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里糊塗
才是人生的最好境界
庚子年
二月十七
文 | 季羨林
清代鄭板橋提出來的亦書寫出來的“難得糊塗”四個大字,在中國,真可以說是家喻戶曉,盡人皆知的。
一直到今天,二百多年過去了,但在人們的文章裡,講話裡,以及嘴中常用的口語中,這四個字還經常出現,人們都耳熟能詳。
我也是難得糊塗黨的成員。
不過,在最近幾個月中,在經過了一場大病之後,我的腦筋有點開了竅。我逐漸發現,糊塗有真假之分,要區別對待,不能眉毛鬍子一把抓。
什麼叫真糊塗,而什麼又叫假糊塗呢?
用不著作理論上的論證,只舉幾個小事例就足以說明了。例子就從鄭板橋舉起。
鄭板橋生在清代乾隆年間,所謂康乾盛世的下一半。所謂盛世歷代都有,實際上是一塊其大無垠的遮羞布。在這塊佈下面,一切都照常進行。
只是外寇來得少,人民作亂者寡,大部分人能勉強吃飽了肚子,“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了。最高統治者的宮廷鬥爭,仍然是血腥淋漓,外面小民是不會知道的。
歷代的統治者都喜歡沒有頭腦沒有思想的人,有這兩個條件的只是士這個階層,所以士一直是歷代統治者的眼中釘。
可離開他們又不行,於是胡蘿蔔與大棒並舉,少部分爭取到皇帝幫閒或幫忙的人,大致已成定局。等而下之,一大批士都只有一條向上爬的路——科舉制度。
成功與否,完全看自己的運氣。
翻一翻《儒林外史》,就能洞悉一切。
但同時皇帝也多以莫須有的罪名大興文字獄,殺雞給猴看。統治者就這樣以軟硬兼施的手法,統治天下。看來大家都比較滿意。
但是我認為,這是真糊塗,如影隨形,就在自己身上,並不“難得”。
我的結論是:真糊塗不難得,真糊塗是愉快的,是幸福的。
此事古已有之,歷代如此。楚辭所謂“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所謂“醉”,就是我說的糊塗。
可世界上還偏有鄭板橋這樣的人,雖然人數極少極少,但畢竟是有的。他們為天地留了點正氣。
他已經考中了進士。據清代的一本筆記上說,由於他的書法不是臺閣體,沒能點上翰林,只能外放當一名知縣,“七品官耳”。
他在山東濰縣做了一任縣太爺,又偏有同情心,同情小民疾苦,有在濰縣衙齋裡所做的詩為證。
結果是上官逼,同僚擠,他忍受不了,只好丟掉烏紗帽,到揚州當八怪去了。他一生詩書畫中都有一種憤懣不平之氣,有如司馬遷的《史記》。
他倒黴就倒在世人皆醉而他獨醒,也就是世人皆真糊塗而他獨必須裝糊塗,假糊塗。
我的結論是:假糊塗才真難得,假糊塗是痛苦,是災難。
現在說到我自己。
我初進三0一醫院的時候,始終認為自己患的不過是癬疥之疾。
隔壁房間裡主治大夫正與北大校長商議發出病危通告,我這裡卻仍然嬉皮笑臉,大說其笑話。在醫院裡的四十六天,我始終沒有危急感。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怕。
原因就在,我是真糊塗,極不難得,極為愉快。
我虔心默禱上蒼,今後再也不要讓真糊塗進入我身,我寧願一生揹負假糊塗這一個十字架。
季羨林,國際著名東方學大師,中國著名文學家、語言學家、國學家、佛學家。代表作有《中印文化關係史論集》《牛柵雜憶》等。本文選自《孤獨與容忍 : 季羨林說做人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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