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學外語有如學游泳

季羨林:學外語有如學游泳

學外語的竅門

現在全國正瀰漫著學外語的風氣。學習的主要是英語,而這個選擇是完全正確的。因為英語實際上已經成了一種世界語。學會了英語,幾乎可以走遍天下,碰不到語言不通的困難。水平差的,有時要輔之以一點手勢。那也無傷大雅。語言的作用就在於溝通思想。在一般生活中,思想決不會太複雜的。懂一點外語,即使有點洋涇浜,也無大礙,只要“老內”和“老外”的思想能夠溝通,也就行了。

學外語難不難呢?有什麼捷徑呢?俗話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所謂“有心人”,我理解,就是有志向去學習又肯動腦筋的人。高臥不起,等天上落下餡兒餅來的人是絕對學不好外語的,別的東西也不會學好的。

至於“捷徑”問題,我想先引歐洲古代大幾何學家歐幾里德(也許是另一個人。年老昏聵,沒有把握)對國王說:“幾何學裡面沒有御道!” “御道”,就是皇帝走的道路。學外語也沒有捷徑,人人平等,都要付出勞動。市場賣的這種學習法、那種學習法,多不可信。什麼方法也離不開個人的努力和勤奮。這些話都是老生常談,但是,說一說決不會有壞處。

根據我個人經驗,學外語學到百分之五六十,甚至七八十,也並不十分難。但是,我們不學則已,要學就要學到百分之九十以上,越高越好。不到這個水平你的外語是沒有用的,甚至會出漏子的。我這樣說,同上面講的並不矛盾。上面講的只是溝通簡單的思想,這裡講的卻是治學、譯書、做重要口譯工作。現在市面上出售為數不太少的譯本,錯誤百出,譯文離奇。這些都是一些急功近利,水平極低而又懶得連字典都不肯查的譯者所為。說句不好聽的話,這些都是假冒偽劣的產品,應該歸入嚴打之列的。

我常有一個比喻:我們這些學習外語的人,好像是一群鯉魚,在外語的龍門下洑遊。有天資肯努力的鯉魚,經過艱苦的努力,認真鑽研,鍥而不捨,一不耍花招,二不找捷徑,有朝一日風雷動,一跳跳過了龍門,從此變成了一條外語的龍,他就成了外語的主人,外語就為他所用。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則在龍門下游來游去,不肯努力,不肯鑽研,就是游上一百年,他仍然是一條鯉魚。如果是一條安分守己的鯉魚,則還不至於害人。如果不安分守己,則必然墮入假冒偽劣之列,害人又害己。

做人要老實,學外語也要老實。學外語沒有什麼萬能的竅門。俗語說:“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這就是竅門。

前不久,我寫過一篇《學外語》,限於篇幅,意猶未盡,現在再補充幾點。

學外語與教外語有關,也就是與教學法有關,而據我所知,外語教學法國與國之間是不相同的,僅以中國與德國對比,其懸殊立見。中國是慢吞吞地循序漸進,學了好久,還不讓學生自己動手查字典,讀原著。而在德國,則正相反。據說十九世紀一位大語言學家說過:“學外語有如學游泳,把學生帶到游泳池旁,一一推下水去,只要淹不死,游泳就學會了,而淹死的事是絕無僅有的。”我學俄文時,教師只教我念了念字母,教了點名詞變化和動詞變化,立即讓我們讀果戈理的《鼻子》,天天拼命查字典,苦不堪言。然而學生的主動性完全調動起來了。一個學期,就唸完了《鼻子》和一本教科書。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德國的實踐證明,這樣做是有成效的。在那場空前的災難中,當我被戴上種種莫須有的帽子時,有的“革命小將”批判我提倡的這種教學法是法西斯式的方法,使我欲哭無淚,欲笑不能。

