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敘一,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奠基人

陳敘一,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奠基人

  每當有記者採訪上譯廠的配音演員、翻譯、導演、錄音、剪輯師……採訪任何一個人,想要了解上海電影譯製廠的情況,所有被採訪者都會異口同聲地提到老廠長陳敘一。對於上譯廠的誕生、發展,譯製事業能成為中國電影百花園中一朵光彩奪目的奇葩,這都離不開老廠長陳敘一的特殊貢獻,他被電影界同行公認為是上譯廠的奠基人。我們特地編輯了孫渝烽老師寫的《陳敘一,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奠基人》,向這位可愛的“老頭兒”獻上我們的愛和紀念。

“譯製配音這是一份事業”


陳敘一,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奠基人

陳敘一年輕時


  這是陳敘一對參加譯製工作的年輕人常常提到的一句話,有時候他還會加重語氣說:“別把譯製配音不當一回事!”出現這樣的情況並不多,但我親耳聽到他對某些太不認真的情況說出這句分量很重的話。

  一個人把自己喜歡的工作當作“事業”來做,這裡就包含著不懈的追求、承擔著沉甸甸的責任。責任和追求就成為陳敘一這一輩子努力奮鬥的目標,也正因為有這樣的抱負,所以他的努力結出了豐碩的成果。

  我是在上譯廠發展後期才參加譯製工作。1971年文革後期從“五七幹校”借調來上譯廠參加配音工作,1973年由上影演員劇團正式調入上譯廠,在老廠長的培養下成為一名譯製導演,一直幹到2000年退休。我經歷了上譯廠發展最為輝煌的頂峰時期。我充分體驗了陳敘一帶領第一代配音演員幾十年奮鬥而形成的一套保證質量的譯製生產流程,一套經過實踐證明行之有效的藝術規律,充分享受培養譯製人才的過程。陳敘一帶出了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譯製配音人才。科學的生產流程、完整的藝術創作規律、培養無數配音人才——這三方面,我認為是老廠長陳敘一對譯製事業作出的巨大貢獻。

  上海電影譯製廠完全是白手起家。1949年10月1日開國大典後僅一個月,陳敘一帶了三位同伴趕往東北長春,向長影的譯製片組取經,當時他們已譯製了第一部譯製片蘇聯的《普通一兵》。回來後,立即在上海江西路福州路口的漢彌爾頓大樓裡租了一間簡陋的辦公室,成立了上海翻譯片組。陳敘一帶領翻譯陳涓、楊範,導演周彥、寇嘉弼,演員姚念貽、張同凝、邱嶽峰,錄音、放映員十幾個人,憑著一箇舊話筒、一架舊錄音機、一個皮包放映機,硬是譯製了蘇聯影片《團的兒子》,誕生了上譯廠第一部譯製片。

  1950年6月,翻譯片組才遷到萬航渡路618號(和上海美術電影廠在一個大門裡),因陋就簡、土法上馬,小小的舊車棚改造成放映間,並用塞滿稻草的麻袋當隔音材料,放映間兼做錄音棚。這時有了一臺放映機和一臺蘇式光學錄音機,當時錄音的磁帶全是進口的,是用黃金換回來的,十分昂貴。磁帶正反面只能用兩次,配音要出一點差錯就全報廢了,演員配音壓力極大。陳敘一帶領大家走改革創新之路,終於發明了循環放映的辦法,畫面、對白可以分段剪輯,大大減少了演員配音的壓力,進度也加快了。這種循環放映方法後來還不斷地改進,使之更方便更實用,這套方法一直沿用到上世紀八十年代。

  1957年4月1日,上海電影譯製廠才正式成立。陳敘一帶領大家經歷了漫長、艱辛的創業之路,這期間已譯製了來自各國的幾百部影片。當文革期間所有的電影廠都停產鬧革命之際,只有上譯廠後期譯製了大量的“內參片”,這為我國電影事業復甦提供了大量的可借鑑的資料。“文革”結束後,1976年上譯廠又搬到永嘉路383號,在這裡創造了譯製事業的傳奇和輝煌。這一切都凝聚了老廠長陳敘一的心血和智慧。

