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0 麥田裡的守望者

在安徽和縣烏江鎮村民眼裡,葉連平是個“怪人”。

一個90歲的退休教師,每月領三四千,為了省塊兒八毛,常常騎車7公里到鎮上買菜,還要去撿菜販丟棄的蔬菜帶回家。出遠門也不捨得坐車,到南京,到蕪湖,到揚州,都騎自行車去,最遠到過灌南,300公里。

住著三十年前的舊平房,穿著六十年前的破衣裳,這樣節儉到常人無法理解的人,退休後,義務為學生輔導英語19年,分文不收,卻總是幾百、幾千、幾萬地為學生花錢。

十幾年前,縣委組織部黨員電教中心主任王小四在拍攝葉連平的紀錄片時,頗受困惑,究竟是什麼在支撐他這樣做?他跟拍了三年,似乎找到了答案,又似乎還沒有,事後他仍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面對不理解,葉連平在各種場合下解釋了很多道理,最後只剩輕描淡寫的一句:“我的情況跟人不一樣,我的人生可以寫一本書了。”

麦田里的守望者

5月12日,葉連平在上英語課。張道寬 圖

一幅盲人畫

1984年6月的一天傍晚,天色有些暗了,15歲的常久明與父母在棉花田裡勞作,遠遠看見葉老師一跌一撞地走過來,父母叫他趕緊躲起來,別讓葉老師看見。

那天下午,他跟葉老師說不讀書了,然後提前回了家。他家離學校五公里路,路很難走,要過河爬山,河在長江邊上,正值汛期。他沒想到葉老師會來。

葉老師是來勸他的。他成績很好,非常想讀,但家裡太窮,三個妹妹都沒讀了,父母早給他找好了師傅學裁縫。“我們全家人都很尊敬葉老師,老師一說我們肯定是受不了的”,常久明一直躲到天黑,才敢回家。

那個年代不讀書的人很多,少年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個老師會這麼遠跑過來勸?他步入社會摸爬滾打,走過許多坎坷之後,才體會到,“那是老人的一份捨不得啊。”

三十四年過去了,常久明依然深刻記得,那天傍晚葉老師蹣跚走來的畫面。“每次想到這個事情都要淌下淚。”他回憶時泣不成聲,用了幾分鐘才平復情緒。

麦田里的守望者

卜陳中學1984年初三畢業班合影,葉連平在二排右六。除署名外,本文圖片均為澎湃記者張小蓮 圖

常久明不知道,在很多年前,相似的一幕也曾發生在葉老師身上。

1928年,葉連平出生于山東青島,上面兩個異母姐姐,下面兩個同胞妹妹,他是家中獨子,從小養尊處優,備受寵愛。父親給外國人做廚師,下班很晚,常常捎些茶食、水果回來,塞到他熟睡的被窩裡。

父親是河北滄州人,少時跟三哥學藝,彈腿不直,捱了一巴掌,賭氣跑到天津。因為沒有文化,只能給人聽差,當苦力。父親講過一個真實故事:有個濰坊人滿某在青島給外國人幹活,東家賴他偷了夫人的首飾,寫了一紙訴狀,還叫他自己送到警察局,滿某不識字,當場就被關了起來。

父親以上三代文盲,吃盡了苦,儘管吃穿都成問題,仍想方設法一定要他念書。

葉連平8歲那年,舉家遷往天津,上過私塾,小學由日本老師教日語。12歲那年,母親因病逝世,他跟隨父親和繼母到上海,進光夏中學讀初中,學英語。

麦田里的守望者

葉連平小時候

麦田里的守望者

葉連平父母、姐姐、哥哥(早年夭折)合影,至今保存良好

他對英語一竅不通,也聽不懂上海話,個矮坐前排,總聽到身後傳來嘲笑聲,幾個高個女生攔他路,用上海話罵他“十三點”。

他忍無可忍,跟父親說不念書了。父親氣極,對著他胸口狠狠打了一拳。父親一輩子就打了他這一次。打完又心疼,給他買膏藥貼,軟聲勸導。

葉連平從此發奮苦讀。他記性好,學東西快,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十分鐘就能背下來。初中畢業,考了全班第一名。第二名後來成了清華大學數學教授。

