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0 荒荒雲木青青崖

青崖在碧海蒼天之上,春江花月之左,一壁孤崖聳立滄海,原是無人居住的海之角,後南桑路過此地,見青崖沐月,如白雪冠頂,便命其名為青崖冠白,對外只稱作青崖。

葉縈第一次見到南桑,是在青崖——南桑剛被青帝任命為春宮殿下七星官之一,邀請碧海蒼天的神祇與仙友們相會盛宴。彼時葉縈尚未成年,身為族中最小的女兒,她第一次跟著兄長密歌外出,睜大了雙眼好奇地在青崖轉來轉去。

青崖上遍植花木,鳥鳴聲聲。日光之下,她見到一個男子坐在花叢掩映的竹亭中,身邊圓滾滾的草精扛著花鋤在亭邊一鋤頭一鋤頭鋤著地皮,時不時回頭看一眼他,用稚氣的聲音問:“我鋤得好不好啊?”

男子靠在亭邊,膝上放著一把琴,時不時撥一下,輕聲回答:“你最乖,鋤得最好。”

聞言,那圓滾滾的草精便歡喜得滿地打滾,更加賣力地鋤起地來。草精每挖出一個坑,他便往坑裡丟一顆種子。

許是聽到腳步聲,男子回頭來,上下打量著她,撥了一下琴絃,說:“雲木宜春的人?”

葉縈詫異地問道:“你怎麼知道?你又是誰?”

男子輕笑一聲,說:“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留美人。聽聞雲木宜春的藤族皆有一雙紫眸,長髮深紫,喜著紫衣,還喜佩戴藤編的首飾——你說我怎麼知道的?”

說完,他便起身走了。葉縈摸摸自己戴在頭上的藤編髮圈,又摸摸手腕上還青翠欲滴的藤編手鐲,再看自己一身如同煙霞般的紫色衣裙,窘迫地拍了拍小臉,哎呀,不說還沒注意,聽他這麼一說,她才想起自己族群女子的衣著裝扮都差不多呢。

正思索間,葉縈的衣襬被一個小手扯了扯,她低下頭,見是拿著花鋤的小草精正伸著小手拽著她的裙襬。小草精又問:“我鋤得好不好呀?”

葉縈簡直要被這圓滾滾的東西萌化了,蹲下去摸摸它的頭說:“你好乖,你鋤得最好啦。”

“那你讓一讓路好不好呀,我要繼續挖坑了。”

原來是小草精的坑挖到她的腳下了,葉縈急急地往一旁退了幾步,就見小草精又呼哧呼哧地賣力苦幹。

不多時,密歌找到這裡,見到她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小草精,撲嗤笑出來:“我就知道你在這兒。走了,四位帝君都來了,人也差不多齊了,酒宴開始後有你看的。”

葉縈依依不捨地跟著密歌離去,在宴會上又見到了那個青衣男子。直到哥哥帶著她一起去向他道賀,葉縈才知道他就是風神南桑。

南桑看著她說:“這個小姑娘以前沒見過呢。”

哥哥還沒回答,葉縈已經牽住了他的衣襬問:“南桑君上,你成親了嗎?你要是還沒對象,能不能考慮一下我啊?”

言畢,周遭頓時一片寂靜,南桑也錯愣了。然後,他低頭看著這小小隻的姑娘,琢磨了一下,嘴角揚起一個笑容,問:“你喜歡我啊?”

葉縈說:“我喜歡你的草精啊!如果我們成了親,你的草精是不是就能變成我的草精了?”

起鬨聲中,南桑笑著搖頭:“成親就不必了,但你若是想來看小草精,可以隨時過來。”

後來,葉縈才知道青崖的草精是雲菇的一種,只長在特定的地點——風谷,那是南桑的出生之地,據說他是出生在風暴之中的神祇。而這種綠雲菇更是稀少,且非常脆弱,需要生活在無憂無慮的環境中,若它們覺得壓力大了或是不快樂了,分分鐘就會短命,更不能受到驚嚇,否則就會自爆。

雲木宜春雖然也美,可並不適合草精生存。葉縈的父親、雲木宜春的老族長日漸年邁,時日無多,密歌雖是下一任繼承人,可其他異母兄弟也想要族長的位置,一直虎視眈眈。就在葉縈來青崖時,老族長已經病重。