  首先說說老廠長創建的保證譯製質量的生產流程,它包括:1、第一次看原片。所有創作人員均參加,對影片有個最感性、最全面的瞭解。第一印象往往最深,也是激起創作衝動的源泉。2、翻譯劇本。強調翻譯必須做到信、達、雅;強調還原,儘量把口型、停頓、節奏考慮進去。3、初對。這是譯製廠的重要流程,由翻譯、譯製導演、口型員三人參加,在這個流程中逐字逐句按演員口型完成配音臺本。在還原的基礎上做到語言生動、口語上口、自然流暢。劇本劇本一劇之本,老廠長對此抓得很緊,很多劇本最後都由他審改後定稿。4、定配音演員。導演拿出影片的配音名單、搭配音班子也十分重要,要搭一個統一和諧、聲音又有區別的班子也是保證配音成敗的關鍵。演員行當要齊全,如同京劇生旦淨末醜都有。老廠長常常會和導演商量,他要考慮新演員的培養、演員拓展戲路子。5、復對。這是實錄前的統一創作意圖的重要流程,參加這部影片的翻譯、導演、演員、錄音師全部參加。老廠長重點抓導演的談戲。導演必須真正理解影片,把握影片的風格樣式、人物個性特點及關係,找準重場戲、高潮起伏、特殊的錄音條件,並對演員塑造人物提出要求。配音演員在復對中要認真檢驗劇本臺詞和口型是否一致,認真看自己所配角色的個性和感情色彩,把握人物的脈絡和走向。難度大的戲可以提出排戲。6、實錄。在實錄棚裡錄對白,要求導演認真指導演員配好每一個人物,把握好分寸、火候,把演員的真情實感、最精彩的臺詞記錄下來。7、鑑定補戲。這是上譯廠最後把握配音質量的重要環節,全體演員參加對白聲帶的鑑定、檢查配音對白的質量,人物是否偏離原片,感情色彩、人物關係是否對頭。凡是不符合要求的一律重新補錄。8、混合錄音。這是譯製片最後一道工序。影片的對白、音響效果合成做到對白清晰、音響烘托渲染氣氛十分合理。這套科學的生產流程環環相扣,每道工序都有其重點,嚴格保證譯製配音的質量。

  任何藝術創作都有其規律和創作的靈魂。1987年4月是上譯廠建廠三十週年,老廠長陳敘一對全廠職工講了一段發自肺腑的感言:“回顧上譯廠三十年來,有兩件事是天天要下功夫去做的,那就是:一是劇本翻譯要有‘味’,二是演員配音要有‘神’。關鍵是要下功夫。”

  劇本有“味”,配音有“神”,這是老廠長從事譯製工作幾十年的經驗之談,上譯廠的譯製片能在國內外享有聲譽和口碑就因為遵循了劇本有“味”、演員有“神”這條藝術規律,也就是譯製配音的靈魂。

  老廠長陳敘一是實踐這個靈魂的帶頭人。他在生命的最後兩年中患了喉癌,失去了聲帶,沒有了說話的能力,他在醫院曾痛苦地寫下“從此無言”四個字。後來,他頑強地挺住了幾十次放射治療,他出院了,整個精神狀態為之一振,他又出現在廠裡的辦公室、錄音棚、放映間,和大家一起看原片,參加影片的對白鑑定,他隨身帶的速記本上寫下了他的見解,通過紙和筆和大家進行交流。他的真知灼見、修改的臺詞又躍上定稿劇本了。他對影片精闢的見解又傳達到導演、演員的心中,他把病魔拋在腦後,把自己的全部心血融進上譯廠的每一部影片,嚴格把著質量關,因為“這是一份事業、是我愛的事業”。他和這份事業一直相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安詳地和譯製事業告別,死而無憾!