隨著太平洋戰爭爆發,美國僱主陸續離開,父親因此失業,開始擺攤修自行車,也騎車往郊區販運大米,經過日軍哨卡時總是提心吊膽。有次鬼子一刺刀把麻袋戳破,大米撒了一地,不敢去收。

在這樣艱難的歲月,父親仍堅持供他讀書。高中入讀南蘇中學,班主任林志純老師知他處境艱難,多方給予幫助。但一個學期下來,生活已到了絕境。

林老師聽說他要輟學,反覆勸他,給他打氣,可是沒辦法,“餓著肚子怎麼唸啊?”林老師實在捨不得,繪了一幅水彩畫,臨別遞給他,眼裡滿是淚水。

畫上是一個盲人,一手拄著一根棍,一手打著樂器,探路前行。這幅畫在“文革”時被燒了。

沒戴上的帽子

2018年5月5日清晨,葉連平在雨中張望,等最後一個遲到的女生。他本來擔心下雨,有些孩子來不了,沒想到48人全員到齊。

帶學生到南京、合肥,參觀科技館、博物館、烈士陵園等,是葉連平十幾年的慣例,每年春秋各一次。安徽省科技館有感於葉老師的行舉,從三年前開始資助,欲包攬全部費用,葉連平不答應,堅持要出車費。這次去合肥兩日遊,他出了半個月工資。

在濛濛細雨中,大巴奔馳在高速路上,車裡響起整齊的歌聲:“XYZ,Now you see,I can say my ABC.”葉連平在過道上站著領唱,雙手揮動,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就像他每一次上課那樣充滿激情,好像永遠不會疲倦。

麦田里的守望者

5月5日去合肥的路上,葉連平在車裡忙前忙後,給孩子們發物品。張道寬 圖

麦田里的守望者

5月12日,學生在安徽科技館動手製作遙控車參加比賽,葉連平在旁默默觀看

去年到南京雨花臺烈士陵園參觀,遇到三個外國人,孩子們跑去跟他們講話,對方用法語說:“我不會講英語,我們是法國人。”葉連平年輕時學過一點法語和俄語。但他最在行的還是英語,交流無障礙,曾接待過香港大學副校長何立仁(Ian Holliday)。

麦田里的守望者

香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致葉連平的感謝狀。

他17歲輟學那年,抗戰勝利。次年隨父親到南京,進入美國大使館工作,起初不諳英語,只能任勤雜。

父親的東家大衛·白格擔任一等秘書,會說中文。有次他把葉連平叫來,故意說英語:“George!A hummer,please?”葉連平一臉懵。虧他記性好,把這句話原封不動記下來,跑到樓下找接電話的李大爺,複述一遍,李大爺告訴他“hummer”就是榔頭,他趕緊拿個榔頭送去。白格摸摸他的頭,稱讚:“Good!Good!”

從大使館開到閉,葉連平生活在外國人中間三年零六個月,一天到晚跟外國人打交道,“把嘴練出來了”。

勤雜什麼人都能接待,葉連平認識司徒雷登、巴特沃斯,也見過宋子文、孫科、白崇禧、陳誠、翁同酥等眾人物,還跟宋美齡握過手。

麦田里的守望者

在大使館工作期間,外國人給葉連平拍的照片

“就是因為大使館,我吃了大虧。”老人話鋒一轉,眼眶溼了,兩行濁淚溢出來,順著溝壑縱橫的皺紋緩緩流下。“請原諒。每每想到這個事情,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方素舊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差點把老命送掉了。”

解放初期,很多勞動人民都是文盲。離開大使館後,葉連平暫時失業,閒暇無聊,便與幾位居民、同事攜手,辦起了識字夜校。津貼有限,但誰也不在乎。

麦田里的守望者

在南京掃盲夜校,葉連平與4位女學生合影.

