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殺手:油畫《馬拉之死》背後的歷史真相

01 真實圖畫下的歷史迷案

世事紛繁,眼見未必為實。

如同這幅世界名畫《馬拉之死》,就像是歷史給出的一個謎語,畫面歷歷在目,謎底卻撲朔迷離。

看不見的殺手:油畫《馬拉之死》背後的歷史真相

《馬拉之死》原作

《馬拉之死》描述的,是法國大革命時期雅各賓派的領導人馬拉,被刺客刺殺身亡時的場景。馬拉患有嚴重的皮膚病,晚年要長期浸泡在藥水中,才能正常工作,因此他死亡時的場景,是赤裸著泡在浴缸裡,而身前的木箱,則臨時充作辦公桌來使用。

刺客並非蒙面大漢,而是一位24週歲的女子夏洛特·科黛。油畫的作者,是著名的法國革命家、畫家,新古典主義大師雅克·路易·大衛(又譯為達維特)。

馬拉——科黛——大衛,這便是《馬拉之死》畫裡畫外的三位主角。而疑團,則恰恰從這三人身上浮起——

馬拉不幸被刺,卻幸運地避開了“熱月政變”,沒有變成“人民公敵”,隨著雅各賓派垮臺而被送上斷頭臺;科黛刺殺了革命領袖,然而她本人卻不是保皇黨,而是徹頭徹尾的革命青年,共和制度的堅定捍衛者;大衛一生高產,多幅畫作被法國盧浮宮、凡爾賽宮收藏,卻唯獨沒有這幅巔峰之作的《馬拉之死》,甚至大衛本人客死異鄉,屍體都被禁止運回法國安葬……

凡此種種,要解迷局,還得從這三個人身上,分頭說起。

02 馬拉:血跡斑斑的“人民之友”

在法國大革命期間,馬拉被稱作“人民之友”。

這是一個雙關語。因為馬拉創辦了一份《人民之友》報,一人承擔了從撰稿、編輯,到出版發行等幾乎全部工作。他在《人民之友》上為底層民眾鼓與呼,堅決捍衛人民的權利,號召民眾起義,反對專制統治,因而深受群眾歡迎,被尊稱為“人民之友”。

1789年開始的法國大革命,經歷了一個從溫和到激進,然後逐步失控的過程。

先是路易十六被控制,主張保留國王、君主立憲的斐揚派(包括但不限於保皇派)執掌政局;隨後斐揚派被推翻,溫和共和派的吉倫特派上臺執政;到1793年,以丹東、馬拉、羅伯斯庇爾為代表的激進共和派:雅各賓派發動起義,又把吉倫特派趕下了臺,開啟了著名的“雅各賓專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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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賓派三巨頭

這一時期,是大革命最瘋狂、最血腥的時期,雅各賓派試圖大破大立,“以暴制暴”,用丹東的話來講就是:

大膽,大膽,再大膽!老是大膽,法國就得救了!

用馬拉的話來講就是:

本來,砍掉五六百顆頭顱,就可以保證你們的安寧、自由和幸福。但是,一種虛假的人道主義束縛了你們的雙手,阻擋你們揮出拳頭……為防止血流成河,我堅持要流幾滴血。

一時間,巴黎協和廣場人頭滾滾,最多時,一天有50多人上了斷頭臺。

據不完全統計,在雅各賓專政時期,僅巴黎一地,就處決了4萬多人,全國範圍內,約有40萬人被處極刑。

如此激進的政策,就沒有人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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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路易十六被斬首

事實上,就在1793 年,馬拉擔任了雅各賓俱樂部主席,他下令逮捕國民公會里的“保皇分子”,因為他們曾反對處死路易十六——這樣的人,就是革命公敵!這一行為受到了吉倫特派的反對,他們指控馬拉陰謀顛覆國民公會,通過司法程序,將其推上了法庭。然而,在那個癲狂的情勢下,法官和陪審團又都被雅各賓派所控制,很快馬拉就被無罪釋放。

一般來說,司法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原則的最後一道防線,連正常司法手段都無效,那反對者們,就只能鋌而走險下殺招了……

