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陳丹青:我眼中的邱嶽峰

陳丹青:我眼中的邱嶽峰


  我早想寫一點關於邱嶽峰的文字。可是寫他的什麼呢?照現在的說法,他是“媒體名流”。可是一位六七十年代的配音演員,再有名也是隱身人。他沒有了,活在我們的“聽覺”中,死後好一陣還能聽到他在電臺電影中滔滔不絕;配音演員即便活著,亦如幽靈。邱嶽峰!嗓音甕聲甕氣,深沉銳利又帶點沙啞,簡直性感透頂。他隨便說什麼都充滿戲劇性,這戲劇性忽而神性忽而魔性忽而十足人性,他聲調誇張,有誰平時過日子像他那樣講話?他只配“配音”。他只是角色,而他的角色只是聲音,好像從來沒有這個“人”,所以我忘了他。是的,直到去國多年回到北京意外買到他的錄音帶:一盤全本《簡·愛》,一盤配音集錦帶回紐約聽——神了!我的耳朵從未忘記。

  是他,還能是誰!我一遍一遍聽,大笑,出神,驀然返回兒童時代,返回我的“聽覺史”的“史前紀元”——有一部德國電影《神童》是他早期的配音,妙不可言,誰還記得嗎?可惜沒有收入——集錦中的《白夜》《凡爾杜先生》《大獨裁者》《警察與小偷》《簡·愛》,哈,我居然還記得大段臺詞,還有他的乾笑、獰笑、囁嚅、哼哼,兼以中氣十足的哀鳴……羅蘭·巴特說:“每回我看到明知過世的演員的電影,總會感到憂鬱,此即攝影的憂鬱。”他又在括弧裡補一句:“當我聽到死去的歌者的嗓音,也感受到同一的心情。”

  亡者的聲音,其實,活人說話,一旦“話音剛落”,聲音即告永逝,古人的“繞樑三日”,“餘音嫋嫋”,是“回想”聲音,模擬“傾聽”,不是“真聲音”,不是真在“聽”,是錄音技術留存聲音,重播聲音,此刻——任何被你親耳聆聽的聲音都代表“此刻”——“邱嶽峰”就在我曼哈頓的畫室裡口若懸河神氣活現,以每一聲甕聲甕氣證實他還在,巴特憂鬱,因為他要在老照片中找回母親的形影——照片全是啞巴,而邱嶽峰仍在說話,他正在說話,他的聲音比他在不在雄辯百倍!

  他是外國人。別的天才配音演員(李梓、劉廣寧、童自榮、畢克、尚華)感動我們,但我們不會錯當他(她)們是外國人,然而邱嶽峰似乎比羅切斯特還要羅切斯特,比卓別林還更卓別林,當我後來在美國看了《簡·愛》和《凡爾杜先生》,那原版的真聲聽來竟像是假的,我無助地(條件反射般地)想念邱嶽峰,在一句句英文臺詞中發生“重聽”。他,一個上海居民,一個在電影譯製片廠上班的中國人,直到我在紐約再聽邱嶽峰這才“恍然大悟”:他沒有說過一句“外國話”,他以再標準不過的“國語”為我們塑造了整個“西方”。

  但我還是忘了他。在真的“西方”,英語淹沒了我:外國沒有“外國電影”。好的翻譯仍然可以是好的語言,二者都是文學;配音再好,卻仍是語音的替代品。配音,為傳播計,是屬上策,論藝術,畢竟下策。久而久之,譬如,當一位美國太太在譯製片裡用北京話嗲聲嗲氣——哦!查利!親愛的,您難道這樣對我說話——我已不能習慣,以至聽之悚然。好在懂得外語“原版片”的觀者究竟極少,我未出國前不就兼看兼聽,津津有味而不知有異麼?但我出國了。出國後,我開口說話先得給自己“配”上英語,而輸入美國的“外國電影”一律配上字幕,不“配音”。

  邱嶽峰是偉大的例外。他是一位嗓音的詩人,一位在配音藝術中無所不能的“莫扎特”。他的配音像是電影原版另一個獨具價值的“副本”,時過境遷,是那些角色有幸“配”上他,原版反而成了“邱嶽峰語調”的副本:那盤錄音剪輯名曰《邱嶽峰絕版》。在他活著的年代,他的配音也可謂“絕版”,在中國,官方話語不可能經由他的嘴,暢懷一說:能想象麼,邱嶽峰念社論、報告新聞、講“革命故事”?電臺裡的播音員也是一流嗓音,義正詞嚴,但聞腔調,絕不流露性情——邱嶽峰是個奇怪的異數,國家電臺的異類,他只配在全中國官方語音的天羅地網之外,給洋人配配音。我們,官方電臺的億萬聽眾,惟在他那兒才能聽到別樣的語調:溫柔、尊貴、慵懶、纏綿、狡黠、玩世不恭、出言不遜!他超越了劇情和角色,是啊,現在想來,我們在邱嶽峰語調中貪婪傾聽而沛然神往者,其實是語言語音的活的氣質:那才是人情與人性。