“等父親故去,族內肯定大亂,還請君上務必讓舍妹在青崖逗留一段時日,密歌感激不盡。”

宴會散後,密歌找到南桑,如此哀求。

南桑沉吟半晌,看向窗外,花叢中,葉縈抱著小草精,一大一小正低頭編花環。他是個閒散脾氣的人,向來不插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可此時眼神卻柔軟下去,彎起嘴角道:“那就留下吧。”

青崖白日很長,風光雖好,過去卻只有他和小草精兩個,葉縈來了之後,整個青崖便多了歡聲笑語。她是孩子脾氣,和小草精玩得很好,不多時便走遍了整個青崖,還拜訪了周圍的鄰居。偶爾南桑在青崖的峭壁上撫琴,葉縈和小草精便會一左一右趴在他的兩側,往往他一曲撫完,她們兩個也已睡著了……

南桑漸漸習慣了有葉縈在的日子,誰料小丫頭卻不願繼續在青崖生活,她說想家了,收拾了包袱來與南桑道別。南桑想起密歌走之前說的話,便哄騙她道:“你不是捨不得小草精嗎,不若拜我為師,留在青崖,與它日夜相伴,豈不美哉?”

葉縈滴溜溜地轉著雙眼:“君上不要騙我,我知道君上留我的原因,也知道回去要面對什麼。我族正在危機時刻,我兄長一人在家孤軍奮戰,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繼續留在青崖了。”

在南桑錯愣間,她就那般義無反顧地走了。

在離開青崖後的好幾年裡,葉縈都生活在王位爭奪的恐慌中,直到密歌終於坐穩新族長的位置,她才真正放鬆下來。而那時,她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成了雲木宜春的將軍,能為兄長出謀劃策,亦能幫助好友了。

雲木宜春附近有座章莪山,山上世代生活著豹族,與他們一向交好。密歌能在短短几年之內坐穩族長的位置,多虧了豹族幾次相助。特別是王子哈頓,驍勇善戰,葉縈從未見過他狼狽的模樣。

但這日,哈頓卻滿臉血汙地倒在她面前:“小縈,章莪山戰事急,求你們出兵相助。”說完這話,便暈了過去。

葉縈迴頭看了眼密歌的居所——在這幾年的爭鬥中,哥哥的身體耗損巨大,前幾日甚至累倒了,此時若去叫他,哥哥定然不會視而不見,親征也是可能的。

緊接著,葉縈當機立斷,點齊一千人馬去了章莪山。

她帶的是雲木宜春最精銳的兵馬,本以為能勉力一搏,可這次侵犯章莪山的竟然是從蠻荒甦醒的上古神獸猙,豈是小小藤族能夠對抗的?

章莪山屍橫遍野,猙在山林間到處捕食獵物,一口吞食一隻豹子。哀鴻遍野中,葉縈舒張自己的蔓藤,纏住了猙的尾巴,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它甩向天空,而身邊的戰士則用藤條將受傷的豹族戰士捲起,帶到身邊。

那赤皮黑絡生著雙翅的怪獸被激怒,在空中張開巨大的翅膀,琉璃色的雙目捕捉到她的視線便讓她全身無法動彈。緊接著,它便張開血盆大口,囂張地甩動著華麗鮮豔的尾羽,朝她飛撲而來,將她狠狠撞在地上。葉縈只覺得肝膽俱碎,嘔出一口血來。

然後,猙伸出爪子按在她身上,張嘴朝她俯下來……要被吃掉了!葉縈狠狠閉上眼睛!

千鈞一髮之間,一陣風倏爾席捲而來。砰——巨大的衝撞聲後,葉縈頭頂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又見面了。這次怎麼膽子變小了呢?”

她慢慢睜開眼睛,便看到自己被人擁在懷裡。

那一刻,月色的孤冷,青崖的風,南桑青色的羽衣都成了她一生無法遺忘的記憶,在她生命中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南桑擁她在懷裡,說:“別怕,我來收拾這傢伙。”

