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7 馬未都:我是懸崖峭壁上一棵歪脖鬆,長不大,也死不了

馬未都:我是懸崖峭壁上一棵歪脖松,長不大,也死不了

南周尋禮,尋中國和世界之禮樂文明,禮儀之道,尋人類共通的心靈與美感的交流之道,在傳統與現代的對話中尋禮,在邊界與尊重的感應中心有靈犀。

願君同參與、共襄禮。

“南周尋禮”之觀復博物館創始人

馬未都

马未都:我是悬崖峭壁上一棵歪脖松,长不大,也死不了

馬未都與“觀復貓”花肥肥(受訪者供圖/圖)

“我心目中最好的結局是,我離開博物館,若干年以後,有一天閒著沒事,甚至都坐輪椅了,我說,我去觀復博物館看看,不通知任何人,我也買票進來。我進來以後覺得這博物館比我在的時候更好,那我認為,這個事就徹底做成了。”

文 | 李歡

全文約4967字,細讀大約需要14分鐘

觀復博物館在北京五環外,下了地鐵還要坐上幾公里公交車,票價不低,一百一張,但來客不稀,遊客和本地人各半,多是慕館長馬未都的名而來。不離京的時候,馬未都沒事就來,“正常上班,沒退休,好悲催”。

這是全國第一傢俬人博物館,1996年獲批成立,次年正式開放,22年過去,分館陸續開到了上海、杭州和廈門,可惜杭州、廈門兩館因租賃合同到期而歇業。北京這間不算太大,兩層紅頂白樓,最初為工廠而建,馬未都本想用它作文物的庫房。經過多次搬遷和周折,觀復博物館暫時在此落地,雖然這“離博物館的要求相差很遠”。馬未都總是想,如果將來有足夠的資金,一定要有更好的建築,更好的展陳。

馬未都收養的三十多隻貓慵懶地在館內各處巡遊,它們被喚作“觀復貓”。馬未都說,它們是“全中國生活條件最好的貓”,有專人照顧,他估算每年養貓的成本比養人差不了多少。

貓咪馬都督躥到馬未都身邊,一位保潔大姐用零食把它引了出去。他說,“她對貓好,一看就是真好”。

1 “博物館讓人坐下來是最基本的要求”

放在1990年代,辦私人博物館是一個“不大正經”的想法。馬未都辦過一些收藏品展覽,設想把場地固定下來。“固定下來不就是博物館了嗎?”他跑到北京市文物局申請,工作人員斜眼一瞥,“想什麼呢,這種事是國家辦的,私人不能辦,別來這兒摻和。”

幾年後,國家對私人文物的態度逐漸明朗,馬未都察覺時機到了,再次申請,終於獲批。觀復,取自老子《道德經》,“萬物並作,吾以觀復”。

觀復博物館最早的地址在琉璃廠,這條古文化街上還有榮寶齋、大千畫廊等老字號。後來換了幾處地點,越來越向城外去,“我從來沒有選址這個能力,我們就是被人家轟著(走)”。

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坐落在紐約最好的地點,曼哈頓城市中心遍佈美術館。“中國最好的位置都莫名其妙給了大商店了,大商店一開始挺熱鬧,後來也不掙錢,商業也未必能支持你活下去。”馬未都說,“我認為全社會對文化設施並沒有興趣。除了公立博物館,到目前為止,我沒有看到中國有任何一家商業機構,不管是國有還是非國有的,在最佳位置做非常好的博物館。”

上海的分館開到了陸家嘴,新地標上海中心大廈的37層,馬未都覺得這仍不是完全理想的地點——不是單體空間,場地也不夠大,只能算是首次在高樓裡做了一個博物館實驗。

二十多年來,中國的私人博物館數量與日劇增,至2018年8月,全國民辦博物館達到1398家,佔博物館總量的27%。增長最快的幾年,平均每三天就增加一座。

不過,在馬未都看來,政策環境變化並不大,私立博物館和公辦博物館始終不被一視同仁。觀復博物館的性質是“民非”,民辦非企業、非社團法人單位,“你什麼都不是”。民辦博物館既沒有財政支持,也不能盈利,部分由企業支持贊助。觀復博物館則是目前唯

一一家實現了良性運轉的私立博物館——“就是我們自己的收入可以很好地養育我們”。

马未都:我是悬崖峭壁上一棵歪脖松,长不大,也死不了

(受訪者供圖/圖)

館內藏品大多是馬未都自己的收藏,他尚未開放捐贈,為了“嚴防引發社會誤會”,避免昂貴饋贈導致的麻煩和糾紛。馬未都認為,要想保障優質藏品,眼光是第一位的,資本是第二位的。“資本就是不管你有多少錢,在文物面前都不算有錢,你就算作為一個世界首富,天天拿著這錢買世界藝術品,一會兒就把你買成窮人了,因為藝術品是世界上最昂貴的東西。”