“年輕人要壓擔子,一個個推”


陳敘一,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奠基人

1989年陳敘一為作者頒發先進工作者證書


  這是老廠長陳敘一培養人才的重要理念。從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30年間他帶出了三撥配音演員。第一撥有姚念貽、趙慎之、張同凝、蘇秀、李梓、邱嶽峰、富潤生、尚華、於鼎、胡慶漢、楊文元、畢克、潘我源……第二撥有戴學廬、劉廣寧、伍經緯、嚴崇德、楊成純、童自榮、程曉樺、曹雷、蓋文源、王建新、程玉珠……第三撥有施融、狄菲菲、沈曉謙、任偉、曾丹、劉風、姜玉玲、王靜文……

  他十分重視人才的培養,進廠的年輕人在他心裡都有一本賬,他觀察每個人的能力,總是在試探性地讓年輕人配各種類型的角色,然後給每個人壓擔子:相對集中讓某個人擔任多部新片的重要角色或是主角,使你在較短的時間內積累塑造人物的心得體會,上一個新臺階,然後再推另一個新人。就這樣一個個推新人,一個個讓他們獨當一面。而且他還有目的地讓演員試各種類型的角色,儘量培養多面手。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及八十年代,應該說是上譯廠的頂峰時期,演員班底最整齊,生旦淨末醜行當最齊全,在聲音這塊調色板上,色彩豐富,人各有貌,充分顯示出上譯廠的實力。

  童自榮可算是實踐老廠長“年輕人要壓擔子,一個個推”的最典型事例。小童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1973年進廠,由於學的是舞臺表演、話劇演員,說話帶有濃厚的舞臺腔。小童來廠後整整五年沒有配上戲,一直跑龍套,老廠長當時對他下了一條命令:先學會說人話(克服舞臺腔)。小童熱愛配音藝術,以極大的毅力努力克服舞臺腔,每天不放鬆語言的訓練,每天進棚看老演員們配音,努力使自己的語言更自然更生活。直到五年後,老廠長才給他壓擔子,第一部影片《未來世界》讓他配主角,接著是《佐羅》《黑鬱金香》《水晶鞋與玫瑰花》,一下子上了一個新臺階,能獨當一面,把小童推了出來。以後又是《梅菲斯特》《蒲田進行曲》《加里森敢死隊》等,小童終於成為人們喜愛的配音演員。

  我是1971年從幹校來上譯廠搞配音,後來老廠長培養我擔任譯製導演工作,他帶著我搞了十幾部譯製片,中間也放手讓我獨立導戲,最終我從一個譯製配音的門外漢成為一名譯製導演。1984年我因執導《國家利益》獲政府優秀譯製片獎。由支部書記許金邦帶隊,我(導演),徐志仁(翻譯),曹雷(為女主角配音),前往北京領獎。當時在京西賓館跟老許住一屋,我問老許:“老廠長如何會想到培養我擔任譯製導演工作?”

  老許說:“譯製導演工作後繼要有人。你來廠當時除了配音還負責‘內參片’的大批判工作,有組織能力,筆頭也行,而且好學認真,所以老廠長要留下你。你當時還提出有合適的戲,讓老陳能放你去參加拍戲,老陳也答應了,為什麼?老陳說,當你慢慢愛上這一行,你就會自然放棄外出參加拍戲的。”真沒想到,都被老廠長說中了。後來的工作實踐讓我愛上了譯製配音工作,每年執導十幾部影片,感到出去拍戲有點浪費時間了。直到退休後,我才又參加電影、電視劇的拍攝活動。我深深感謝老廠長陳敘一讓我在譯製廠追回了文革中失去的青春。我在廠內廠外執導過三百多部(集)外國影片、電視劇,擔任國產影片、電視劇的配音導演也有三百多部(集)。


“演員不能捧,見好就收”


陳敘一,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奠基人

慶祝建廠30週年時合影

  

  前排左起:李梓、陳敘一、張駿祥、林彬、朱莎、曹雷;

  二排左起:富潤生、尚華、溫錫瑩、王靜安、宏霞、畢克;