他手心的風旋轉著跑出,那風眼在空中變大,旋轉成颶風。那無形無狀的東西隨他操縱,風刃一刀刀地將山石樹木割裂,猙在這樣的攻擊下卻閃躲自如,仍舊朝他們飛來。

在猙撞到他們之前,南桑抱起她來,在空中跳躍如飛。然後,他引猙到了水上,風助水勢,攻擊力越發強大。

見狀,葉縈雖全身疼痛,卻忽然想一個主意。於是,她催動藤條,過去在她手中只能伸縮當作鞭子使用的藤條彷彿擁有了生命一般,吸收了大量的水分,蜿蜒抖動著朝猙打去。那一下打在猙身上,它的前進速度突然一滯。就在此時,南桑拋出一雙扣子,將猙的翅膀鎖住,又趁機將它的四肢也一併鎖上鐵鏈,便制服了它。

在猙的咆哮聲中,葉縈終於忍不住暈了過去。

葉縈醒來後,發現自己在陌生的房間,一旁的香爐中升騰著嫋嫋的青煙,她渾身痠痛地躺在大床上。一個圓滾滾的草精趴在床邊淚眼汪汪地看著她,見她睜開眼睛,立刻一臉歡喜地邁著小腿兒跑出去:“醒了醒了,桑桑,縈縈醒了。”

從門外跨進來時,南桑伸手彈了一下小草精,將它彈翻在地上,才悠悠地說:“說了多少次了,不許叫桑桑。”

小草精捂著頭上的包包,含著淚點點頭,又邁著小短腿去把藥爐上煎著的藥端過來,看葉縈喝了才出去玩了。

葉縈看向南桑,他也正在打量她,輕聲說:“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聞言,葉縈不由得臉上一紅,好久說不出話來。

南桑為她蓋上被子,掖好被角,說:“就在我這兒療傷吧,你兄長傷成那個模樣,肯定聽不得你受傷的消息,何必回去與他悽慘對悽慘。”

葉縈心想也是,便愉快地接受了這個提議。

她本來就受了重傷,又喝了藥,沒一會兒便又睡了過去。南桑凝視了她嬌小的面容好一會兒,才走到香爐旁,往裡丟了一塊安神的香片,便帶上門出去。

小草精正在門外做健身操,見他出來,連忙拉住他的褲腿喚道:“桑桑喲。”

“喲你個頭啊喲。”

小草精自顧自地說:“縈縈的鞭子壞了,你要不要送她一條啊?”

南桑沉默半晌,想起了不日前制服猙時她手裡的藤鞭。

上古蠻荒神獸覺醒的消息傳出後,眾神都在搜索它的去向,他控制著四面八方的風,一探尋到猙的去向便趕去了,誰知竟有人比他更快。這種神獸連他都不敢正面較量,何況一個小小修為的藤族?可是,她卻能在絕對弱勢的情況下跑去應戰……不知為何,南桑心頭浮起一絲不悅來。

“那豹族王子也是個沒腦子的,他們一群人都打不過的神獸,葉縈一個人能打得過?”

小草精伸出軟軟的小手幫他順氣:“桑桑,你是不是在氣縈縈為別人孤身犯險呀?”

南桑竟被它問住了。

青崖初遇,那個對他懵懂求婚的姑娘,青崖相伴,那個為他帶來無數快樂的姑娘,她離去的背影小小隻,這些年來,他其實無時無刻不在關注雲木宜春的動靜,甚至好幾次暗中插手相助,想著等她長大了便接她過來嬌養,誰知這東西卻為了別人去冒險。

南桑抱起小草精,洩憤般在它頭上敲了個包包:“就你聰明!我們去做鞭子。”

葉縈傷愈後,雲木宜春派人來接她。離開時,小草精抱著一個盒子過來:“這是桑桑送你的禮物,以後要常來玩哦。”

南桑摸摸她的頭,囑咐道:“再不要莽撞了,遇到事只管來找我。”有心多說幾句,又擔心她年紀小聽不懂,想起另一樁要緊事來,他便收回了手,“去吧。”

葉縈暈乎乎地回到雲木宜春,一直在想,南桑那天的話是否有別的意思呢?她快要把雲木宜春的藤葉給拔禿了,都沒思考出所以然,卻思考出了平地一聲雷。

哈頓向她提親了!帶著豹族壓箱底的奇珍異寶,那陣仗驚動了整個雲木宜春,有膽大的小藤精一路尾隨隊伍而來,哈頓英氣逼人地站在葉縈面前,鄭重其事地對葉縈說:“小縈,為了表示感謝,我準備對你以身相許。”