03 諾曼底“刺客”夏洛特·科黛

1793年7月,夏洛特·科黛孤身一人來到巴黎,踏上了她的刺殺之旅。

科黛出生於諾曼底地區的卡昂,父親是達爾蒙侯爵。雖然出身貴族之家,但因為卡昂是吉倫特派的活動中心,科黛從小就受法國啟蒙思想和吉倫特派言論的影響,是個堅定的共和派。科黛天生叛逆,既不信上帝,也不贊成君主制,她擁戴共和,希望法國徹底革命,但反對濫殺,尤其不支持處死國王——這是標準的吉倫特派的思想。

有人說,科黛是為了心中的理想,為了制止瘋狂的殺戮,自發而來除掉“暴君”馬拉;也有人說,科黛是受吉倫特派委派,為了替丈夫和兄弟復仇,前往執行任務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科黛就像戰國末期的太子丹一樣,固執地認為,只要除掉身居高位的那一個人,就可以扭轉歷史的進程

科黛原本打算,去國民公會的會場上殺人。這樣得手之後,極有可能被激憤者當場打死,可以避免禍及家人。但那時,馬拉早已抱病在家了,科黛只好登門入戶去殺人。

刺客是怎麼進屋的?也有兩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是,當天晚上,柯黛在馬拉門前,剛好見到兩個來送麵包和報紙的工人,便跟著混了進去。

第二種說法是,科黛敲門求見,說來自卡昂,有關於吉倫特派的重要情報要向馬拉彙報。卡昂城是吉倫特派的大本營,馬拉非常重視,便請她進了來。

大衛畫《馬拉之死》,出於主觀故意,對事實做了藝術加工,設計了第三種路線:“民女求助”的故事。

在畫中,馬拉死後,左手捏著的那封信,就是科黛得以進門的求助信,上書:

1793年7月13日,馬麗安·夏洛特·科黛。致公民馬拉。

我雖深感不幸,但因享有你的慈愛而萬分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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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握信件的局部圖

事實上,這封求助信是事後從科黛身上搜出來的,也根本沒有“慈愛”兩個字。大衛如此改編,意味深長。而大衛最大的改編,是在現場只畫出了馬拉一人,似乎刺客早已潛逃。但是實際上,科黛一刀插入了馬拉的胸膛,刺殺成功,之後就留在現場,束手就擒。

1860年,法國畫家博德里以同一題材創作的油畫《刺殺馬拉後的夏洛蒂·科黛》,馬拉手邊散落的是報紙而非緊握信件,科黛佇立原地而非逃離現場,這更接近於當日的真實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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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幅油畫對比,下側圖為博德里《刺殺馬拉後的夏洛蒂·科黛》

對於刺殺馬拉一事,應當作何評價?馬拉與科黛,孰是孰非?對比《刺殺馬拉後的夏洛蒂·科黛》和《馬拉之死》,兩幅畫無論構圖、透視、光影效果……作者所要表達的意境,都截然相反,觀眾也不難得出自己的判斷。

那麼,作為一代巨匠的雅克·路易·大衛,為什麼要刻意偽造現場,誤導後人呢?

04 大衛:藝術大師還是“藝術暴君”?

雅克·路易·大衛,堪稱法國大革命期間最傑出的畫家,他在藝術生涯早期,就以《蘇格拉底之死》、《荷拉斯兄弟之誓》等作品,名滿天下。事發時,大衛擔任國民大會議員、公民教育委員會委員,算不得位高權重,卻也算是當權派一份子。

得知馬拉的死訊,雅閣賓黨人在國民公會上慷慨陳詞,指示大衛:

拿起你的畫筆,為馬拉報仇!要讓敵人看到馬拉被刺的情景發抖——這是人民的要求。

僅此一句,其實就已奠定了《馬拉之死》的基調。

為了迎合當時的社會期待和雅各賓派的政治需要,也為了明示自己的革命立場,大衛必須竭盡所能,將這一場景塑造成“人民之友”的偉大犧牲。

在大場景上,大衛顯然借鑑了傳統西洋畫中,救世主耶酥剛從獻身的十字架上被解下,躺在聖母懷裡的姿態。原作中馬拉的右臂下垂,姿態就如同米開朗基羅的雕塑《哀悼基督》中,耶穌垂下的手臂,二人就連傷口形狀都十分相似,而且也都在身體的右側——這顯然是刻意為之,以傳達出逝者不容置疑的神聖性。