1955年冬天,葉連平已是南京琅琊路小學群眾夜校的總務主任。一天,戶籍警突然來到學校,把葉連平抓走了,隔離審查9個多月,什麼也沒查出來。又對他管制一年,進行群眾監督,警察經常上門讓他寫資料。審查兩年半,帽子沒戴上。但往後二十年,始終無法擺脫“特務”嫌疑。

“那時候怕戴,現在想想,我還想戴。反正已經受折磨了,如果戴上帽子,平反以後補發工資,那我賺到了!”葉連平在大使館每月102美元,他本可以去領退休金,但他不敢拿了。

1960年,戶籍警再次上門,叫他籤志願書,強令他離開南京。他下放到老家滄縣,住在三大爺家,大隊幹部們議論,南方來了個“壞小子”。

時值三年自然災害,葉連平不會幹農活,掙不足工分,雪上加霜。剛開始有點行李物件,可以坐火車到山東換些地瓜幹回來,讓全家人多撐兩天。幾趟下來,連皮鞋毛巾都換掉了。餓得不行,什麼野菜、樹皮、生癩蛤蟆都吃,吃完就拉肚子。

麦田里的守望者

1960年葉連平下放時,妹夫送給他的棉背心,至今還在穿。衣服上的汗漬,是艱苦勞動的記憶。

這樣度過了極其艱難的三年,到1963年,雙腿已腫到膝蓋,襪子都脫不下來,眼看不行了,終於咬著牙回了南京。

葉連平拿著遷移證去落戶,派出所不肯接受。沒有戶口,便沒有工資、沒有糧票,依然吃不飽。1965年,經同事愛人張廠長介紹,迫不得已才來到石跋河。

救命之恩

石跋河與南京相去不遠,位於安徽和縣烏江鎮,時屬卜陳公社。葉連平在此遭受了最重的政治壓抑,也收穫了最多的善意。

開始寄宿在張廠長家。張廠長的侄子張廣源當時在和縣讀高中,週末回家一看,“喲,我們家怎麼來了個外國人?”因為葉連平身高體長,高鼻長臉,還講國語。

家裡宰了雞,張廣源喊他吃,他說他“平生不吃肉、不吃蛋、不吃魚”,只吃素。家裡韭菜多,他最喜歡吃韭菜。這種狀態維持了幾個月。

村民覺得“這人有點怪怪的”,不吭氣,少言寡語。不管分內分外,什麼事都幹,“幹了記不記工分,工分算多少,他從不計較”。

先到窯場幹活,燒窯搬磚拉磚,勉強幹了一年,場長看他幹不來,就讓他當炊事員,一天挑三十擔水,累得要命。

這期間,把大隊幹部得罪了。大隊部拿來幾條黃鱔,讓他燒好,供幹部喝酒。葉連平不敢碰這酷似毒蛇的活物,有個幹部說了兩句橫話,惹得他失控了:“我是為職工做飯的,不是服侍幹部的!”

這名幹部後來貼了張葉連平的大字報。公社通知大隊三天內將葉調走,大隊任書記勸他暫時規避,等風頭過去,還可以回來。任書記蹲在板凳上,說:“你是個好人哪!”