葉縈頭頂的花環幾乎要歪掉,在眾人起鬨聲中,他連忙拉著在一旁看好戲的密歌逃竄而去。

書房中,兄妹兩個嘀嘀咕咕。

密歌對葉縈說:“妹妹,哥覺得哈頓可以啊。”

“可我對他沒那個意思啊。”

她與哈頓雖認識多年,其實相處的時間並沒有多長。她尊重哈頓是豹族的王子,感激豹族多年來對他兄妹的幫助,若說喜歡,也是兄妹之情多於男女之情,更何況……

葉縈垂下雙目,思考要如何和兄長說,其實自那年在青崖上遇到南桑開始,她小小的心裡就種下了喜歡的種子,而這麼多年來,這顆種子抽芽生長,終於在重逢的那日開出花來。她無法忘記,在她生死一線時那道擋在她面前的背影。

“哥,你說南桑會不會覺得我太小了?”

密歌琢磨著葉縈的這句話,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詫異地看著她:“我的天,你不會看上的是南桑吧?那哥砸鍋賣鐵也陪嫁不起你的嫁妝啊。”

葉縈好奇地看著密歌問:“那他要什麼呢?”

“他要青龍的鱗片、朱雀的羽毛、白虎的牙與玄武的龜甲,將這些東西裝在建木樹做成的盒子裡送給他,他才會考慮一下這門婚事是否可行。”

建木樹是萬年難求的,前面那四樣卻要從四象帝君身上取得,青龍的鱗片與朱雀的羽毛興許還能求兩位帝君忍痛拔一下,但白虎的牙與玄武的龜甲……人家憑什麼割肉給你?

一併得罪四位帝君,還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求建木樹,眾人也知道這不過是南桑的擋箭牌而已,便都識趣地沒去找不自在。然而,葉縈卻說:“若我能取得這些東西呢?”

密歌沒有搭理她,只道:“唉,要怎麼回絕哈頓才好?理由要合情合理,還不能傷及兩族的情分……”

密歌思考著這個難題,並沒有將葉縈的話放在心上。直到發現葉縈不見了,他才意識到不對勁。然後,他一臉哀怨地看著同樣一臉悽慘的哈頓:“要不……你把我娶了吧?”

而此時,青崖上,小草精在南桑腳邊走來走去,一會兒摸摸南桑的袖子,一會兒抓抓花叢中的蝴蝶。等玩累了,它坐在南桑腳邊,拉著他下垂的袖子,眼巴巴地問:“桑桑,你不要再糾結啦,你要是喜歡縈縈,就把她帶過來嘛。你還有我呢,為了我,縈縈也會留下的。”

聞言,南桑伸手摸摸它的頭:“那我可真要謝謝你咯。”

風帶來四面八方的消息,自然也包括雲木宜春的。聽聞章莪山的小豹子跑去雲木宜春求親了,而她卻沒有拒絕。能讓她不顧生命危險跑去相救他的族人,恐怕那小豹子在她的心中有很重的分量吧。

南桑看著遠方,再不遲疑。

章莪山的子民最近的情緒真是波瀾起伏,先是被猙襲擊傷亡慘重,後是幫王子去雲木宜春提親被拒,而今天,章莪山竟然迎來了一位神祇,這可是好幾百年都沒有過的事了!

廢墟上,哈頓正忙著搬磚,與眾位戰士重建家園,便見父王身邊的侍從飛快地跑來稟告:“王子殿下,豹主找您!說是風神南桑來了!”

哈頓急忙放下手中的石塊,跟著侍從匆匆離去。

他雖暈倒在雲木宜春,事後卻聽族人和自己說起過當日戰鬥的場景,若非風神及時出現,章莪山恐怕會全軍覆沒,連前去搭救他的葉縈也會葬身猙的腹中。豹族對南桑一直心存感激,只是青崖高千丈,若非南桑授意放下風梯,尋常人根本上不去,他們只得委託雲木宜春轉達謝意。此時南桑過來,哈頓還以為有什麼重大的事情。

誰知等他來到會客廳,便聽南桑說:“兩位也知道,我是風暴中出生的,多年四海為家,孤身漂泊,近日時時感覺孤寂,想要有些族人,不知豹族是否肯要我啊?”

哈頓頓時驚喜得說不出話來:“……”這簡直就是天大的喜事啊,難道真的是禍兮福所倚,他們豹族終於抱上一條大長腿了?

