是蜜裡調油;要有一點不稱她的心,她就拿刀把人給殺了!您得想啊,這日子長嘍,有不得罪人的沒有啊?這紙裡頭還包得住火嗎?”因此,清官彭鵬遣徐勝等前去捉拿。徐勝被九花娘用藥迷住,勒逼成婚。歐陽德等趕來相救,幾次三番都被九花娘逃脫。

清末演九花娘最著名的是花旦兼武旦的餘玉琴,他與楊小樓合演此劇,頗負盛名。據記載,餘玉琴十七八歲時在上海丹桂演出,常演《畫春園》等戲,迷倒眾生。徐勝等捉拿九花娘時,有男女跑臺一幕。就是要從當時四尺多高的戲臺翻下,武生追九花娘,繞到臺右,再奔上臺去。旦角踩蹺在臺上翻跌已經不容易了,還要從高臺翻下、奔跑,餘玉琴做這些無不遊刃有餘,每逢跑臺,觀眾掌聲彩聲嚷成一片。後來演員演此戲則無“跑臺”一節。

此劇演男女媾合不用“帳內淫聲”的舊套,九花娘有武藝,一躍將綁蹺小腳架到武生肩上,武生乘勢抱住旦角臀部,邊聳邊扭著下場。劉曾復先生說,這一手俗稱“端下”。雖然觀眾知道兩個都是男演員,但如此動作未免太刺激了點!

《畫春園》一戲在清代累遭禁演,然而越禁越演。連慈禧太后也點此戲。劉曾復先生有回跟我說笑:“老百姓不許看,可他們不怕,他們有免疫力!”實際上,民間也禁不住。光緒六年,上海大觀戲園的萬盞燈演此戲,被官員查到,也不過是將賬房鄭惠卿傳來申飭,並具結悔過而已。最為荒唐的是,光緒二十二年,丹桂園違禁開演《殺子報》,官府將賬房傳去訊問:“為何上演如此兇淫之戲?”園方答:“大卸八塊為兇惡,此戲僅大卸七塊。”足見戲班視政府禁令為兒戲。


粉戲臺詞


大多數傳統京戲乃草根藝人的創作,難免結構散漫,詞句粗俗。《殺子報》阿雲做法事唸經即雲:“五湖四海一汪水,兩口子床上五條腿。四條大腿全不動,一條小腿緊鬧鬼。”插科打諢,瞎鬧一氣。

京戲是草根文藝,搬演男歡女愛往往缺點詩情畫意,更不會通過男女情愛折射“高大上”的內涵,而是一味訴諸性刺激,插科打諢常開“葷口”,很像當下飯桌文化中的“黃段子”現象。因此,像《賣胭脂》《鐵弓緣》《游龍戲鳳》《打櫻桃》(又名《文章會》),甚至連《小上墳》《打槓子》等戲,有清一代也常被列入“淫戲”榜單。

《賣胭脂》演落第書生看中胭脂鋪姑娘王月英,互相調情,關門媾合,被訪親返家的王母撞破,成其好事。劇情本無淫惡之處,可是在表演上,同樣也有“入帳”關目,且描摹男女調情,葷詞連篇。如,書生借買胭脂調戲月英:

月英:“我家高紅有上中下三等。”

書生:“上等的也不要,下等的也不要,只要大姐中間那一點紅。”

月英:“中間的還未曾開封哩!”

書生:“便宜了小生,下次再來做主顧!”

《鐵弓緣》現在演出都經過了“淨化”處理。以前“開茶館”一折,上來母女就逗哏。陳母剛說:“自從你爹——”扮女兒陳秀英的旦角必答一聲:“哎!”算來個倫理哏。陳母再接白:“——我那老頭子下世甚早。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媽媽我正在這‘虎’字上頭。白天母女開茶館, 倒還罷了;到晚來躺在冰涼的炕上, 東摸一把空空的,西摸一把空空的 …… ”後面的比武招親,花旦與小生也免不了嬉鬧調情。比武過程中花旦伸手到小生臉上“拔蘿蔔”。提親後,陳母同女兒開玩笑,說人家(小生)不同意。陳秀英急了。

陳秀英:“早知道他不願意,剛才比武之時,我把他的胳膊一撅兩段,叫他一輩子娶不了媳婦!”

陳母:“傻孩子!娶媳婦可不用胳膊!”

陳秀英:“那用什麼?”

陳母:“娶媳婦用什麼呀——走,咱們後臺說去……”

這些插科打諢,現在都被“淨化”掉,所謂“粉戲”也就成了正戲,可能也會少些諧趣吧!


一些花旦、小丑的詼諧小戲《送灰面》《打槓子》《小放牛》,本無男女情愛的情節,演員也要說點“粉詞”以博一笑。《打槓子》演一賭鬼輸錢後躲在樹林打劫孤行客,碰上一傍晚歸家的小媳婦,十分潑辣,最後竟將賭徒槓子誑到手,反把劫道的搶了個精光。1909年百代唱片灌製兩位天津演員粉菊花、小奎芳的《打槓子》,醜扮賭徒見小媳婦(旦)身無財物,便要扒她衣服。旦不從,醜舉槓便打,沒想到旦練過兩手,不怕打。

醜:喲!打了半天打出個女混混來! 巧了,我不打你,我戳你啵!(持槓子戳介)

旦:哎喲,我的打槓子大爺嘢!

