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下午，我和鐵伢子及他的女朋友去佩妹子家玩。我看他的收錄機不是原來那臺，就問：“又鳥槍換炮了？這是什麼牌子的？”
佩妹子得意地說：“新買的燕舞牌，原來那臺紅燈牌的送給你玩吧。”
當年的燕舞牌收錄機紅極一時，得益於電視廣告的播出，一個戴眼鏡的摩登青年從屏幕中間冒出，喊出一句“哇！燕舞收錄機。”然後便載歌載舞起來“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
這段動感旋律伴隨著在央視黃金時間的廣告在千家萬戶奏響。在娛樂節目匱乏的年代，這一廣告的效果是出奇的驚人，而“燕舞”牌收錄機的知名度由此如日中天。雖說一臺燕舞收錄機需要將近五百元的高價，但依然一機難求。
我很高興：“要得，我的收錄機壞了，正好打算重新買一臺的。”
鐵伢子正在擺弄新收錄機，裡面放的磁帶是香港1985年十大勁歌金曲，他最喜歡策佩妹子，就笑著說：“提噠新收錄機，再弄副太陽鏡戴噠。”
我在一旁湊趣：“戴噠太陽鏡也遮不住一臉的砣……”說完我也隨著音樂唱道：“sayonara 忍著淚說goodbye啦，thanks thanks thanks thanks monica。”
佩妹子轉頭對鐵伢子的女朋友星妹子講：“他咯喜歡日本娃娃，你要管緊點，莫被別個搶跑噠。”
鐵伢子趕快恭維自己女朋友：“莫聽他們打亂講，我喜歡咯首歌，就是因為你長得像日本娃娃咧。”
我們講的這首歌就叫《日本娃娃》，內容描述日本女孩的時尚裝扮和日常生活方式、歌詞俏皮詼諧，頗得樂迷的喜愛。歌詞是粵語並夾雜英語和日語而成，沒有這三種語言基礎的人比較難懂。這首歌是許冠傑作曲填詞並演唱的，收入他1985年的專輯《最緊要好玩》中，入選了1985年十大勁歌金曲。說起“勁歌金曲”這個稱謂，就是因為當年風行一時的十大勁歌金曲評選才家喻戶曉的。
《十大勁歌金曲頒獎典禮》是由香港TVB創設，一直舉辦至今。始於1984年1月開始的“1983年十大勁歌金曲頒獎典禮”，評選並現場演唱上一年度的十大金曲。
自1984年第二屆起開始設立最受歡迎男女歌星獎，其得獎結果往往會成全場最注視的焦點，被視為誰是香港樂壇的天王和天后。勁歌金曲金獎是壓軸大獎，代表著單項歌曲的最高榮譽，是綜合各種因素後頒發的全年最高獎項。
勁歌金曲金獎除了要求歌曲本身在全年的受歡迎程度外，還要求歌曲本身的質量，作曲作詞以及歌手的唱功，因此它更能見證出一個歌手的實力和演唱造詣。譚詠麟和甄妮分獲1984年的最受歡迎男、女歌手，當年的勁歌金曲金獎是譚詠麟的《愛在深秋》，這一年譚詠麟還有一首《愛的根源》也入選了十大勁歌金曲。
真正讓內地人愛上粵語歌曲的就是1985年的十大勁歌金曲頒獎典禮，十首歌每首都是經典之作，宣告了香港流行音樂真正開始進入全盛時期。其時四大天王還未崛起，天下仍是譚詠麟的天下。這一年他有三首歌入選，分別是《愛情陷阱》、《暴風女神》和《雨夜的浪漫》，再次獲得最受歡迎男歌手獎，並憑《愛情陷阱》獲勁歌金曲金獎。
張國榮當時還稍落下風，當年只有一首《不羈的風》入圍。女歌手中，梅豔芳風頭正勁，憑《壞女孩》入圍，力壓蘇芮的《誰可相依》獲得最受歡迎女歌手獎。而剛出道不久，還只有24歲的張學友，憑首張專輯《Smlie》中的《情已逝》第一次入圍“十大金曲”。另外入圍的還有許冠傑的《日本娃娃》、呂方的《聽不到的說話》、林子祥的《十分十二寸》。
值得一提的是林子祥的《十分十二寸》這首歌，由20首歌曲連在一起的超級串燒演繹，炸裂般的十分鐘升調串燒，引領了“歌曲串燒”的風潮。以致於後來每年都有串燒歌曲問世，最出名的是2005年古巨基的《勁歌金曲》，長達十多分鐘，由36首經典老歌組成，即是向林子祥的《十分十二寸》致敬，這首歌延伸出來的懷舊經典的潮流不斷湧現。古巨基後來還推出過兩支續曲，都取得不錯的成績。
我和鐵伢子、佩妹子三個都是狂熱的粵語歌曲愛好者，相識於高考補習班，鐵伢子住朝陽新村，佩妹子住曙光宿舍，我住湖橡宿舍，都隔得很近。三個人年紀差不多，又有共同的興趣愛好。雖然第二年高考繼續落榜，三人各自有了不同的方向，鐵伢子、佩妹子都當了工人，我一邊工作一邊準備再次高考，還是經常在一起玩。