2012年,葉連平被評為“中國好人”。他在合肥作報告,滔滔講了45分鐘。講完後,一位離休幹部上來,拉著他的手問:“你怎麼成為中國好人的?”一下把他問住了,“僵得幾乎下不來臺”,臺下六百多人還沒散。為難之際,忽然一句話從他腦中飄出來:“因為我生活在好人中間。”

窯場同事給他吃山芋,村民收留他住。他幹不了重活,大隊安排他到生產隊。他不善農活,生產隊照顧他,讓他種樹養豬記工分。

葉連平再度回到石跋河,被趙興柱接納在家,那位大隊幹部曾威脅他趕走葉連平,趙秉性剛直,拍胸表態:“我趙家三代貧農,要是老葉犯法,由我代罪!”就這麼把他護下來。

一天清晨,葉連平正把收割的油菜攤曬在門前,隊長通知上午開會。排隊去公社的路上,民兵營長陳朝餘將他喊出隊列,叮囑他:“無論上面說什麼,都不要吱聲。”

那次大會批鬥十個人,算命的、要飯的、換鴨毛的等等。有個人因不肯低頭被民兵一把撂到牆頭。輪到葉連平了,憤怒控訴充斥全程,他始終一聲不吭。

“回到家氣死了!”一進家門,痛哭失聲。他縮在房裡,越想越難受,萌生了死念。正當此時,對門的李銀才推門進來,勸他好久,又幫他收油菜、打菜籽。

1970年,初冬乍寒,葉連平被押到歷陽鎮的“文攻武衛”指揮部,三教九流混在一起,關了7個多月。指揮長喝醉酒就打人,晚上常聽到女孩的哭喊。葉連平在難聞的酒氣中,也捱過兩巴掌。

曾收留他的同隊社員劉友良,叫他愛人趙桂珍炒了一袋小麥熟面,送到指揮部。葉連平看到她,驚詫不已,再看到那袋炒麵,差點落下淚來。

那種環境下,沒人敢和他沾邊,唯恐避之不及。妻子離開他,親戚疏遠他。劉友良夫婦與他非親非故,卻冒著酷暑,往返五六十里,給他送一小袋炒麵。

“不是這些好人我早死了。”葉連平嘴裡念著一個又一個名字,動情地說:“這些人都是我永遠忘不了的,永遠忘不了。”

撥亂反正後,他曾有兩次機會回南京落戶,沒回去。當教師後,兩任教育局局長要調他到和縣,也婉拒了。

“我在最困難的時候來到這裡,這個地方救了我的命,這裡的父老需要我,我不能離開。”

這位前半生顛沛流離、受盡苦難的老人,決定紮根異鄉,把自己的一切拿出來,守望這片土地上奔跑的孩子們。

“不務正業”

葉連平教了四十年書,學生遍佈四面八方,走到哪兒都能遇到。

5月11日早晨,他坐船過江去火車站看班次,三大爺的獨孫過幾天結婚,他要回滄州喝喜酒,十幾個小時,不肯買臥鋪票。

去的時候,一個麵包車師傅喊他,是他以前的學生,叫他上車,他沒上,大概不想耽誤人家的時間。回來時,有個學生在碼頭賣魚,幫他拎東西上船,下了船,又拎下來,還給了他兩條魚。

卜陳學校附近的村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他學生。退休教師老韓的兒子、女兒、女婿都被他教過,孫輩也在他那裡補課,出了四個大學生。老韓說:“他培養了我家兩代人。”

麦田里的守望者

多年前,學生在葉連平家院子裡補課

葉連平清楚記得他重新站上講臺的那個日子,1978年11月24日。這距離1955年他從夜校被拉下馬,已過去整整二十三年。

這二十三年正是他年富力強的黃金時代。“怎麼說呢,我再也回不來了……我玩了命地幹,我也補不回來了。”

1978年,張廣源考上大學。彼時,他已是卜陳中學初三畢業班的班主任,他一走,沒人上語文課。他跟校領導說:“你們要思想解放,我給你們推薦一個人,葉連平。”

“別人認為我是這裡最好的老師,但其實他可以做我的老師。”張廣源說。

葉連平當了近十年豬倌,負責全隊三十多個豬圈。那時候,大人們包括老頭老太都出勤掙工分,家裡只剩下娃娃。他整天在全隊區域轉來轉去,順帶照顧那些年幼的孩子。讀書的孩子放學了,經常跑來問作業,所以他對課本大概熟悉。