醜:哎喲!我的大奶奶嘢!

旦:我不怕你打,就怕你緊戳哇!

醜:怕戳就得脫!

旦:(唱“南鑼”)戰兢兢把衣脫……

脫罷之後,賭徒不罷休:“渾身上下我得摸摸”。摸到胸部,說:“喲,不怪你們天津人出門還帶了大饅頭,來給我吃吧!”旦:“喔,你問這個呀!這是我兒子吃了倆月了,不信你吃!”

醜:“我這麼大個子,我不吃介奶!”《車王府曲本》則作,醜:“喲,雪白胸脯兒!”旦:“來吧!兒呀,你吃吃媽媽的奶來吧!”

最後,醜還勒令旦脫褲子。上世紀八十年代,嘗見陳永玲、艾世菊兩位老伶工在上海唱此戲,詞句減了不少。陳永玲那天穿了總有七八條彩褲,演到此處,脫了一條又一條, 脫了一條又一條……直到觀眾大笑鼓掌為止。


粉戲表演


粉戲之“粉”最關鍵的還在於表演。京戲畢竟是演員的藝術。《梨園舊話》說“《雙釘記》《雙鈴記》《翠雲庵》《十二紅》《翠屏山》《烏龍院》等劇,非具大本領者不能出色。當時專精此技者,只松齡、長貴、楊貴(一作:桂)雲,寥寥數人”,可見這路戲表演技能的重要。

粉戲的女主角,多為花旦、武旦,享盛名者無不技藝超群,擅於表情。前輩中,與伶界大王譚鑫培差不多同時代的田桂鳳,不僅與老譚合演《烏龍院》《翠屏山》等戲,功力悉敵, 就是在老譚戲後, 演一出《送灰面》《關王廟》等小粉戲,照樣壓得住臺。《京劇流派》的作者說“那不能說是正常的藝術發展”,實在不懂他的“正常發展”是什麼!

梆子花旦侯俊山(即老十三旦)馳名南北,在內廷伺候戲,有時一次賞銀就能得六十兩,與譚鑫培一樣!可見,京戲形成後,藝術格局雖以老生為主,京劇劇目俗稱“唐三千、宋八百、數不盡的三列國”,多以袍帶大戲,演軍國大事為多,但是旦角仍有傑出人才,粉戲也依然有市場。

近世能得田桂鳳、餘玉琴、路三寶等前輩花旦衣缽真傳的傑出藝人即是筱(小)翠花(即於連泉先生)。他的藝術風格世稱“筱派”。筱翠花擅演各路花旦戲,尤擅演粉戲。當年也遭受過表演“過蕩”的指摘。但有劇評家則認為“餘於翠花閨門(旦)之戲,惟見其剔透入微,風光嫵媚,不知其蕩;若夫兇悍潑辣正宜以淫蕩見長,唯其能蕩,小翠花之所以可貴也”。

正像當時的評論所說,小翠花表現潑婦的淫蕩是從“精神上之模仿得來者”。一出場顰笑之間就將一種淫蕩神態刻畫入骨,“有勝於擁腰、接吻、系褲帶也!”


小翠花在《戰宛城》一劇飾張繡之嬸孃鄒氏,頭場“思春”雖也是粉戲尋常關目,但他描摹守寡少婦的神態無微不至。僅僅出場幾步走,伸個懶腰就把“春意”刻畫得入木三分。1984年,“筱派”優秀傳人陳永玲與名淨景榮慶、名武生王金璐諸位先生復演此劇,儘管作了不少“淨化”,刪去了“入帳”等關目,但陳永玲的“思春”、“刺嬸”等表演仍能傳筱派神韻。城樓上見曹操神情不即不離,恰到好處。而曹操扮演者景榮慶則使出架子花臉“舍豁”、“攮掖”技術,大出曹丞相洋相,活活把曹操刻畫成一個奸色鬼模樣。

張繡降曹後,曹操進駐宛城,得意忘形,攜子曹昂等城內閒遊。在城樓下瞥見鄒氏美貌,頓起色心,不顧身份,左顧右盼,醜態百出。曹昂等人觀之不雅,硬要將他拉走。過去有句俗話罵色鬼“見了女人連腿都邁不開了”。景榮慶的幾步下場簡直就是這句話的註腳:他斜對臺下,眼望城樓不住回頭,幾個橫步,活現一副“邁不動步”的色樣!幾步下場即獲得滿堂的彩聲。

等把鄒氏搶進帳來,寒暄已畢。鄒氏假意說:“天色不早,我們要回去了!”曹操聞言,“啪”的一下收扇,協肩,直握扇柄,邊做“進出”狀,邊口稱“慢來慢來,老夫還未曾領教哇!”活活把曹操刻畫成一個色中餓鬼。

筱派擅長的劇目,有不少屬於上述各類粉戲,建國後大都不適宜上演,連他的拿手戲《活捉》一度也名列禁戲名單。演來演去幾乎只有一出重新加工的《拾玉鐲》。1957年, 文化部劇目工作會議召開後, 張伯駒鼓動小翠花復排了《馬思遠》等老戲。不久,“反右”鬥爭開始,張伯駒因此被打成右派,筱翠花自然也受牽連。以後,筱派的戲就越來越少,漸漸淡出舞臺了。

(作者柴俊為,原載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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