朝陽新村舊影 鍾友援攝
我們三人喜歡的歌星各不相同，鐵伢子最愛譚詠麟，佩妹子喜歡張國榮，而我卻看好剛出道不久的張學友。這時段譚詠麟風頭正勁，連續推出的三張唱片《霧之戀》、《愛的根源》、《愛情陷阱》被譽為“愛情三部曲”，奠定其香港粵語歌壇天皇巨星地位。極具權威的香港電臺“中文歌曲龍虎榜”冠軍歌單中，譚詠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獨佔28首，遙遙領先其他歌手。
而張國榮的躥紅，只比譚詠麟晚了短短几年，但由於此前譚詠麟“碾壓一切”的統治力，張國榮一直被當做“攪局者”。鐵伢子和佩妹子最喜歡爭論譚詠麟和張國榮的歌誰的更好聽，而只要我一提起張學友，兩人就結成統一戰線，對我群起而攻。
確實，在當時張學友還是個毛頭小夥子，才推出第一張專輯，也是第一次入圍十大金曲。在他面前還有譚詠麟、張國榮等幾座當時看來不可逾越的大山。
張學友1985年發行個人首張專輯《Smile》
我們幾個剛認識的時候，還都是才踏入社會的小滿哥，兜裡沒什麼錢，買不起正版磁帶，多用的是空白卡帶去翻錄。從港臺、海外引進的正版錄音帶專輯，一盒在25元以上，國內的唱片公司獲正版授權翻錄的在15元左右，盜版的在10元左右，而一盒空白卡帶只要5元。而且一盒空白卡帶的時長是60分鐘，一盒專輯的時長是45分鐘左右，就是說三盒空白帶可以錄四盒專輯，還是很划算的。而且TDK和SONY的空白磁帶都是日本原裝進口，質量相當好，可以反覆使用多次。一盤磁帶聽膩了，隨時可以洗掉去錄別的歌。
當年常見的TDK和SONY空白磁帶 圖源：網絡
我和鐵伢子都是打著學英語的藉口，要家裡買的單卡錄音機，佩妹子家裡條件稍好，給他買的雙卡的收錄機。我們經常揣著幾盒空白卡帶，提著佩妹子的雙卡收錄機到處找人錄磁帶。
轉錄磁帶這門生意在七十年代後期到八十年代前期很盛行，那時候海外的音像製品還沒有正規渠道進入內地，雙卡錄音機還是奢侈品。一些有眼光的人從沿海城市弄來原版磁帶，現場幫人用空白磁帶翻錄，一盒叫價三至五元，主要的市場在五一路郵局門前。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有雙卡錄音機的人越來越多，音像市場也已放開，市場上不光有原版磁帶，還有國內唱片公司翻錄的，以及國內的歌星翻唱的專輯。漸漸地光顧翻錄磁帶的人少了，但市場仍然還在，演變成交流磁帶的所在。除了五一路郵局門前，我們這一帶的鐵路文化宮門前也是聚集地之一。
在鐵路文化宮門前交流磁帶的多是我們這樣十幾歲的小滿哥和細妹子，初中或是高中剛畢業。又或剛參加工作，也沒什麼錢，又都喜歡聽港臺歌曲。大家揣著幾盒空白帶，提上雙卡收錄機，以及僅有的幾盤原裝磁帶來到這裡，希望能跟同道之人交換翻錄。
鐵伢子和他的女朋友星妹子就是在翻錄磁帶的時候認識的，鐵伢子有一盤原裝譚詠麟的《霧之戀》，正好那天碰到星妹子在鐵路文化宮門前問誰有這一盤。鐵伢子見星妹子長得嬌小可愛，就像歌裡唱的日本娃娃一樣，趕快上前說自己有這一盤。當得知這妹子的名字裡有個“星”字後，鐵伢子就唱起了那首有名的《霧之戀》：天邊一顆小星星，海邊一顆閃星星⋯⋯跟星妹子套近乎：“我最喜歡咯首歌噠，咯證明我們倆有緣咧。”就這樣鐵伢子成了我們一班朋友裡，最先找到女朋友的人。
我們三個裡面，佩妹子是最急著找女朋友的，可惜天不遂願，他卻是最後一個找到女朋友的人，他找到女朋友還要搭幫我，是我當時的女朋友幫他介紹的。
那一次是我過20歲生日，請一幫朋友吃飯。這時期年輕人中最流行送的生日禮物是磁帶和唱片，幾個好朋友不約而同的送了專輯磁帶給我。佩妹子送的是新出的一盒迪斯科舞曲磁帶，叫《87狂熱》，是以翻唱英文原曲並用中文填詞為主的《迪斯科》合輯。
自張國榮的一曲《Monica》風靡香港後，迪斯科舞曲開始在中國流行。《87狂熱》的誕生不僅開拓了國內用中文填詞翻唱英文迪斯科舞曲合輯的潮流，且創造了國產迪斯科舞曲合輯當中的銷量紀錄及廣泛的影響力，主打歌《路燈下的小姑娘》更是紅極一時。專輯中唯一的一首原創歌曲《站臺》時至今日也仍是經典中的經典。