那天大隊幹部來豬圈喊他時,他正在勾豬屎,圍著大圍腰,穿著膠靴,手持釘耙。他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從豬圈裡跳出來,就這樣全副武裝、渾身騷臭地趕到大隊辦公室。卜陳中學教導主任坐在桌後考他課本,當下拍板,讓他第二天來學校上課。

從豬倌一夜之間變成教師,葉連平做夢也想不到。公社派人與校長一道去南京查他檔案,帶回來的結論只有三個字:可以用。

他接手的是初三甲班,48個學生,之前落下一個多月課,待改的作文本堆成小山,時間緊、任務重。學生居住分散,若留校開夜班,難保安全。於是他把全班分成5個組,將鄰近村子的學生集中在一起,找個合適的人家上課,每週分別下鄉到5個組。家長都很支持,點兩盞燈照明。幾個月下來,效果頗佳,中考考上11個,比乙班多9個。

下一屆,葉連平從初一新生帶起,除教語文外,搞了很多課外活動,用某些人的話說,開始“不務正業”了。

他組織學生勤工儉學,帶他們漫山遍野去採草藥、打樹果,用板車拖到鎮上去賣。他還讓學生養兔子,養好了去賣,也賣過廢銅爛鐵。賣來的錢作為班費,買圖書文具和運動器材。

“賣藥材沒多少錢,怎麼能買那麼多書呢?整個學校都沒有我們班的書多。”常久明知道葉老師貼了錢。

他組織學生打掃廁所,要挑糞,又髒又累,他帶頭幹,一干就是三年。還帶學生去清掃大橋、慰問養老院、到部隊營房參觀,不一而足。

王小四也做過老師,但葉連平當年做過的事情,很多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我覺得他很接近教育的真義。”

那時候,葉連平不贊成照本宣科上課,自創“四步教學法”,在省內外示範推廣。在學生們看來,葉老師上課生動有趣,像講故事,完全不拘泥於課本。

學生說,葉老師每年每個同學至少家訪一次,不管多遠都要去,提著馬燈滿村跑,有次還跌得滿身泥水。瞭解情況後,尤其照顧那些家庭困難、住得遠的同學,送錢送書送衣物,邀他們到自己家吃住。學生考上大學,他親自送去報到。家長送兩個雞蛋,他都不要。

常久明幾個同學上學要過河,河面20米寬。有次下大雨,水勢湍急,他們找根繩子綁在腰上,坐著小盆衝過河。葉老師看到他們來了非常感動,抱著他們說:“孩子們,你們辛苦了。”類似的小事很多,讓常久明覺得,“他跟其他任何一個老師都不一樣”。

正直仁義

1985年,葉連平被評為“全省優秀教師”。隨後,他從民辦教師轉正,烏江鎮黨委委員盛錦平動員他入黨。

麦田里的守望者

1985年,葉連平被評為“全省優秀教師”。

他在大使館工作那三年半,整天跟美國人打交道,不關心也不懂政治,日子幾乎是一帆風順的,除了中共地下黨員何馥麟一事。

何馥麟從上海總領事館轉移到南京,與葉連平成為同事。1948年冬天,何的身份暴露,國民黨包圍了大使館。那天何上完夜班,去找了葉連平。

葉連平回憶,那時他住在使館後院,看老何突然閃身進來,說要借宿一晚,且衣著單薄,並未生疑,趕緊添煤生火,給他炒了碗蛋炒飯,但看他只吃雞蛋,咽不下飯,便知他有心事。何說是青幫找他麻煩,葉有意陪他回家,何拒絕了,並稱已派侄子何耿芳穿著他的大氅和皮帽給妻子送信了。兩人抵足而眠,何輾轉反側,天還未亮,就起身要走,遲疑片刻,問:“小葉,你有錢嗎?”葉連平打開箱子,給了他一沓關金券,大約二十張,每張2萬元。他數也沒數就揣進口袋,朝外走。葉連平抽出一件長袍,喊他披上禦寒,但人已不見蹤影了。

