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家書只為牆,到底出自哪?張廷玉“家訓”紀事

桐城市六尺巷,如今已成熱門景點。六尺巷,說到底是一條街中窄巷,沒什麼“景色”可言,遊客來此觀光的目的,主要是感受當年六尺巷主人“讓他三尺又何妨”的包容、謙遜之品質。隨之,人們對六尺巷來歷的探索也越來越深入。在認真研讀六尺巷主人張英、張廷玉父子宰相的相關文獻時,發現“老宰相”張英之所以能作出那首婦孺皆知的“打油詩”,原來,這樣的事情早有先例:在宋朝宰相韓琦家,發生過幾乎完全一樣的事。張英兒子張廷玉將父親和宋朝宰相韓琦謙讓鄰里的事情,一併記錄在他的“家訓”中。

張英的第二個兒子張廷玉(1672-1755),也官至宰相。他學著父親的樣子,服官理政之餘,將所見所聞錄於筆端。日積月累,彙集成冊,留下一部“家訓”,名為《澄懷園語》。這部書是他數十年讀書處事的人生感受,目的是告誡子孫“知我立身行己、處心積慮之大端”。

為什麼叫《澄懷園語》呢?

雍正年間(1723-1735),張廷玉兩次隨從皇帝出巡西郊,顧問有功,雍正皇帝賞賜其居住“澄懷園”。澄懷園位於圓明園福園門之南、綺春園西牆之外,是圓明園的附屬花園,這是當年清朝皇帝專為南書房和上書房詞臣所設的寓所,又稱“翰林花園”。從雍正三年(1725)一直到咸豐朝(1851-1861),澄懷園一直是南書房和上書房翰林的值班辦公室。入住在這裡的翰林,是清朝皇帝對漢族官員的最高禮遇,它的護衛和管理,都由圓明園管園大臣統一負責。雍正皇帝賜張廷玉居住在這裡,可見他對張廷玉的器重。

張廷玉退朝閒居在澄懷園時,與隨從同住的侄兒張筠談議論話,張筠將叔叔的心得之語“逐日記錄,得數十條”,稱這些內容可以看作爺爺張英《聰訓齋語》的“後繼之書”,併名之曰《澄懷園語》。

張廷玉自己說得很謙虛,稱“自知學識短

安陽“仁義巷”和江蘇蘇州的“六尺巷”。

江西南昌“讓牆巷”的故事是這樣的。


千里家書只為牆,到底出自哪?張廷玉“家訓”紀事


明朝正德年間(1506-1521),江西進賢縣(今南昌市北小鎮)出了一位狀元,名叫舒芬。舒芬(1484-1527),經學家,正德十二年(1517)狀元。中狀元之初,舒芬被授官翰林院修撰,後出任諫議大夫。舒芬為官清正,不徇私情,對家人要求嚴厲,從不讓家人在外賣自己的面子,因此官聲遠播。有一次,老家鄰居準備蓋房子,把牆腳白線劃到屬於舒家的地基上。而舒家也正準備擴建舊房,這樣,兩家爭執起來,直鬧到地方官府。舒芬的兒子給狀元老爸一連寫了幾封信,請他出面干預。舒芬接到兒子的信後,給他寄回一首詩,雲:

紙紙家書只說牆,讓渠徑尺又何妨。秦皇枉作千年計,今見城牆不見王。

兒子接到這封信,也能理解父親的心意,於是,主動上對方家門,表示願意遵從其父的囑咐讓出地基。鄰居聞言,很受感動,也隨之將自家劃出去的牆腳白線清除,向後退了好幾尺。從此之後,舒芬的家鄉北山鎮,一直保存著一條寬寬的“讓牆巷”。幾百年來,鄉人走在“讓牆巷”內,當然能感受到狀元老爺的謙讓美德。

再說河南安陽的“仁義巷”。

明朝嘉靖年間(1522-1566),安陽出了個大官人,官位做到朝廷吏部尚書,專管全國各地幹部調配,此人姓郭名樸。郭樸有個弟弟,依舊居住在安陽老家。鄰居家蓋房子,與郭家相爭一牆之地。兩家各不相讓,以致鬧到官府,官司打得無休無止,地方官府一時難以了斷。鑑此,郭樸弟弟派人給哥哥送去一封信,言明情況,並請求哥哥能以適當方式與地方官府溝通,給地方官府施加壓力,迫使鄰居讓步。

