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7 孤、伤、暗——二龙山上的英雄悲歌

在水泊梁山之中,108将先后因为不同的原因走上了梁山,扛起了所谓“替天行道”的大旗。而山上的人多了,自然因为其来历、出身以及交往经历,又在后世的解读中,被分为不同的派系,如宋江系、晁盖系、李俊系、降将系等等。但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巨作,《水浒传》中的很多设定是颇值得玩味的,比如“逼上梁山”这个设定,其实和很多人并没有关系,有人打了败仗投降,有人犯了罪把这里当作避风港,更有人就是直接慕名而来当强盗。

但有别于其他的梁山派系,以鲁智深为首的二龙山三位大头领,都是小说中具有独立故事线和章节的人,他们的人物经历不仅契合“逼上梁山”的主题设定,以英雄本身的人性光辉,去揭露社会的险恶,更使得他们带有明显的英雄主义和悲情气息。而他们在天罡中的星名:孤、伤、暗,也正是鲁智深、武松、杨志三人一生的概括,更折射的是在现实中,英雄无门,英雄无路、英雄无名的困窘和无奈。

孤独的鲁智深

从鲁智深的人物经历来看,他的生活并不孤独。

鲁达本是小种的经略府担任提辖官,半生豪爽率直,对人坦诚以待,喜怒都在脸上,从不作伪,连茶博士也知晓他的为人。他初遇史进,只因听闻他的事迹,便要请他吃酒,从而引出了金翠莲父女被郑屠欺侮之事。遇此不平之事,鲁智深义愤填膺,送金救人,进而打死了恶霸郑屠,只能剃度出家,成了和尚鲁智深。

孤、伤、暗——二龙山上的英雄悲歌

在五台山上,诸僧认为他“形容丑恶,貌相凶顽”,坚决不肯收留,而只有他的师父智真认为他心地刚直,正果非凡,将其收留。但戒律严明的五台山定然容不下行为狂放的鲁智深。不久后,他便和众僧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无法在五台山安身的鲁智深只得来到东京,并在路上义救刘太公父女、火烧瓦罐寺。

而在东京,他结识了林冲,并因为义救林冲而因此开罪了高俅,遭到通缉,从此走上了逼反的道路,上了二龙山落草为寇。上了梁山之后,他屡立战功,虽然反对招安,但还是随着众人一同接受,并在机缘巧合之下,立下了生擒方腊的奇功。

这一路走来,我们看到的是风风火火、轰轰烈烈的鲁智深,那何谓孤独?

曰人性。在鲁智深的人生观中,他永远在按自己对于世界的理解、自身的喜怒去了断世情,而从不计较成败得失。而容不下的,不仅是黑暗的统治阶级,更有世人不敢面对自我本欲的狭隘。五台山上的和尚个个清规戒律,若个个呆板迂腐,以佛性论,不是差着粗鄙的鲁智深万里;所谓好汉李忠、周通等人,自私猥琐,又怎能理解他的世界?而“自我”二字,本就是对封建专制社会,最大的挑战,只要被权力黑手所触及的地方,就必然容不得他。

在这个人人腹黑、人人冷血的时代中,他如同天真赤子,至情至性,随心所欲。除了师父智真长老,哪怕亲近如林冲、武松,也不能完全理解他,他们有着自己的枷锁和桎梏,从不像鲁智深一样,永远为自我而活。

智真师父送给他的偈言中曾说到“遇江而止”。这江在我看来,并非浩浩江水,而是腹黑的宋江,而也正是在遇见宋江以后,鲁智深做了一件唯一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招安。这是他跳脱而随心人生的终结,也是他的终点。于是在这件事完成后,他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他是这个浑浊天地的独行者,赤条条地来,却从未被这世道中阴险权谋、尔虞我诈沾染半分,于是便能回归本真,又赤条条地去。

他从不孤独,却又一生孤独。

武松之伤

武松是《水浒传》中人气最高的角色,金圣叹称他为天神,上上之人。原文中写道: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孤、伤、暗——二龙山上的英雄悲歌

从形象和性格来看,武松都称得上完美。然而世事“满则损、盈则亏。”或许是武松的出生遭到了天妒,故而给他的人生,不断施加伤痛。

武松最早的伤,来自于早亡的父母,因而只能由同胞哥哥武大将其养大,虽然是同胞兄弟,比起相貌堂堂的武松,武大却面目狰狞,短矮可笑,得了个“三寸丁枯树皮”的诨名。

父母早亡和卑微的兄长抚养,造就了他刚烈的个性,成为他人生之伤的原罪,而命运则彷佛永远在捉弄武松,使得他所有的灿烂,都得用更大的伤痛去弥补。

在清河县时,因与人起了冲突,便失手将其打死(昏),逃难在柴进庄上,又因为其刚烈为人所不容。如果说景阳冈打虎所带来的荣光和瞩目弥补了青年时代的伤怀,那么武大被潘金莲和西门庆毒死,则把这一切加倍地从武松身上拿走。