何馥麟脫身後,妻兒被監控,家門口一天到晚有特務守著。何妻要回上海,葉連平親自護送母子三人到火車站,後面一直有特務跟著。

解放後,何馥麟寫信邀葉連平來上海。葉連平到他家(霞飛路北側),何妻拉著兩個兒子下跪,感謝他救命之恩。

“其實我也沒有救他的意思,都不知道他是地下黨,很偶然的。”葉連平落難時沒有去找他。

張廣源畢業後調回家鄉工作,從副鎮長一職退休,現是鎮關工委主任,一直與葉連平有來往,有時也訝於其言行。在他看來,葉連平是個愛憎分明的人。

2012年夏天,朱鴻卿去世。葉連平被公社驅逐後,一度借居他家。張廣源考慮到葉連平年紀大了,天熱路遠,就沒有告訴他,獨自奔喪去了。回來後,葉連平向他發火,然後帶著兩塊燒餅一瓶水,騎車上揚州,近200公里路。到了朱家,車子一放,直奔墳地弔唁,一句話不講。次日天不亮就往回趕,因為還要上課,朱家留不住他。

而在另一場葬禮上,葉連平的態度截然不同。

原村書記是葉連平的學生,因貪汙拆遷款被撤職、開除黨籍。半年後他的父親去世,葉連平買了個花圈去奔喪,把他喊到跟前,當眾訓斥,大意是:你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你好好幹,你老子去世,還有點光輝,就因為你這個不肖之子,貪了幾個錢,你老子死不瞑目。一頓話,把他罵得哭笑不得。

學生出現品行不端者,葉連平認為自己也有責任,“說明教育不到位”。幾個教育失敗的案例,讓他更加篤定,教師樹德育人,任重道遠,非一日之功。“一個教師如果言行不一致,更壞。”

老校長次子嚴政是葉連平的首屆畢業生,後來也當了民辦教師。一天偶然撞見嚴校長罰跪嚴政,原因是嚴政打麻將。葉連平從中調解,費了許多唇舌都無用,忍不住開炮:“你沒有資格教育他,你不要孩子打麻將,你自己打不打?”老校長不吭聲了。

因為訂的輔導書有誤,葉連平罵過教育局領導。因為糾了個錯字,得罪了學校主任。他性格耿直,往往對事不對人。

1991年一天中午,兩個老師家屬在學校後院賣菜,發生爭執,廝打了起來,場面很難看。葉連平趕過去把兩人拉開,然後跑去找時任的校長解決,但四處不見人影,找到時,他正在一位老師家裡吃飯喝酒。葉連平進門就發火:“外面都鬧翻天了,你還在這兒喝酒!”

葉連平當時已超齡工作兩年,那個學期一結束,就退休了。

閒不住的人

葉連平捧著教材、參考書,和兩個省下的黑板擦,交到教導處,便沒法走出來了,“趴在桌子上哭得不像樣”。很多老師不理解,退休了有什麼可哭的?

高中輟學離開學校,他也是這般不捨的心情。班主任林老師十分痛心,送畫淚別,引發他對老師的眷戀。解放後,看到很多底層勞動者不識字,他們的孩子念不了書,推己及人,他自然投入掃盲工作,開辦託兒所。後來,他真正從事教育事業,體會到教師育人的特殊職責,便已立志為之奉獻餘生。

葉連平是閒不住的人。在南京被管制期間,沒有職業,沒有收入。“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是無聊而痛苦的,於是他給自己找事幹,每天打掃街道,寫黑板報,為學生補課。至今他還保持寫黑板報的習慣。

