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與陳斌是武漢市國際會展中心江漢方艙醫院的病友，2月22日、24日，兩人分別治癒出院。但兩人的去向截然不同：早兩天出院的王全自行回家休養，晚兩天出院的陳斌被社區派出的車輛送到了一家酒店，接受14天集中隔離。
兩人的不同境遇，來自武漢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下稱“武漢市防指”）2月22日發佈第16號通告。通告要求，“新冠肺炎治癒出院患者完成醫院治療後，應到指定場所統一實施為期14天免費的康復隔離和醫學觀察”。
3月3日上午，洪山區某出院者隔離點，兩名身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在入出口為進出人員消毒。新京報記者 海陽 攝
在武漢市第一醫院重症醫學科主任範學朋看來，第16號通告的發佈，與各地頻頻爆出的治癒者核酸“復陽”有關。此外，武漢等地還出現了治癒者核酸陰性，但症狀復發的案例。
“其實還是不放心，他（痊癒者）出院後會不會再次症狀加重或者核酸陽性。”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感染科主任蔡衛平說，至於“復陽”患者是否具有傳染性，目前沒有系統性結論。
截至3月8日，首批集中隔離的治癒者已達到14天觀察時長。武漢市內的兩家治癒者隔離點表示，目前未出現“復陽”病例，符合條件的治癒者均已解除隔離回家。
一天消毒兩次的“康復驛站”
3月3日，98歲的新冠肺炎患者時榮結束了20多天的治療，從武漢市第一醫院康復出院。與她一同出院的，還有同期入院治療的79歲女兒、46歲外孫女。
一輛社區派來的黑色轎車將祖孫三人送到了洪山區南湖附近，那裡的一處酒店已被徵用並佈置為治癒出院者康復隔離點。
據時榮所在街道工作人員何敏（化名）介紹，2月22日前，街道內的出院者會自行回家隔離，街道工作人員每天都要“人盯人”式的回訪。第16號通告發布後，已經回家、隔離未滿14天的居民被重新帶到隔離點，出院期滿14天后方可離開。
時榮所在的酒店共有70個房間，截至3月7日已全部住滿。在何敏看來，與隔離點相比，這裡更適合被叫做“康復驛站”。
按照規定，康復驛站的患者全部單間隔離，不能走出房門。但時榮一家情況特殊，兩名老人均需照料，所以外孫女潘雯與外婆同住，對門房間的潘雯母親也可以到這邊吃飯、聊天。
時榮祖孫三人從武漢市第一醫院康復出院時，與醫護人員合影留念。受訪者供圖
每天早上7點半，隔離點的照護人員開始送早飯。他們會把餐食放在各房間門口的小茶几上，在走廊裡喊上一聲“大家吃飯啦！”聽到這句話，樓道里的房門會陸續打開，大家從茶几上取走餐食，回房用餐。
因為上了年紀，潘雯外婆、母親早已沒了牙齒，吃不了米飯。照護人員瞭解到這一情況後，每餐會給她們加一份粥。有時，還有工作人員從家中帶來蒸好的饅頭，包裹好再灑點清水，放到微波爐裡一熱，鬆軟可口。
65歲的羅蘭是武漢市某民營醫院的護士，自2月12日起被派往礄口區的一家酒店，照護集中隔離的疑似患者、密切接觸者。20多天裡，她已經服務過上百人。
在隔離點，羅蘭隔天上班，每班24小時。每天上午、下午，她都要對各個房間電話巡診，詢問隔離者的體溫和身體情況。“他們每個人都有統一發的體溫計，如果有人眼睛不好看不清讀數或者體溫奇低，我們會穿著防護服、帶著額溫槍上門測體溫。”羅蘭說。
羅蘭所在的隔離點，還為每名患者準備了“肺炎2號”中藥湯劑，含有生黃芪、炒白朮、防風等成分，早晚各服一次。如果隔離人員患有糖尿病、高血壓等基礎疾病，隔離點也會提供相應藥物。
據羅蘭介紹，她所在的隔離點每天都有專業消毒公司前來消毒，一天兩次。穿著防護服的消毒人員會沿著走廊一邊消毒，一邊將隔離者逐一請出房間，並對房間內部消毒。對所有房間消毒一圈後，他們還要對整條走廊再次消毒，以確保環境安全。