  三排左起:劉廣寧、孫麗華、程玉珠、王建新、孫渝烽、楊成純


  這也是老廠長一貫的主張,他的嚴格是出了名的。上譯廠上班沒有人遲到的,老廠長每天7:30前就到廠裡了,各部門都會去轉一轉。導演一般都會提前一刻鐘到廠做好準備工作,8點鐘一到準時工作,影片到點就放出來了。這讓很多兄弟電影廠來我廠搞後期配音的導演、演員感觸頗深。搞阿滿喜劇的張剛導演就曾經鬧過一次大紅臉:他的第一部戲就在我廠搞後期配音,我擔任配音導演,說好第二天8點工作。第二天他們快8點半才到廠,一進工作間,我帶著配音演員、錄音師都坐在那裡等了半個小時。從那以後他帶著助手每天都提前到廠。後來他把這個準時的作風帶到他的攝製組。他每次出發都提前坐在汽車上,到點就開車,遲到者自己打的去拍攝現場。後來他的攝製組多次被評為先進集體。他對我說,這個好作風都是從你們上譯廠學來的。

  我們上譯廠每部影片的對白鑑定是一項藝術創作的大事。老廠長幾乎每部影片都參加鑑定,他對譯製配音的重要論述都在鑑定會上得以闡述,而且是結合每部不同風格樣式的電影,不同的人物形象,對每個配音演員提出他的獨到見解,這使我們受益匪淺。這麼多影片的鑑定會,從來沒有聽到他說哪個演員的戲配得好、配得棒,最多隻是“還行”“通得過”。這在我們聽來已是最高的評價了。有一次鑑定中,他對某個老演員說的話很重:“我們配戲不能以不變應萬變,千人一面不動心。”這次對大家震動很大。事後我問他為什麼這樣說,他的回答是:“人人都得敲敲警鐘。”

  我跟他搞戲的時間長,我曾聽他議論過:演員不能捧,幾十年的經驗告訴我們,演員往往被媒體捧死,捧得暈頭轉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表揚演員要有分寸,一定要見好就收,還要給他留個小尾巴。

  譯製廠的演員都知道,要從老廠長嘴裡聽一句讚揚你的話是很難的,在錄音棚裡錄戲,聽到他說“過”,心裡就踏實了。

  我跟他在棚裡錄戲,時間長了我發現他有一個習慣,他坐在那裡喜歡架個二郎腿,而且還輕輕地抖動。一些過場戲他會跟我和話筒員劉惠英、周寶妹聊聊天,一到重場戲,他就會全神貫注,他抖腿的頻率也會加快。演員錄完一段戲總會回過頭來看看他,只要不說“過”,說明這段戲沒配好,演員會主動提出再錄,他在棚裡提示演員,語言很簡短、精悍,可都在點子上。

  記得邱嶽峰配《簡愛》時,羅切斯特有一段喊“簡愛 ,簡愛……”的感情戲,老邱錄了好幾遍,我聽得都很感人,老廠長沒說“過”,只見他腿抖的速度加快了。老邱堅持再來,直到最後那一遍喊聲帶點嘶啞,老廠長才說“過”。

  老邱後來跟我說,老頭對每場戲心裡都有數,非達到他的要求才會說“過”,我理解他,讓我的喊聲非要鑽到簡愛心裡去,帶點嘶啞的聲音能表達羅切斯特內心異常的痛苦之情。幾十年的搭檔,他們心中都有默契,而且老廠長也深信老邱會達到他的要求。

  我跟老廠長搞過好多戲:《簡愛》《誰來赴晚宴》《孤星血淚》……很多演員如老邱、畢克、尚華、李梓、蘇秀、劉廣寧的戲都配得很棒,可從來沒有聽他說過“好”,只是在棚裡聽他說:“過。過。”這就是陳敘一。

  記得我執導過一部戲《野鵝敢死隊》。這部戲搞本子時間很長,外請翻譯張寶珠老師(外語學院)來協助。老廠長知道這部影片有難度,也不催我,只說了一句話:“本子非得搞好。”後來影片公映了,反響挺好,有一天晚上我接到孫道臨老師從北京打給我的電話,他說他看過這部影片給我鼓勵,說這部戲搞得不錯,把人物的性格語言表達出來了,其中於鼎配的那個同性戀者語言特別精彩,如:“再不起來就把你的屁眼縫起來。”“你們去城裡玩吧,回來姑媽把床單鋪好等著給你們打針。”我告訴道臨老師,很多詞兒都是生活中的積累,正好用到影片中去了。