麦田里的守望者

無論寫作、演講還是寫黑板報,葉連平從不打草稿,洋洋灑灑,一氣呵成,無一處修改。

麦田里的守望者

葉連平每天看新聞,以便及時在村裡的黑板上更新時事動態。

退休28年,他幾乎一天沒歇。各個大隊小學有老師請假,都找他代課,短則幾天,長則三年,哪有需要,喊一聲就去了。

代課金300塊一個月,都還給了學校。他給5所小學買了6臺二手風琴,給宋橋小學裝電燈,給龍王小學栽了100棵水杉樹,給黃壩小學種了220棵白楊樹等等。

麦田里的守望者

退休後,葉連平到距離卜陳30公里的姥橋中學帶過一屆學生,帶他們掃了三年廁所。這屆學生至今記著他,今年春節接他去姥橋過生日,集齊了天南地北28個學生。

看到農村學校英語教學條件差,影響升學,葉連平很著急。以前被懷疑是美蔣特務,他從不敢說英語,這時,他決定“拿出來變廢為寶了”。

2000年,他在自己家裡開設英語課堂(後更名為“留守兒童之家”),義務輔導小學和初中生,所需的書本用具都是他掏錢買。那間三十平米的舊屋,每天一放學,就擠滿了書桌和孩子。

這些孩子來自周邊村,大多父母不在家,爺爺奶奶沒文化,對功課幫不上忙。6年前,鎮政府出錢把他家對門的學校倉庫,改建成兩間教室,一間供他上課,一間作為圖書室,學生可以在這裡做作業、看書、下棋、打球。

麦田里的守望者

留守兒童之家的圖書室

麦田里的守望者

葉連平創辦的留守兒童之家已在全縣範圍內推廣。

去年中考,卜陳學校考上重點高中8人,其中5人都在他這兒補課。“為什麼孩子有這個積極性?我不承認是因為我不收費,關鍵有效果。”

有人罵他二百五,說他作秀,也有人嫉恨他,斷人財路。“我們這裡有個小學老師,是我學生,說出來打我自己的嘴巴,他給孩子們補數學,收費800塊一個月。”

葉連平不太在乎外界的褒貶。他領過的獎都擺滿櫥窗了,這些表彰對他而言,“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代表過去,不代表未來;不是光環,而是負擔。

“如果我在言談舉止上有一點點不妥,甚至錯誤,那這個責任不都是我的,國家也要受損失,人家會怎麼說?就你還中國好人呢。”

這次帶學生到合肥,葉連平兩天沒睡好,等孩子們安全到家了,心才能放下來。“雖然是個好事,但出了事故,名聲就不好了。”

老伴對他不理解,回來朝他發牢騷,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一塊錢車捨不得坐,一去合肥花掉一兩千。家裡的煤爐漏氣,封不緊,老伴去買了個新的,二十塊錢不到,葉連平硬是叫她退了回去。他的原則是,該花的錢絕不小氣,不該花的錢,一分都不會花。

別人說寬裕生活是“小康”,他自我感覺已是大康,不愁吃穿,可以在家上廁所,還有坐便器(注:幾年前房子漏雨,政府幫他翻修,裝了衛生間),“我跌跌爬爬能撐下來,已經很知足了。”

麦田里的守望者

葉連平老伴在做飯。家裡沒有一件像樣的傢俱。

麦田里的守望者

葉連平偶爾寫詩,他把自己住的陋室稱為“古稀齋”。

“死而不已”

最近,有幾個“重點人物”老在葉連平腦子裡轉悠,憂慮他們的成績、升學和經濟狀況,包括一個已讀高二的孤兒。

他至今仍堅持家訪,在他這裡上課的孩子,除了新來的不瞭解,每一個的家庭情況、愛好、缺點,他肚子裡都有本賬。

“有人奇怪老頭子還騎車滿天飛,那我不飛,孩子交給你了,如果幹不出成績,怎麼交代?”