然而,武大的死仅仅是个开头,醉打蒋门神是武松又一个人生中的灿烂时刻,随后迎来的,却是张都监的栽赃和陷害。于是,他大闹飞云浦,杀死一干公差,随后连张都监一家,连同那个养娘玉兰,杀得一个不留,方才“心满意足。”

一路走来,他从清河县走到了阳谷县,从景阳冈走到了狮子楼,从狮子楼走向了快活林,从快活林走到了飞云浦,再从飞云浦走上了鸳鸯楼。

武松被人世伤得惨痛,也被命运伤得透彻。我们能听到他的脚步一步步变得沉重,变得绝情,变得冷血,此时的他除了一腔的怒火,失去了亲情、友情、爱情。在带上铁戒箍后,那个侠肝义胆的好汉武松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彷佛“前生注定”般的行者皮囊和地狱归来的复仇天神。

世界伤他何其之深,他也就加倍地,还给了这个世界。

也许天道茫茫,万事万物都逃不过天数,在争方腊时失去一臂后,躯体的伤残终于消解了武松的满盈,八十岁得以善终。

也许,并非是命运不允许完美,而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总是喜欢把美好的东西毁灭,才能震撼人心。

杨志:晦暗一生

如果鲁智深的孤独源自于他对自我的秉持,连命运都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由得他一个人来去自如;武松的人生总是在被命运安排着各种反派捉弄,留的一生伤痛;那么杨志的一生,则可以说得上被那只命运的巨掌所覆盖,永远不能发出他本来的光亮。

杨志本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应试的武举人。这样好端端的出身,却偏偏因为在押送花石纲时,在黄河里翻了船。同去十个制使,就他失了差事,莫名其妙成了逃犯。

好不容易等到朝廷宽赦,攒足了财务打点,费劲了心思,花尽了所有财物,才得以求见太尉高俅一面,但见到了高俅,不但没能讨个差事,却只落得个被痛骂一顿,扫地出门的结果。

明明一身武艺,偏偏掌握大权的,是奸臣高俅。报国无门罢了,还不算英雄末路,天地仍有好去处,能为祖宗争口气。可是偏偏,没钱难住了英雄汉,不说寸步难行,连住的地方都没了。思来想去,杨志只好准备卖掉那口祖传的宝刀,引来了无赖牛二,最终被刺配大名府充军。

孤、伤、暗——二龙山上的英雄悲歌

来到大名府后的杨志,以待罪之身被梁中书赏识,有心提拔。并在东郭斗武中连败众人,还结交了挚友索超。事情到此,好像困扰在杨志头顶的阴霾终于要散开了,他终于可以发光发热,施展自己的武艺和抱负。

于是,一件天大的美差落到了他的身上,押送梁中书为岳父蔡京贺寿的生辰纲。此事若成,不但能报答梁中书的知遇之恩,还能“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来 ”。一时间,璀璨前程似乎在向杨志招手,他终于有机会,把之前的晦暗呕干,扬眉吐气。

可是偏偏,在黄泥冈上,他又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灾星,再度失手。失去生辰纲的打击对杨志的打击堪称巨大,他的仕途之梦到此彻底破碎,不敢再去面对梁中书,只得屈身草莽。

在招安部分中,相对于二龙山上其他两位大头领鲁智深、武松对于招安的极力反对,杨志的态度却没有写明,或许在此时,杨志内心再度燃起了希望。可偏偏,就在大军即将渡过长江之际,杨志中途病逝,结束了他不得志而晦暗的一生。

我们再回溯杨志一生的晦暗,不得不说有很多个人的原因:在失陷了花石纲之后,他并没有选择去承担后果,而是逃脱罪责,成为逃犯;而在被赦之后,他又花费心思,去贿赂打点,成为人生中的一大污点;在最后一次失陷生辰纲后,他也无力再去向梁中书请罪,沦落草莽。

相比于鲁智深、武松在个人性格上的魅力四射,光芒万丈。杨志优柔寡断、缺乏担当的性格在对比之下,也是那么的暗淡。但我们往上细数,却不难看出,造成他这般性格的,也正是在官场中数年的摸爬滚打,让曾经满腔抱负的英雄好汉,不得不一二再再而三的妥协、退让直至逃避。过往的经历造就了杨志性格中的暗淡,而他性格中的暗淡则成了他暗淡人生的注脚。

他无力破开阴霾,也逃不脱摆弄。借老都管之口,作者说出了杨志暗淡人生的真正原因:

“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门下官军,见了无千无万,都向着我喏喏连声。不是我口浅,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直得恁地逞能!”

任你武艺绝伦,满腔的抱负,但在权势滔天的太师府面前,这一切如芥菜子,丝毫不值一提。

英雄穷途,壮志难酬,暗淡的不仅仅杨志个人,而是整个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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