  第二天上班,見到老廠長,我對他說:“道臨老師很關心我們廠的影片,昨天晚上打電話跟我說他在北京看過《野鵝敢死隊》了。”老廠長對我笑笑說了七個字:“別得意,繼續努力。”

  “別得意”,實際上譯製廠為什麼能吸引這麼多人為這個事業獻身,整天關在幽暗的錄音棚裡做“棚蟲”,就在於創作艱辛會給我們帶來得意之時。老廠長這輩子在搞劇本過程中有過無數次“得意”的時刻。記得在搞《簡愛》劇本時,有一天過到簡愛和羅切斯特在花園裡一段臺詞時,簡愛說:“在上帝面前我們是平等的……”當時我們覺得挺符合原片,可老廠長怎麼也不滿意,下午三點多一點,他說:“今天就到這兒,明天再幹。”提前下班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兒。第二天一早,我把女兒送到向陽小學,7:30就到廠了,老廠長也到了。他見了我就說:“昨天怪了,我洗腳會感到很不舒服。”我說:“是水太涼了或是水太燙了?”“你怎麼也猜不著,我居然襪子也沒脫就把腳泡進水裡了。唉,人老了。”

  8點一到我們就開工了,他說昨天那段詞兒我有了。我們又看了這段戲的原片,數了一下口型。嘩嘩地他就把臺詞說了出來,口型一字也不差,這段詞兒後來成為《簡愛》的精彩片段:“儘管我窮,我不漂亮,可當我們進墳墓,站在上帝面前,我們是平等的……”這時我想起剛才他跟我講“洗腳”的事兒,那神情也很“得意”。這就是我們搞譯製片的樂趣。當搞戲的時候你挖空心思能想到一句絕詞兒,既準確又生動地表達了人物的感情,這會讓你樂上好多天。昨天老廠長回家肯定一直在琢磨這段臺詞,所以才會忘了脫襪子洗腳了。他在搞《加里森敢死隊》時,把“長官”的詞兒改成“頭兒”,這“頭兒”一下子風靡全國,老廠長也喜悅過,所以後來我們都稱呼他“老頭”。

  “得意”是我們付出艱辛後的快樂,重要的是要牢記“繼續努力”,“關鍵是要下功夫”。


“幹好自己份內事”


陳敘一,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奠基人

作者與白穆、陳敘一女兒、外孫女合影




  這句話也是他的口頭禪。他覺得做好本職工作是應盡的義務和責任。他作為廠長,廠裡大小事情都得管,特別是有關譯製配音創作上的事,這是廠裡的頭等大事,他必須親自抓,從劇本翻譯一直到影片出廠保證質量這是他份內的事情。基於這樣的想法,他不接受記者採訪,不願拍照,他常常告誡我們少出風頭,樹大招風。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上譯廠的頂峰時期,全國的記者都來廠採訪,凡到這種時刻,他把演員推到第一線,自己溜之大吉,這種情況太多了。就是寫報導他也十分慎重。當時我和蘇秀、伍經緯、曹雷結合自己導演的譯製片經常會寫一些影評文章,也會報導一些廠裡的動態。有一次老廠長把我和伍經緯找去,他說:“看過你們寫的影評和報導,都很實在,幫助觀眾理解影片這沒錯,可有一條你們千萬記住,文章裡別把我扯進去,我乾的都是份內事,沒必要說。”

  不久,接到中影公司下達譯製《悲慘世界》的任務,老廠長把我和小伍找去,讓我們協助老衛(禹平)搞《悲慘世界》。這部戲上下兩集,沒有音效素材,影片中出現的人物眾多。他讓我們無論如何把這部大片搞好。我們三人分了工,老衛總負責,小伍安排眾多的演員配音,我負責搞音效素材,從原片中摳、挖音樂素材,有些效果聲要重配。經過努力,完成了這部大戲的譯製任務,後來我寫了一則報道,給老衛、小伍看了。小伍一看就說:“你又提陳敘一了,老頭是個倔脾氣,他說過的事必須照辦,快改了,改了。”後來我改成廠領導很重視這部影片的譯製工作。小伍對我說:自從那次談話後,我寫文章儘量迴避提老頭,這個倔老頭一定會注意我們寫的東西。