看不見的殺手:油畫《馬拉之死》背後的歷史真相

油畫與雕塑的對比

此外,大衛還杜撰了一個細節,在充當臨時辦公桌的木箱上,有一張紙條和五法朗紙幣,紙條上書:“請將這五法朗紙幣,交給這位養育了五個孩子的母親,她的丈夫為祖國獻出了生命”,這又充分表現了馬拉的親民,以吻合他“人民之友”的人設。

在後來博德里的畫作裡,則沒有出現這樣的紙條和紙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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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條與紙幣局部圖

4天之後的7月17日,夏洛特·科黛上了斷頭臺。3個月後,《馬拉之死》完成,代表們決議,將畫作掛在國民公會的牆壁上,永不移動,以示後人。

但令人唏噓的是,只過了不到一年,雅各賓專政在“熱月政變”中被推翻,《馬拉之死》從此被打入冷宮,幾十年不見天日,大衛也被稱為“藝術暴君”,其人其作都備受爭議。甚至到1825年大衛去世,他的學生們高舉大衛一生畫作的名牌,為其送葬,其中唯獨沒有他巔峰之作的《馬拉之死》

05 三個人物的生前身後事

先說馬拉,後世留下了兩類截然不同的評價。

有的學者稱讚馬拉是“一位政治家、思想家、忠誠的革命者和徹底的‘人民之友’”,是“自由的倡導者和捍衛者”。

而歷史學家米涅則在他的《法國革命史》中評價道:

(馬拉)既不考慮法度,也不考慮人的生命。大革命時期, 有過一些和他完全一樣,殘忍嗜血的活動家,但是沒有哪一個,比他在那個時期的影響更惡劣。

也許,馬拉的初心是無私的,他也想用最小的犧牲,來換取法國民眾最大的利益。但就像我們普通人網購一樣,總是為了滿減而加價湊單,忍不住超出預設的額度,而後,看到更高額度的滿減,會有更大幅度的優惠,便身不由己繼續透支,去追那個更高的額度和更大的優惠,血拼過後,才發現早已損失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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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購血拼

再說夏洛特·科黛,雖然意志堅定視死如歸,但說她只是一個“傻白甜”,其實並不過分。

在受審訊時,科黛大義凜然地說:“是的……我殺了一個人,但拯救了千萬個人。在革命之前我就是一名共和主義者,我從未動搖。”

然而,正如米涅所言:

勇敢而美麗的少女夏洛蒂·科黛認為,獻身於共和國就能拯救共和國。然而暴政並不繫於一個人,而是繫於一個黨派和共和國的暴亂形勢。

這,才是殺死了科黛、馬拉和千千萬萬巴黎市民,造成了大衛一生悲劇的,看不見的殺手。

米涅總結科黛的行為,是“壯懷激烈而又於事無補”。何止是於事無補呢?事實上,一直就在鼓吹“陰謀論”的羅伯斯庇爾等人,正好藉此良機,氣勢洶洶而又理直氣壯的,展開了更為嚴酷的新一輪殺戮。

到雅各賓派專政的末期,羅伯斯庇爾甚至力促國民公會,通過了臭名昭著的“牧月法令”:簡化審判流程,單憑主觀推斷,即可定罪宣判,且對政治犯只有死刑,別無二話。

三位主角之中,唯有雅克·路易·大衛得享天年。

“熱月政變”後,大衛被政敵指控了17條罪狀,鋃鐺入獄,幾次險遭殺身之禍。終於堅持到拿破崙獨裁的時代,大衛又因為其藝術才華,為拿破崙所用,創作了《拿破崙一世加冕大典》、《跨越阿爾卑斯山聖伯納隘口的拿破崙》等不朽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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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作品《拿破崙一世加冕大典》(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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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作品《跨越阿爾卑斯山聖伯納隘口的拿破崙》(共五幅,上圖為其中最著名的一幅)

然而造化弄人,拿破崙垮臺後,大衛再次跌落谷底。曾經為處死路易十六投下贊成票,為雅各賓派書寫丹青,為拿破崙歌功頌德的“藝術暴君”——雅克·路易·大衛,是決計不可能見容於波旁復辟王朝的。

他被驅逐出境,去世後也被禁止回國安葬,只有心臟單獨運回巴黎,葬在了拉雪茲神父公墓。

馬拉被刺後整整100年,即1893年,映射著政治、歷史、人性,歷盡時代變遷的《馬拉之死》,輾轉被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博物館收藏。至今,成為聞名於世的藝術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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