5年前,葉連平在家訪路上被電瓶車撞到了,從那以後,他就經常跌倒,越來越嚴重,有次半夜跌在地上,昏迷了。居校長送他到南京醫院,查出是腦溢血加腦膜炎。

一開始醫生說他年紀太大,沒辦法了。居校長求醫生,說他是中國好人,現在還替孩子們免費上課,醫生才願意做手術。但風險很大,成功率只有5%,“可能下不了手術檯”。

也許是福報,手術很成功。本來要住院一個月,但第四天葉連平就急著出院了。醫生犟不過他,打印了一張自願提前出院的證明讓他簽字,才肯放他走。

當時頭上蓋著紗布,線還沒拆,根本走不了。他先打電話給居校長,問他能不能來接,居校長勸他好好休養。他又打給南京的學生,一個退休區級幹部,來了兩輛車,夫妻倆用擔架把他抬上車,一直送到家。

過了一禮拜到南京拆線,醫生說:“你這個老頭,我們都沒見過,這麼大的手術你四天就往家跑,你回家能幹什麼啊?”

不光心疼住院費,葉連平也想早點回去守著留守兒童之家,雖然上不了課,但每天都有學生來借還書。他天天坐在那兒,一邊借書,一邊寫回憶錄。

以前沒時間寫,週末兩天上課,週一週二改作業,週三印講義、上書法課,週四週五備課、家訪,一天忙到晚。

老韓勸他不能再這麼勞累,身體吃不消,他說:“老韓啊,正因為我不行,我再不干我沒時間了。”

麦田里的守望者

每週末上兩天課,葉連平要花1-2天批改80多份作業。

麦田里的守望者

別人勸葉連平不要教書法,怕他累著。葉連平說:“我憋不住啊!現在我們的老師有多少人毛筆拿不起來。”

當年,王小四問他為什麼退休了不好好享福,他滿臉笑容:“我已經在享福了,我非常幸福。這樣的工作可比休息強多了!”一天到晚跟孩子們在一塊,使他常常忘記自己已是耄耋之年了。

對他來說,老有所為才能老有所樂。他有個十六字心志:生命不息,戰鬥不止;鞠躬盡瘁,死而不已。“我活一天我蹦一天,走了就走了。”

他已安排好後事。如果走在老伴前面,除了留下一定的生活費,他會將全部積蓄捐給葉連平獎學金基金。這個基金成立七年,他陸陸續續投了5萬。

其次是將遺體捐獻給安徽醫科大學。他有五個學生讀安徽醫科大學,過年來探望時,曾提到做解剖學實驗沒有人體標本。

葉連平沒有後代。他的首任妻子曾懷過孕,因為他政治上受到懷疑,妻子將孩子打掉,與他離了婚,現在這個老伴是他71歲時收留的,那時她被兒子兒媳攆出家門,生境狼狽。

麦田里的守望者

葉連平與老伴沒多少交流,兩人聽力都不太好。學生說,爺爺奶奶偶爾吵個架,互相聽不見,各說各的。

雖無兒無女,但學生滿堂,桃李天下,也是另一番慰藉。眼下他最大的遺憾是找不到接班人,“我走了以後,這些孩子們誰管?”

目前寄宿在葉連平家的學生是特困戶,家離學校很遠,沒有電,從初一開始住到現在,馬上要中考了,她功課不太好,葉連平答應她無論考好考壞,不用擔心經濟問題,“只要爺爺有口氣,不會讓你念不起書。”她以後想當老師,改變農村教育現狀,“希望像葉老師一樣創造人才。”

春去秋來,日升月落,孩子們從各地匯聚於此,學習,嬉鬧,奔跑,成長,又散落四海。葉連平像一個稻草人,風吹不倒,雷打不動,守著這片鄉土,這間教室和這些孩子們,直到生命盡頭。

“葉老師再見!”孩子們每次都說。

麦田里的守望者

放學後,孩子們來到留守兒童之家,圍著葉老師問作業。

麦田里的守望者

和縣文聯主席說他是“永不熄滅的燭光”,他不同意,“我有這麼亮嗎?我給自己的評價,充其量不過是個螢火蟲。”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