借鑑醫療機構經驗
作為街道工作人員，何敏是2月22日當天接到第16號通告的。第二天，她就開始為治癒出院的隔離者徵用酒店。
何敏清楚，適合徵用的酒店必須具備幾個條件：良好的通風系統，帶有獨立空調的房間，擁有分開的電梯和樓體。此外，酒店不能太貴，不能位於居民區內，還要考慮周圍小區居民是否會提出強烈的反對意見。
徵用酒店那幾天，何敏經常開著車，在轄區內的各個酒店考察，碰到合適的就與酒店負責人商討徵用事宜。大部分酒店答應地很爽快，房費還能打折，每晚兩三百元的房間只收150元-200元。
何敏會將這些信息彙總到街道辦事處，再上報至街道所在的洪山區疫情防控指揮部。酒店的徵用公函及房費支付，均由區指揮部具體負責。
“其實2月2日武漢對‘四類人員’（即確診患者、疑似患者、無法排除感染可能的發熱患者、確診患者的密切接觸者）集中隔離時，街道就徵用過一批酒店。這次為了治癒出院的患者，我們又專門徵用了4家。”何敏說，雖然這4家酒店尚未全部住滿，但她已著手徵用另外兩家。因為她所在的街道共有約500名居民住院治療，目前出院的約有160人，“還有三四百人正在等待出院。”
徵用後的酒店要先佈置、消毒，何敏稱之為“開荒”。比如酒店內要區分醫護通道、隔離人員通道，通道出入口要貼好相應標識；醫護人員專用的清潔區，門上要貼上“禁止進入”，避免隔離人員進出。
時榮祖孫所在的隔離點就有嚴格區分的醫護通道、隔離人員通道。3月3日入住時，祖孫三人先在門口接受了安保人員的酒精消毒，之後左轉，乘坐一部電梯上樓。這部電梯旁貼著一張A4紙，印著“非工作人員專用電梯”。
隔離點門口的自行車道上擺了6個嶄新的藍色垃圾箱，貼著紅色的“醫療廢物”字樣。何敏說，丟棄到裡面的醫療廢物主要包括工作人員用過的防護用品和隔離人員接觸過的物品。這些醫療廢物有兩種處理路徑，一是由街道送到指定的消毒公司消毒、焚燒；二是直接送到區環保局，後者有專門的處理程序。
洪山區某出院者隔離點門口的醫療廢物專用垃圾桶。新京報記者 海陽 攝
“這些做法是區指揮部統一培訓的，一定程度上借鑑了疫情以來醫療機構的處理模式。”何敏說。
與洪山區的隔離點不同，羅蘭服務的礄口區隔離點內安置著痊癒出院者、疑似患者、密切接觸者三類人群。為了防止不同類型的隔離者交叉感染，他們被分別安置在不同樓層，痊癒出院者全部住在13層。
2月29日前後，羅蘭所在的隔離點收到了武漢市防指的通知，要求疑似患者全部轉出。羅蘭說，上級的要求是把疑似患者“往醫院轉”。目前，該隔離點內仍有密切接觸者、痊癒出院者兩類人群。
“2月底3月初”，何敏也接到了武漢市防指的通知。“說是經過紀委（監委）督辦發現，有的區把疑似患者的隔離酒店騰挪出來了，給後續的痊癒出院者用作康復點。這個問題要進行整改。”何敏說。
病情反覆的治癒者
多名受訪者認為，武漢市防指之所以發佈第16號通告，是因為隨著疫情發展、各種新情況不斷出現，研究人員對新冠肺炎患者的出院標準存在爭議。
從國家衛健委、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發佈的各版本《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診療方案》（下稱《診療方案》）來看，出院標準不斷變化。
比如1月23日的第三版《診療方案》中，出院標準為“體溫恢復正常3天以上、呼吸道症狀明顯好轉，肺部影像學顯示炎症明顯吸收，連續兩次呼吸道病原核酸檢測陰性 (採樣時間間隔至少 1 天)”。但1月28日的第四版取消了肺部影像學要求，2月5日的第五版相關標準重新出現。而在3月3日的第七版、也是最新版的《診療方案》中，核酸檢測要求被細化，“連續兩次痰、鼻咽拭子等呼吸道標本核酸檢測陰性（採樣時間至少間隔24小時）”方可出院。
現實中，治癒者病情反覆的情況多次出現。