許多國家的政要和企業財團的高層參觀過觀復博物館,國內外頂級博物館同行也曾來此切磋交流。

“我老說,我是懸崖峭壁上長的一棵歪脖松,我長不大的,但是也死不了。”馬未都這樣形容,“懸崖峭壁不是一個長松樹的地方,所以,它不能作為範本。大家都去懸崖峭牆壁上,那複製不了。”

馬未都想改變博物館的業態,就像誠品書店改變了傳統書店的形式,“誠品書店最重要的改變是讓人能在書店裡坐下來,我們先不說他坐下來幹什麼,有人坐下來並不是為了看書,就是坐下來舒服。”而大多數人去博物館,都滿足於“那個博物館我去過”,固有的方式是在櫥窗前盯著看。

“博物館讓人坐下來是個最基本的要求。”馬未都正在籌劃打造新館,整天盤算著如果有足夠的資金,可以有哪些新的展陳方式。“全世界沒有的,一定除了驚奇就是驚奇,然後你還說不清楚,只好跟別人說,你自個兒看。”比如,他打算設計一面“頂禮牆”,一共四層,從上至下依次是佛、菩薩、上師、護法,讓人一眼知道它們的關係。

驚奇的意義不僅是驚奇,否則可以像電影裡“吊威亞”。“我也可以設計威亞,讓這些佛像在空中來回飛,這種驚奇是沒有意義的。”他說,“我們未來的博物館一定要做得很好,做到每個人都覺得不虛此行。我想出了很多展陳的方法,不是標新立異,而是讓你在展陳當中,還受到了教育。”

马未都:我是悬崖峭壁上一棵歪脖松,长不大,也死不了

觀覆文創——九宮系列(受訪者供圖/圖)

觀復博物館留住人的方法還包括開發文創產品,其思路是“更加貼近百姓、更加體現文物的價值”。馬未都和團隊開發了自己的觀復APP,APP的資金投入很大,但因其他商業平臺的費用越來越高,而觀復APP就像“自己養大的孩子”。“所有科技方面的人都認為我們搞APP是會失敗的,但我們確實今天很成功。”馬未都說,APP上的內容非常多,一塊是藝術品資訊,另一塊是商品,分普通商品、禮品和藏品三大類。第三塊是拍賣,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教育性拍賣,拍賣前後都有評述和行情瀏覽。這在全國的藝術品拍賣中,是一個極為獨特的方式。

2 “骨子裡的喜歡”

有一年,馬未都去法國參觀中國唐代展,下榻酒店的行李員為他服務,送到房間,微微一笑接完小費,走了。第二天,馬未都又見到了這個行李員,隻身一人來看展覽。他饒有興致地偷偷跟在行李員後面。馬未都看展品,自問算是專業細緻,“但扛不住那法國人的慢,他居然在那個唐三彩的雕塑面前要站二十分鐘左右,他不挪窩,這叫骨子裡的喜歡。他沒人可裝,也犯不著給誰裝”。

法國前總統弗朗索瓦·密特朗愛好中國文物,很多香港古董商在其店裡都掛著與他的合影。跟他做交易,不僅是錢貨買賣,密特朗要問許多文化問題,非常專業,甚至不輸專家,他的死去世後對香港古董界是一個重創。“他一定是骨子裡喜歡。”馬未都說,很多時候我們就缺了這種“骨子裡的喜歡”。

馬未都對文物的喜歡是從1980年代開始的,他是《青年文學》雜誌的編輯,文物是他的業餘愛好。他看見每一件東西都會自然地好奇,為什麼是這樣的?例如杯子有兩種,一種帶把兒,一種不帶把兒,他就會想,人類什麼時候開始有意識地給杯子安個把兒?“類似這樣的問題我都會想,而這樣的問題只有文物可以給你解釋,而且文物可以真實地再現歷史。”

可是,文物在過去不堪的年月裡,曾給收藏者帶來麻煩。馬未都說了這樣一個故事:一位朋友的父親對家裡的官窯瓷器害怕極了,怕出聲,裹著棉被,用榔頭砸了。砸完分成四包,讓四個兒子朝四個方向扔掉。“他兒子跟我說,我爹怎麼那麼短視?挖一坑埋院裡,挖出來殘片也能賣錢。”馬未都說,“他不是短視,那個時候壓力到此,你不知道人會嚇成什麼樣。”

1980年代博物館也很少,沒地方看文物,去故宮需要介紹信,馬未都總是以找人的名義混進去,填好會客條,出來的時候再自己模仿一個簽字。館裡燈光暗,開門晚,關門早,到點就轟人,看門人總是那個打毛衣的婦女,馬未都每次都帶著一隻大手電筒。起先去,打毛衣的立刻撲過來問:“你要幹嘛?這麼亮你還看不見?”馬未都解釋:你說看得見是說那東西還在,我是要看清楚,咱倆的“看”是倆概念。

慢慢混了熟臉,人家也就不跟著了。他常在故宮陶瓷館看一下午,有時一個參觀的人都沒有。人們基本都是照照相、看看建築就走了,馬未都無數次看見遊客們圍著珍妃井議論:這麼小的井怎麼能跳下去一個人呢?