  聯想到前幾次記者來廠採訪,我推薦他們採訪老廠長都被拒絕了,連上海文匯報的羅君,解放日報的湯娟要採訪他都被婉言拒絕了。

  陳敘一在電影圈裡,大家都知道他抓譯製片很出名,而廣大觀眾知道他的人並不多,都是後來採訪眾多配音演員都提到老廠長陳敘一的功不可沒,才讓人們知道他是譯製廠的奠基人。


“有些事得關起門來說”


陳敘一,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奠基人

陳敘一和女兒



  1984年我們在北京領政府優秀影片獎,文化部很重視,特別安排了半天聽聽各廠談對電影工作的意見和想法,指定我們譯製廠也發個言,老許讓我們商量一下,最後讓我準備就幾個問題發個言。

  第二天我在大會發言說了三件事:一、彙報我們譯製配音工作的艱苦狀況,常年在暗房裡工作,通風條件差,很多老同志長期處於亞健康狀態。二、希望中影公司能提高譯製片加工生產的費用,並給我們增加一些生產任務,我們生產處於吃不飽的狀態,只好為國產影片、電視劇配音。三、關於修剪影片,能不能聽聽我們廠導演的建議,我舉了影片《湯姆叔叔小屋》中的一個例子:女農奴有一個背影的畫面因為露肉要修剪,我認為不必剪,這個背影上是一條條鞭痕,這隻會激發觀眾對農奴制度的憤恨。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支持我的發言。因為當時文化部以及很多記者並不瞭解我們譯製廠的工作情況。

  回上海後,我們向老廠長彙報北京領獎的情況,他似乎並不高興:“別彙報了,大會的簡報我都看了。”

  後來我從老許那裡知道老廠長不快的原因,他不願意把我們廠困難的情況捅到大會上去說,“有些事得關起門來說”,困難自己克服解決,特別是別去說中影公司,跟他們搞不好關係會影響廠裡的生產任務。作為廠長,他看得更遠想問題更全面,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

  當時,李先念同志看了大會的簡報,很關心我們廠的生產情況,特地派人來廠瞭解情況,並給所有工作人員每天增加一瓶牛奶。老廠長也更關心我們的工作條件,實錄棚外面的演員休息室沿牆裝了一長溜的皮沙發,讓大家可以休息,還給我們裝上空調,二樓剪輯室幾個房間也裝上窗式空調。

  1987年5月是上譯廠建廠30週年,當時老廠長決定和長影廠譯製部作一次友好互訪活動,由支部書記儲明達帶隊,我們去了十位演員。臨走時老廠長叮嚀:“我們去學習,要多聽、多看,少發表議論。”

  後來長影譯製部的同志也來上海回訪,那天夜裡老廠長親自去火車站迎接。兩廠的配音演員還開了一次研討會,會議由我負責主持。老廠長十分關心,對我說:“一定要記住,要謙虛,讓我們的演員別誇誇其談,多聽聽人家的經驗。1949年我們去向他們學習搞譯製片的,他們是老大哥。”

  我主持那天下午的研討會,會開得很緊湊,我們廠李梓、劉廣寧說了些自己的配音體會,主要請長影廠的同志多發言,他們也作了生動的交流。會後我問老廠長還行嗎?他說:“反正記住跟兄弟廠在一起一定要謙虛,少說自己的,多聽人家的。”從他的語氣中我感到對下午的研討會他是滿意的。

  老廠長非常注意和兄弟廠之間的合作關係,所以我們廠和中影公司、上海電影技術廠、上影演員劇團、美影廠的關係都非常和諧,這和老廠長的謙虛作風分不開。我們要牢記他的教導:“有些事得關起門來說。”