在礄口區的出院隔離點，羅蘭照護過一名56歲的女性患者。2月17日，這名患者達到了第六版《診療方案》的標準被准許出院。但出院當天，她就找到了街道隔離點，主動要求接受隔離。“那時候，市裡還沒讓出院人員集中隔離。但她說知道自己沒好透，因為出院時醫生告訴她，（CT）片子上還有一丁點炎症沒吸收完。”羅蘭說。
羅蘭提供的隔離點診療記錄顯示，入住當天，患者體溫36.7攝氏度，未有特殊不適。4天后，患者出現咳嗽症狀；5天后出現低熱，腋溫37.2攝氏度。2月22日，隔離點對她進行了CT複查，結果顯示“雙肺散在性炎性病變”。
羅蘭記得，那幾天的電話巡診時患者咳嗽加劇。“剛開始只是偶爾咳嗽幾聲，後來一邊回答一邊咳嗽，而且是乾咳，沒有痰。”她懷疑這名患者再次出現了新冠肺炎症狀，但2月23日，其核酸檢測結果為陰性。
在患者本人強烈要求下，2月24日，隔離點將這一情況上報至由武漢市第一醫院專家組成的醫療組；第二天，患者被轉至一家醫院。新京報記者瞭解到，截至3月1日，這名病人仍在住院治療。
武漢市第一醫院。新京報記者 向凱 攝
3月初，治癒出院的武漢新冠肺炎患者李亮突然死亡，引發了廣泛關注。
據新京報此前報道，2月26日，李亮達到第六版《診療方案》標準，從漢陽方艙醫院治癒出院。在漢西三路的維也納酒店康復隔離4天后，他感覺胃脹，無法喝水、進食。3月2日下午，李亮體溫降至35.5攝氏度且意識不清，當天17時許在武漢市第四醫院死亡。
在李亮的死亡證明上，直接死亡原因為“新冠肺炎”“呼吸道阻塞猝死”。
在蔡衛平看來，由於李亮過世前後未進行核酸檢測或CT檢查，其是否死於新冠肺炎已無從考證。但在新冠肺炎患者中，死於“呼吸道阻塞猝死”的比較少見，而且體溫極低的症狀並不符合新冠肺炎特徵。
“復陽”頻現
除少數症狀反覆、病情突然加重的情形，核酸檢測重現陽性的治癒者屢見不鮮。
據蔡衛平介紹，2月6日以來，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下稱“廣州八院”）持續對新冠肺炎出院者進行隨訪。除詢問體溫和身體狀態外，隨訪還包括咽拭子、鼻拭子、肛拭子三項核酸檢測。截至3月7日晚間，該院已檢測出院者250餘名，其中的“復陽”病例24例。
自發現“復陽”病例以來，廣州八院將這些出院者重新收治，集中隔離，隔離期14天。此外，該院還對所有之後出院的病例隔離觀察。截至目前，沒有患者症狀復發或肺部影像學炎症惡化。
全國範圍內，2月下旬至今，已有廣東、江蘇、天津、四川、湖南、湖北、陝西等7個省份的疾控部門通報過“復陽”病例。加拿大、韓國等國也有類似情況出現。3月4日晚，中央赴湖北指導組專家組成員、呼吸危重症專家童朝暉在央視表示，全國的出院後“復陽”病例比例約為0.1%。
但蔡衛平表示，目前廣州八院統計的“復陽”比例約為9%。2月25日，廣東省疾控中心副主任宋鐵稱，廣東省內出院患者的“復陽”比例約為14%。
“復陽”原因方面，國家衛健委專家組成員、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呼吸和危重症醫學科主任王廣發曾表示，國內“復陽”病例或與檢測時的採樣誤差有關。王廣發稱，採樣時，醫護人員要穿戴防護服、護目鏡，又很緊張，可能導致採樣質量不足。
武漢市第一醫院重症醫學科主任範學朋認為，咽拭子採樣時，長棉籤探入咽部刮拭的停留時間應在30秒左右，但實際操作中可能達不到。“如果採樣時間過短，就可能採集不到病毒核酸，進而出現陰性結果。”
2月18日，武漢市第一醫院門診樓醫務人員通道。新京報記者 向凱 攝
在武漢市某定點醫院一線醫生看來，出現“復陽”的另一可能原因是患者住院期間交叉感染。
依據2月5日的第五版《診療方案》，湖北省內具有肺炎影像學特徵的疑似病例應被認定為臨床診斷病例，接受住院治療。“這部分臨床診斷病例中，有的患者可能只是普通病毒性肺炎，卻在住院過程中感染了新冠病毒，所以核酸檢測結果先陰後陽。”上述醫生表示。
也有專家認為，痊癒者“復陽”與殘留在體內的新冠病毒碎片有關。