  他去過西方麼?是什麼使他語音的氣質與“中國”毫不相干?奇怪!我們又憑什麼覺得那就是“西方”的語音?我們都與西方無緣,絕緣,獨有他,天然地“西方”,不但在革命年代,便是今日,他也比媒體電臺中的中國播音話語更摩登,更有教養,更神奇。邱嶽峰之所以是邱嶽峰,乃因在他的語調深處無不散發著另一種濃郁的氣質,一種被我們五十年來的文化排除盡淨的氣質,是的,我願將這氣質稱之為“頹廢”。

  頹廢,“邱嶽峰語調”的深髓。英國貴族,羅馬偷兒,紐約殺手,彼得堡單戀者,還有那位大獨裁者,豈不都是極度頹廢的角色,邱嶽峰表現反派和“另類”角色簡直天縱其才——聽眾也是“角色”,並在傾聽時“進入角色”:倘若聽眾各自的內心均曾滿蓄難以聲張的沮喪、憎惡、心有不甘、尊嚴折損、惡意的怯喜、瘋狂的本能,凡此種種,忽然,都被邱嶽峰的語音霍然喚醒,驟然舒解,在潛意識裡暢飲那頹廢的甘洌。我們以為是被外國電影所感動,其實是在享受頹廢的快感。是的,我們想要如何而不能如何,種種快感需求長年壓抑,而頹廢也正是邱嶽峰語音的快感源泉:是他在壓抑的年代替我們發怒、還嘴、嘲罵、耍賴、調戲,在出於常態的語音發作中(好一位誇張的天才),是他的聲調引我們作虛擬的自我作踐、自我擴張,便是我們日常話語中的虛偽造作也因他而獲致聲調之美,我們假借邱嶽峰語調的變態、狂態、醜態獲得自我治療,異化為“外國人”,釋放自己,在傾聽中人我錯置,想入非非。

  什麼是頹廢?那是電臺朗誦全然沒有的激情,人性,憤世疾俗,潑辣健康,因頹廢有如瀉藥,挽救語言的生命與權力:在幼兒園我們就聆聽同一種腔調,我們生來最先獲賜的無形封鎖即不能以自己的性情痛痛快快開口說話——配音,與聆聽配音,是惟一的例外,不是麼?請諸位再聽聽。那一代配音演員無不凝聚了過於豐沛的才情,好像他(她)們的七情六慾全都在配音生涯中孤注一擲,此外,這幾副優異的嗓音何以自處?而嗓音豈非天賦人權!是頹廢激發了邱嶽峰的才情,而這才情點燃的正是頹廢,在全中國無產階級大合唱的共振與雜音中,那時,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竟被允許頹廢,竟至於肆無忌憚傾瀉著頹廢而沒有人意識到那就是頹廢。

  邱嶽峰自己知道麼?他是黨員還是舊時代的“留用人員”?受到重用的文藝幹部還是監控使用?在那個高度政治化的年代,他的聲音全然是非政治化的:在政治年代,是配音專業為頹廢氣質提供了合法的出口,盡情蒸發,淋漓盡致。他的才華即是頹廢,一如頹廢乃稀有的才華,我們的文藝此後再沒遇到過秉賦了頹廢的天才,邱嶽峰的氣質因之寥若晨星。不是麼,試聽今日的播音、配音,我們充耳所聞的是輕佻、空洞、矯情與濫情。

  記得嗎,他曾被電臺請來就他的配音藝術夫子自道,老傢伙洋洋得意再三模擬一句舊臺詞,我不記得那句臺詞出於哪部電影,但記得他在那個根本吃不到“奶油”和“草莓”的時代曼聲念道:

  奶油——草莓,奶油——草莓。

  誰還能複述如他:輕快、冷漠、沉鬱、厭倦,而他僅以這副嗓音即活得有如一位士紳。但我們從不想到他活得怎樣,是啊,他活得怎樣?有過“自己”麼?“文革”後他的聲名更形卓著但忽然了斷了自己的性命——當我聞知他的死,才想起他一直活著,並不只是空中的聲音,而“聲音”似乎是不死的——滬上市井傳說過他赴死的原因,是原因,也不是原因。我猜,我願斷定,他死於高貴的頹廢。

  看他的儀容——等我看到時那已是遺容——竟十足外國人模樣,像是俄裔的混血後代(命運的伏筆:一個終生說中文並以中文播音的“外國人”)?除了為他身後出版錄音集錦,沒有文字單獨評價他的配音藝術(他是幽靈,怎樣評論一個幽靈?)。他的笑容也頹廢,真的頹廢者就像那樣和暖地微笑,如他的語調,和悅、親暱、仁慈。

  我對那個時代的天才配音演員心存感激,他(她)們像是文藝體制內一小片“編外”的天空,從空中散播著人性的聲音——你要無情才能活在這無情的世界!“凡爾杜先生”對那位他本想謀殺的女子慘然說道。邱嶽峰有情,他謀殺了自己。當我在異域生活中几几乎忘了他,空中傳來他甕聲甕氣的嘲笑與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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