鐵伢子送的是張學友的專輯《遙遠的她》，這是去年推出的張學友第二張專輯，內裡收錄的《遙遠的她》和《月半彎》都是張學友的經典名曲。
當時的香港歌壇是愛情題材以及日本改編歌曲的天下，也是偶像歌手盛行的年代。獨立樂隊的地位不高，連後來大名鼎鼎的BEYOND樂隊也只憑《大地》、《真的愛你》、《光輝歲月》入圍過三次。
那時我女朋友送給我的是一張大碟黑膠唱片。為了這張唱片，我特地花了九百多元鉅款買了一臺帶唱機的組合音響。這種組合音響在當時還是稀罕物，不斷有朋友到我家來聽唱片。
有一天我女朋友帶了她玩得好的一個妹子來我家玩，剛好佩妹子也在，兩人聊天說起喜歡的歌手，不約而同地談起了張國榮。佩妹子人長得碩，歌喉卻是極好，隨口哼起了那首經典的《當年情》，一下就把那妹子迷住了。
這首歌入圍了1986年度的十大勁歌金曲，是電影《英雄本色》的主題曲，《英雄本色》由吳宇森導演，狄龍、周潤發、張國榮主演，是當年香港電影票房冠軍。電影上映後，好評如潮，空前賣座。
《英雄本色》是香港英雄電影的開山之作，香港電影由此出現“英雄片”熱潮。在香港影評人評選的香港百部佳片內，《英雄本色》排名第一，足見它對港產片的影響深遠。我們當年都是在街頭的錄像廳看的這部電影，對電影內容和這首歌自是十分熟悉。
《當年情》這首歌也是張國榮的代表作之一，1986年，他推出的《愛火》這張專輯有《當年情》和《有誰共鳴》兩首歌入圍勁歌金曲，並憑《有誰共鳴》獲得當年的金曲金獎，達到了人生巔峰。
佩妹子的嗓子與張國榮有幾分相似，一首《當年情》唱得聲情並茂，讓同樣是張國榮鐵粉的那妹子對他一見鍾情，兩人正式開始談戀愛。這段感情的發展速度也讓我們始料未及，雖然佩妹子是我們三人中最後一個找到女朋友的，卻是頭一個結婚的人。搞笑的是他結婚的時候，我和鐵伢子都與當時的女朋友分手了，婚宴上還要同坐一桌，十分尷尬。
一轉跟三十年過去了，前年鐵伢子做五十大壽，幾位中年大叔酒足飯飽後去ktv唱歌。大家狂唱的粵語歌十有八九都是來自當年的勁歌金曲，鐵伢子就感慨：“還是以前的老歌好聽。”
佩妹子這時候的最愛已經變成了盧冠廷的《一生所愛》，正在深情演繹中：“從前現在過去再不來，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開始終結總是沒變改，天邊的你飄泊白雲外。苦海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應該相信是緣分。”
我們都笑說佩妹子不應該唱這麼傷感的歌，佩妹子放下話筒笑笑說：“別個講當你真正看懂了《大話西遊》，你就真的懂了愛情；當你聽懂了《一生所愛》，你就真的懂了什麼是哀傷和無奈。”
我們都笑佩妹子到底是當了大老闆的人，講的話好深刻。佩妹子說：“好奇怪這麼好聽的經典歌，竟然沒有獲得過勁歌金曲。”
盧冠廷也確實是個音樂奇才，《一生所愛》這首歌堪稱經典，卻沒有獲過獎，盧冠廷只是憑《但願人長久》這首歌獲得過1988年的勁歌金曲作曲獎。《一生所愛》本是電影《大話西遊》裡的主題曲，是電影把這首歌帶紅的。
鐵伢子不以為然：“這歌雖然沒得獎，至少還紅噠，有些歌得過獎也沒有紅，比如《別人的歌》。”
是的，也有些歌曲雖然得過十大勁歌金曲，卻始終紅不了，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成立於1986年的Raidas樂隊，只出版了兩張大碟後就宣佈解散，雖然首張專輯的主打歌《別人的歌》入選了1987年度十大勁歌金曲。
有些歌曲和歌手的命運就真的像《別人的歌》裡唱得一樣：曾用真心認真唱藏著辛酸的歌，觀眾的聲音卻常比它更響，人人隨意點唱一樣那些歌，唱罷也惹來公式的拍掌，其實掌聲屬於那人盡皆知的歌，演唱的歌手卻如永沒名字。驟變的音階屢次起跌，如同年月蹉跎，別人的歌別人風光，藏著漆黑的痛楚，但我不甘心永遠灰暗如同陪襯，不相信就這般無聲的度過，漸暗的燈火卻照醒我，仍然如舊蹉跎，但我不清楚那裡保證，何時能突破，只恐怕象首歌重複的度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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