馬未都非常推崇日本的美秀美術館,它的創辦人小山美秀子認為,美育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教育。“所以現在有人說這句話:美盲比文盲更可怕。”馬未都認為,審美和創造美是兩回事,創造美可能是天生的,不識字的農婦也能唱美妙的山歌,但審美一定是後天學習的產物,通過教育和知識,人們才能欣賞不同文化的美。例如日本的舞蹈風格滯澀,不像新疆舞那樣流暢,它與日本人的“物哀”情結息息相關,需要有對文化的理解,才能欣賞“滯澀也是一種美”。

對於城市的建築和雕塑,馬未都經常憤怒於這些“社會中低劣的審美產品”:“太難看了,不能容忍,我可以選擇不看,但是你擱到城市中心廣場上的時候,它就強迫你在看。”

“你隨便到西方的各大博物館去看,永遠有一群一群坐在地上的孩子,老師在講。我們今天是基本沒有的,有的話也多是一個應付,比如說各種教育(活動)來了,必須得去,帶著孩子遛完了就完了,很少有人從內心裡真正地喜愛藝術,覺得藝術是他們生活中非常美妙的一部分,非常少。”馬未都說。

马未都:我是悬崖峭壁上一棵歪脖松,长不大,也死不了

馬未都與故去的“觀復貓”黑包包(受訪者供圖/圖)

3 “不通知任何人,我也買票進來”

2003年,“非典”SARS肆虐,許多家養貓狗遭到遺棄。有人跟馬未都說,自己家門口有隻大黑貓蹲了好幾天,要不要撿走?馬未都冒雨把這隻貓抱了回來,人家根本不是大黑貓,是隻狸花貓,取名花肥肥。花肥肥是第一任“貓館長”。

後來,他又收養了黃槍槍、藍毛毛、麻條條、雲朵朵,黑包包是自己跑進來賴著不走的。奶牛貓王情聖是從一位流浪貓救助者那裡領養的,對方二居室的房子裡養了幾十只貓,氣味巨大,馬未都形容“都進不去,進去腦袋都疼”。一大堆貓裡,他一眼就看中了王情聖,它親人,適合在博物館裡跟客人相處。

觀復博物館裡陸續有了三十多隻流浪貓,客人喜歡它們,正巧“擼貓”時代來臨了,日本出現了許多貓屋,專門為人們提供和寵物親近的功能。馬未都觀察,“貓替我們來治癒社會的很多心理問題,緩解情緒”。

於是,他把“觀復貓”發展為一個品牌,也就是現在流行的“網紅”和“IP”。“觀復貓”系列叢書已經出版了超過二十種,兒童音樂劇《觀復貓之“喵”》剛剛完成首演,未來還打算創作動畫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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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復貓”家族(受訪者供圖/圖)

馬未都一向對新鮮事物感到好奇,他經常刷抖音,“看到好多非常有意思的事,我覺得抖音給了基層人一個非常強大的自信,很多人是沒有機會去表演的”。抖音、微博、直播、網紅,馬未都聲稱“不反對任何新的事物出現”。即使有部分審美低劣的內容,他也覺得不至於看不上,“我什麼都看得上,我覺得社會的每一個現象或者說每一個人都各有各的好處”。

他知道,今天的人有一種普遍的心態:當一隻貓成為網紅,許多人即使家裡有貓,也想見見這些網紅貓,“尤其看看這些帶有傳奇色彩的貓”。

“我說過一句話,歷史上說‘物以稀為貴’,今天的社會是信息時代,叫‘物以知為貴’。你必須讓人知道你,你不知道全國哪有那麼多人來,是不是?”馬未都說,“宣傳是我們的重中之重。”

貓不能進入博物館的展陳區,以免破壞展品,但館內四處都有以貓的口吻給孩子貼的標語。馬未都說,貓是一種溝通途徑,“希望更多的孩子能從小有很好的美學教育”。

“看這有什麼用呢?沒什麼用,但能讓你這輩子活得比別人美好。這東西不當吃,不當喝,人非動物。千萬別小看動物,動物有時候也有審美。”他解釋,“我們做博物館,只能是儘自己的努力,對自己的良心,別枉來社會一趟。活在這個星球上,每個人都生命短暫,人過百年,不過一瞬,就過去了。那麼,你既然來,就應該為這個社會,儘自己的能力去做一些事。我覺得,我們這個社會的審美,未來的路很長。”

第一隻“觀復貓”花肥肥活到十五歲,去世了,作為流浪貓算相當長壽了,馬未都找人做了十二隻座它的銅雕像,放置在館內各處。在他暢想的新博物館裡,會有一個貓的墓地,每隻貓走了以後都能給它立個碑,供人憑弔。

不可否認,馬未都本人是觀復博物館目前最大的品牌,他希望將之轉化為“觀復博物館”的影響力,延續下去。“我心目中最好的結局是,我離開博物館,若干年以後,有一天閒著沒事,甚至都坐輪椅了,我說,我去觀復博物館看看,不通知任何人,我也買票進來。我進來以後覺得這博物館比我在的時候更好,那我認為,這個事就徹底做成了。”

只言“禮”語

馬未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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