從小事看他的人品


陳敘一,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奠基人

作者在陳敘一逝世十週年紀念會上朗誦,後為趙靜


  要說老廠長的事兒還是挺多的,他敬業,愛廠如家,他把自己的一生都貢獻給他所鍾愛的譯製事業。我再說幾件小事。

  他潔身自好。記得在搞美國故事片《猜一猜誰來赴晚宴》劇本時,剛上班不久老廠長對我說:“不行,拉肚子了,小孫有手紙嗎?”我一摸口袋,早上剛用完,就順手撕了幾張廠裡用的便籤給他,他遲疑了一下,接過紙上廁所去了。他那“遲疑”的神態讓我感到不妥。趁休息時我趕緊去演員休息室,正好碰上趙慎之,便要了幾張手紙備著。快十一點,老廠長又不行了,我趕快把手紙遞給他,他接過手紙朝我看了一眼,嘴角上有一絲笑意去廁所了。事情雖小,可是想想有的廠長居然可以把家用的衛生紙發票也拿到廠裡去報銷,這就是一個鮮明的對照。

  上譯廠1976年能遷到永嘉路383號新廠址,應該是得益於搞“內參片”,引起上海市政府的重視,老廠的條件實在太差了。當時市裡給了兩處房子,讓廠裡挑選。一處在南京西路“王家沙”對面,一處在永嘉路。當時廠領導中有人說南京路交通方便,可老廠長再三考慮還是決定要永嘉路,這裡雖然冷僻,但安靜、少干擾,搞譯製片是要做學問的,配音錄對白還是清靜些,冷僻點為好。

  當我們搬到新廠址後,老廠長把最好的二樓安排給演員組、翻譯組,這裡朝南,陽光充足,還有個大陽臺,他把自己安排在一樓,那裡曬不到太陽,冬天挺冷的。老廠長常上來串串門聊聊天。那天一進門就遇見小潘(我源)向他開炮:“老頭,聽說市裡給我們廠兩處房子挑選,你幹嘛不要南京路?我們逛個街,買個東西也方便,非挑這個冷僻的地方。你有私心,這裡離你家近。”

  老廠長一看又是“刺兒頭”小潘,他不緊不慢地說:“我本打算要南京路的,可腦海裡突然出現你小潘,一想不行,到了南京路你小潘之流,整天逛南京路買東西,每個月的工資不夠花,到處伸手借錢怎麼辦?整天逛南京路昏了頭,錄戲遲到怎麼辦?一想到這裡,就決定必須放棄南京路,要永嘉路了。”說完還沒有等小潘反應過來,就得意地揚長而去了。這就是咱們的老廠長陳敘一,他有的時候也是很風趣幽默的。

  老廠長真心關心年輕人的成長,記得搞《孤星血淚》時,影片中有多處臺詞引用《聖經》。老廠長對《聖經》很熟悉,有關《聖經》的臺詞都說得準確無誤。我問他借過《聖經》來看,後來還給他時,他說我家裡還有,這本你就留著吧!

  有一次他對我和幾個年輕翻譯說:“你們搞翻譯,搞導演的,一定要熟悉《聖經》和希臘神話,還有但丁的《神曲》。外國電影常常會涉及這方面的內容,如同中國作品常常會引用《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一樣,你們一定要使自己成為雜家,知識面越廣越好。”他不僅帶配音演員,還十分重視培養翻譯人才。英語翻譯趙國華、朱曉婷就是他一手帶出來的。

  老廠長很博學,有一次看《警察局長的自白》,我正好坐在他後面,他指著影片上靠牆站著的那幾個男人說:“知道嗎,那些傢伙都是同性戀者。”我不明白,問他怎麼看得出來。他說要注意那些人的神態,還有衣著,看多了你就會了解,要多看些描寫意大利黑手黨的小說會有好處。他說,他從六歲就喜歡看電影,腦子裡裝著兩千多部影片。

  後來當我接手執導美國影片《出水芙蓉》時,他如數家珍一樣報出男女主角的名字,告訴我女主角是一個游泳明星,這部1944年拍攝的彩色影片,是一部當年風靡全世界的娛樂片,讓我在搞本子時要注意那個年代的語言特色。在藝術上他處處事事關心著年輕人的成長,這就是奠基人陳敘一。

  他以他的人格魅力影響著老中青三代人,上譯廠永遠不會忘記他,億萬觀眾也會從很多經典的譯製影片中感受到譯製配音那種美的享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