我還想根據我的經驗和觀察在這裡提個醒:那些已經跳過了外語龍門的學者們是否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吃自己的老本呢?我認為,這吃老本的思想是非常危險的。一個簡單的事實往往為人們所忽略:世界上萬事萬物無不在隨時變化,語言何獨不然!一個外語學者,即使已經十分純熟地掌握了一門外語,倘若不隨時追蹤這一門外語的變化,有朝一日,他必然會發現自己已經落伍了。連自己的母語也不例外。一個人在外國待久了,一旦回到故鄉,即使自己“鄉音未改”,然而故鄉的語言,特別是詞彙卻有了變化,有時你會聽不懂了。

我講點個人的經驗。當我在歐洲待了將近十一年回國時,途經西貢和香港,從華僑和華人口中聽到了“搞”這個字和“傷腦筋”這個詞兒,就極使我“傷腦筋”。我出國之前沒有聽說過。“搞”字是一個極有用的字,有點像英文的do。現在“搞”字已滿天飛了。當我在八十年代重訪德國時,走進了飯館,按照四五十年前的老習慣,呼服務員為Hever ofer,他瞠目以對。原來這種稱呼早已被廢掉了。

因此,我就想到,不管你今天外語多麼好,不管你是一條多麼精明的龍,你必須隨時注意語言的變化,否則就會出笑話。中國古人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要時刻記住這句話。我還想建議:今天在大學或中學教外語的老師,最好是每隔五年就出國進修半年,這樣才不至為時代拋在後面。

前不久,我在《夜光杯》上發表了兩篇談學習外語的千字文,談了點個人的體會,卑之無甚高論,不意竟得了一些反響。有的讀者直接寫信給我,有的寫信給《夜光杯》的編輯。看來非再寫一篇不行了。我不可能在一篇短文中答覆所有的問題。我現在先對上海胡英瓊同志提出的問題說一點個人的意見,這意見帶有點普遍意義,所以仍佔《夜光杯》的篇幅。

我在上述兩篇千字文中提出的意見,歸納起來,不出以下諸端:

第一,要儘快接觸原文,不要讓語法纏住手腳,語法在接觸原文過程中逐步深化。

第二,天資與勤奮都需要,而後者佔絕大的比重。第三,不要妄想捷徑,外語中沒有“御道”。

學習了英語再學第二外語德語,應該說是比較容易的。英語和德語同一語言系屬,語法前者表面上簡單,熟練掌握頗難;後者變化複雜,特別是名詞的陰、陽、中三性,記得極為麻煩,連本國人都頭痛。背單詞時,要連同詞性der、die、das一起背,不能像英文那樣只背單詞。發音則英文極難,英文字典必須使用國際音標。德文則一字一音,用不著國際音標。

學習方法仍然是我講的那一套:儘快接觸原文,不憚勤查字典,懶人是學不好任何外語的,連本國語也不會學好。胡英瓊同志的具體情況和具體要求,我完全不清楚。信中只談到德文科技資料,大概衚衕志目前是想集中精力攻克這個難關。

我想斗膽提出一個“無師自通”的辦法,供衚衕志和其他讀者參考。你只需要找一位通德語的人,用上二三個小時,把字母讀音學好。從此你就可以丟掉老師這個柺棍,自己行走了。你找一本有可靠的漢文譯文的德文科技圖書,伴之以一本淺易的德文語法。先把語法瞭解個大概的情況,不必太深入,就立即讀德文原文,字典反正不能離手,語法也放在手邊。一開始必然如墮入五里霧中。讀不懂,再讀,也許不止一遍兩遍。等到你認為對原文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瞭解,為了驗證自己瞭解的正確程度,只是到了此時,才把那一本可靠的譯本拿過來,看看自己瞭解得究竟如何。就這樣一頁頁讀下去,一本原文讀完了,再加以努力,你慢慢就能夠讀沒有漢譯本的德文原文了。

科技名詞,英德頗有相似之處,記起來並不難,而且一般說來,科技書的語法都極嚴格而規範,不像文學作品那樣不可捉摸。我為什麼再三說“可靠的”譯本呢?原因極簡單:現在不可靠的譯本太多太多了。

1997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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