郭樸看完信,立即寫了回信,叫來者帶給弟弟。弟弟打開信一看,原來是這樣一首詩:

千里捎書只為牆,讓他幾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這首詩的出現時間,比清朝張英年代早,而張英的“打油詩”與此詩幾乎沒有兩樣。

郭樸的弟弟細細體味,深深領悟到哥哥的心意,就放棄了這一牆之地。鄰家一見,頗受感動,也讓出一線之地,兩家纏訟多年的官司就此了結。

新房蓋成之後,兩家之間留下了一條小巷道,安陽人稱之為“仁義巷”。這條仁義巷一直存在於安陽老城區,來往行人穿行在這條巷道中,都能感受到兩家人的謙讓和包容,從而受到“仁義”的薰陶。但是,在2002年,安陽老城改造時,這條“仁義巷”被拆掉了,可青史留名的郭樸,確有廉潔正直之名。

江蘇蘇州“六尺巷”的故事,源於明朝景泰年間的禮部尚書楊翥。

楊翥(1369—1453),明代官員。蘇州府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明代宗即位時,很受器重。景泰三年(1452)出任禮部尚書。楊翥豁達容人的故事,流傳極廣。

楊翥在京城為官期間,家人曾經氣嘟嘟地來告狀,稱鄰居家丟了一隻雞,懷疑是“楊家人”偷的,弄得楊家人極為難堪,希望楊翥出面,擺平這件汙人清白的冤枉事。楊翥聽後說,“楊家人”又不僅僅是我楊翥一家,讓他說去罷了。

還有一次,楊翥家人又來京城求援,說鄰家將楊家的宅基地佔去三尺,請老爺出面,奪回家產。楊翥思忖一會兒後,提筆寫了一首詩,算是給家人“支招”:

餘地無多莫較量,一條分成兩家牆。普天之下皆王土,再讓三尺又何妨?

楊翥的禮讓謙和讓鄰居非常感動,不但放棄已佔宅基地,而且還多讓出三尺,從而形成了一條“六尺巷”。據說,“六尺巷”的故事一直在蘇州民間流傳。趙薇在春晚演繹《六尺巷》之後,蘇州也有人動議重新整理修建這條“六尺巷”。

也有傳說稱蘇州的“六尺巷”與清朝“揚州八怪”之一鄭板橋有關。鄭板橋(1693-1765)在外地做官時,弟弟與鄰居鬧宅基地糾紛,請求哥哥幫忙打官司。鄭板橋接到弟弟的來信之後,回覆了一首詩,也是這麼個內容:

千里捎書只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當然,因為鄭板橋是江蘇興化人,所以在興化也流傳著類似蘇州“六尺巷”的故事。

縱觀上文可見,關於“六尺巷”的故事或傳說,內容大同小異,其中江西、河南兩地,不僅有傳說,而且還有實物遺存,但相比之下,桐城“六尺巷”除了故事傳說和實物遺存之外,還有地方誌記載,最為可信。今年春晚趙薇演唱《六尺巷》之後,不見江西、河南“仁義巷”、“讓牆巷”的揚名,唯見桐城“六尺巷”熱鬧,應該具有必然的原因。


韓琦為張英作“範兒”

對於父親處置故里與鄰居吳氏因“爭地”而產生糾紛之事,張廷玉不可能不知道,對父親“讓他三尺又何妨”的包容胸襟,不可能不作深思,所以,當他看到《韓魏公遺事》一書時,對書中所載北宋宰相韓琦處理老家人與鄰里“爭地”時,作了這樣的筆錄——《澄懷園語》第二卷有“讀《韓魏公遺事》”:

《韓魏公遺事》曰:公判京兆日,得侄孫書,雲田產多為鄰近侵佔,欲經官陳理,公於書尾題詩一首雲:“他人侵我且從伊,子細思量未有時。試上含光殿基看,秋風秋草正離離。”其後子孫繁衍,歷華要者不可勝數,以其寬大之德致然也。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韓琦出任開封府尹時,侄孫派人送來一封家書,信中稱家裡的田產已被鄰里侵佔不少,打算向官府告狀,據理力爭。韓琦(1008-1075)看完信後,在信的末尾寫了這首“打油詩”。他告誡家人:仔細思量這些事,你爭我奪,來來往往,沒個了結。不如先上含元殿房基上去看看。這座宮殿曾名“蓬萊宮”,是唐高宗(649-683年在位)時修建的。當年,含元殿氣勢恢宏,天下皆知,但如今已是蒿草滿地,秋風之中,格外荒蕪。

家人收到這封“回信”之後,當時什麼反應呢?文獻中沒有記載。想象之中,應該是聽從這位韓府尹的吧。田產被鄰居佔去了,怎麼辦?不必打官司。這個朝代歸你家,下個朝代又歸別人家,爭來搶去,沒有個終結,爭有何用?讓他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試看含元殿基看,秋風秋草正離離”,當年歌舞場,如今荒草長;三十年河東轉河西……張英勸家人包容鄰里,與韓宰相當年勸家人謙讓,可謂一脈相承。

《韓魏公遺事》這段引文的後面一部分,是說韓家自韓琦之後,子孫興旺發達,身居高官顯貴者不可勝數,這是為什麼呢?家裡的田產不是被鄰居侵佔去了嗎?正是這樣,所以《韓魏公遺事》的作者強調稱,這大概是因為韓琦為人寬厚、胸襟博大的優良德行使然,所謂善有善報,好人自有好報的結果吧。

楊玢為韓琦作“範兒”

張英的“讓牆”版本,從其子張廷玉的《澄懷園語》記載看,源自北宋宰相韓琦。實際上,韓琦的“讓牆詩”,也有所自,並非本源於他,比韓琦宰相更早的“讓牆故事”,是後唐時的退休工部尚書楊玢。

楊玢,字靖夫,曾經為前蜀政權服務,官至禮部尚書。後歸後唐,官至工部尚書。對於這樣一位侍奉兩個政權的“能人”,文獻記載的很少,目前我們只知道他是“虢州弘農人”,即現在河南靈寶縣人。

楊玢退休之後,居住在長安,其舊居宅基地多為鄰里侵佔,而且侵佔的鄰居不止一家,四鄰都來爭搶。對此,楊家子弟欲訴諸官府。這一事實表明,楊玢家人平時並非強勢,以致四鄰不僅敢侵佔其宅基地,而且還敢得寸進尺、與楊家人打官司。

楊氏子弟在告官之前,派人將訴狀送給在京城為官的楊玢,請楊玢把關修改,也不排斥想通過楊玢“疏通”地方官府關係的意圖,以確保打贏官司。可楊玢接到訴狀後,不僅沒有修改訴狀,而且還寫了一首詩作為“回信”,詩名《批子弟理舊居狀》,曰:

四鄰侵我我從伊,畢竟須思未有時。試上含元殿基望,秋風秋草正離離。

這首詩與韓琦的詩,幾乎沒有什麼兩樣。是北宋的韓宰相“抄襲”了前朝楊尚書的,還是後人演繹文字,來誇獎韓琦為人謙遜禮讓的品質?這尚不得而知。

楊玢的意思是說,四鄰侵佔了我的宅基地,我就讓給他們;你想想原先沒有這塊宅基地時,不也過得很好嘛;將來說不定這宅基地也是你的呢。如果你們想不通,不妨去看看唐朝那麼有名的含元殿,如今不是荒草離離嗎?

楊玢子弟看到這首詩之後,到底有沒有按照尚書老爺的指示辦,不得而知,但也沒見文獻記載其子弟堅持與四鄰打官司的事。

既然讓四鄰侵佔去了,當然也就不存在彼此各讓一步、形成中間一條“六尺巷”之類的景觀了。因此,尚書楊玢教育子弟的謙讓,只出現在文獻記載當中,而沒有實物(文物)印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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