蔡衛平說，此前，廣東省疾控中心對廣州八院“復陽”患者的痰液進行了採樣，看能否從中檢測到完整的新冠病毒基因序列。“這就好比一場戰役結束後，尋找是否還有活著的敵軍士兵。”截至目前，痰液樣本中檢測到了分量微乎其微的病毒。蔡衛平認為，這說明樣本中有且只有殘留的病毒碎片。
與此同時，廣東省疾控中心還在對痰液樣本進行培養，看能否得出完整的新冠病毒。如果能夠得出，則證明樣本中的病毒具有活性、可以傳染。蔡衛平說，截至目前，14天的培養期已過了7天，尚未發現得出完整病毒的樣本。
“雖然現在‘復陽’病人對周圍人會不會有影響還不敢說，但我敢肯定，即便有傳染性也不強。而且這些‘復陽’病人自己的身體不會受到什麼影響。”蔡衛平說。
解除隔離標準：兩次核酸檢測+CT檢查
截至2月29日，羅蘭所在的隔離點共接收痊癒出院者14人。
按照隔離者的出院時間，照護人員會分批擬定進行核酸檢測的患者名單，並上報礄口區疫情防控指揮部。之後，會有專業人員到酒店為隔離者檢測，每名隔離者檢測兩次。
酒店的核酸檢測點在8層，檢測時，羅蘭和同事們會把隔離者一位一位帶出房間，依次檢測，以保障隔離者間互不見面。每完成一名隔離者的取樣，他們還要用75%濃度的酒精對場地消毒一次。
採樣用的是鼻拭子，檢測人員會用一根長棉籤探入患者鼻腔，刮拭一圈後再取出，整個過程大約十幾秒。棉籤會被放入貼有隔離者姓名的試管內，被檢測人員帶走化驗。
“如果核酸結果為陽性，患者就會被上報並轉到醫院治療。如果兩次核酸檢測都是陰性，我們的醫護人員會陪隔離者到指定醫院或體檢中心查CT。”羅蘭說，正常情況下，CT檢查第二天就能出結果，對口的武漢市第一醫院專家組會依據各項結果判斷隔離者是否解除隔離。“專家的意見會上報到區衛健委，衛健委同意了就通知區指揮部，然後由區指揮部下達決定，解除隔離。”
時榮所在的隔離點與礄口不同，如果痊癒患者連續兩次核酸陰性且已經隔離14天，就可自行回家。但在回家的14天內，他們要到醫院進行CT檢查並將結果上報街道備案。何敏說，這個過程，街道辦和社區的工作人員會全程監督。
自2月下旬起，除武漢外，廣東、山東濱州、山西太原等多個地區陸續要求痊癒出院者繼續進行康復隔離。3月3日的第七版《診療方案》明確要求，全國出院患者“應繼續進行14天的隔離管理和健康狀況監測”。
但包括湖北在內的大多數省份，只要求對出院隔離者進行鼻咽拭子核酸檢測，廣東似乎是一個例外。2月29日，廣東省疫情防控指揮部辦公室醫療救治組副組長劉冠賢表示，該省要在患者出院隔離的第7天、第14天為其進行鼻咽拭子、肛拭子核酸檢測。
範學朋解釋，肛拭子是用棉籤探入患者肛門，採集糞便樣本後進行核酸檢測，反映的是消化系統中的病毒感染情況。“因為病毒是先進入肺部，咳出痰後回到口腔，最後經由吞嚥進入消化系統。所以病毒最晚進入消化道，也是最晚在消化道內消亡。”也就是說，肛拭子可以反映患者的最新情況。
3月8日，武漢市首批集中隔離的治癒者已達到14天觀察時長，羅蘭服務的礄口區康復隔離點、時榮祖孫入駐的洪山區康復隔離點目前均未出現“復陽”病例，符合條件的治癒者已解除隔離回家。
3月3日上午，一名身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正在消毒。新京報記者 海陽 攝
洪山區的那處康復隔離點內，一同隔離的病友建起了一個微信群。大家有什麼問題，都會在群裡一起反映。之前不少病友表示，希望可以喝到有助於恢復的中藥。3月4日，隔離點對接了附近的洪山區中醫醫院，自此隔離人員每天上午、下午都能喝到現成的中藥湯劑。
在酒店裡住久了，有隔離人員提出盒飯吃膩了，想吃方便麵，工作人員便在微信群裡統計了每個人想吃的口味。第二天，各種口味的方便麵就被放到了房間門口的小茶几上。潘雯覺得，現在這樣的非常時期還能做到這一點，相當不易。
新京報記者 海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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