此事不日便傳遍碧海蒼天,人人聞之詫異,越發不知南桑在想些什麼。連青帝與春宮眾星官提起時都驚奇:“他那麼愛自由的人,本尊讓他來做個星官他都推三阻四,這是吃錯了誰家的藥,怎麼跑去章莪山和豹族連宗了?”

不論眾神如何猜測都摸不著頭腦,直到春宮內來了一位嬌客。

輔官帶著一位小姑娘走入青龍殿,那姑娘盈盈下拜,對青帝說:“青帝陛下,我是雲木宜春的葉縈,此次前來是為了求取青帝陛下的龍鱗,陛下能不能拔一片你的龍鱗給我?”

青帝頓時無言以對:“……”

春宮是葉縈的第三站,她已經收集了白虎的牙、朱雀的羽毛,此次她是來問青帝要龍鱗的。青帝與她大眼對小眼了好一會兒,忽地想起南桑為了擋狂蜂浪蝶想出來的損招。

說起這事,青帝現在還肝火直冒——明明天書上說風神南桑就是箕宿,他賠著老臉去三顧青崖,南桑硬是不同意,說爛桃花叫他焦頭爛額,哪有這個空閒去當星官。青帝能怎樣?於是就拉扯上所有四象帝君,給南桑當了擋箭牌,成了南桑成婚之路上的“絆腳石”。

青帝彎起嘴角,故作不知,問葉縈:“你要本尊的龍鱗做什麼?若事出無由,只是好奇,本尊可不能輕易給你。”

葉縈一個初出茅廬的小藤精如何是老狐狸的對手,便將自己的心思說了。

青帝有些好奇,朱離是愛湊熱的脾氣,給羽毛給得痛快他能理解;儀方脾氣可不好,虎口拔牙這種事不是那麼容易的吧?

葉縈拿出一個盒子來,解釋道:“朱離陛下有好多掉落的羽毛,給了我一捧,還讓我不夠了去拿。儀方陛下也是個好人,把他換下來的舊牙讓我挑挑,我就挑了顆最白最大的。”

青帝一陣無語,這群東西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個個的瞎湊熱鬧。他忍住笑,說道:“既然他們都如此大方,本尊也不能小氣。”

青帝遂拔了龍鱗一枚交給葉縈,又喊來尾宿,讓它去問建木樹拿做盒子用的木材。春宮殿內的尾宿是建木樹養大的,與建木樹感情深厚,去拿幾塊做禮盒的木材還怕沒有?

葉縈到第四站玄帝溫川那兒時,溫川早已聽聞她的事。他轉身進了一個黑漆漆的房間,拿出一個龜殼來遞給葉縈:“拿去吧,這是我一千歲那年蛻下的殼。”

葉縈不疑有他,歡喜地拿了龜殼,感激非常——密歌口中難上加難的嫁妝,她不過幾日就收齊了!

而等南桑從章莪山回到青崖,便看到葉縈摸著小草精的頭,而小草精站在樹墩上給一株半開的海棠花澆水。看到他,小草精聲音嫩嫩地和葉縈說:“喲,桑桑回來了喲,縈縈有東西送給你哦。”

葉縈看到他,雙目一亮,將藏在袖中的盒子遞過去:“南桑君上,你願意和我成親嗎!”

南桑此生第二次被人求婚,頗有些哭笑不得。因為他接過盒子來,手指觸碰到盒子時便知道這的確是建木樹的木材所制的,而等他打開盒子後,發現裡面真的躺著朱雀的羽毛、白虎的牙、青龍的鱗片與一個千年老龜殼——雖然大多是次品,那龜殼顯然不是玄帝的,拿一個老烏龜的殼濫竽充數也就只有那群無聊的人才能做得出來了。

南桑蓋上盒子,看著葉縈,她總是這般出乎他的意料,一直勇往直前,彷彿不知什麼是害怕,什麼是顧慮。葉縈仰著頭站在他面前,藤蔓般的長髮披散至她纖細的腰上,如此纖弱的身子,卻擁有如此堅定的目光,在這樣的雙目注視下,南桑心生憐惜。

“若有朝一日,你只有三天……不,只有三個月的生命,你是否還會選擇與你心愛的人在一起?”

葉縈不知他為何這般問,她思索了一會兒,堅定地點頭道:“會。”

“為什麼?”

“若我只有三月生命,甚至更短,我就要做最緊要的事,吃最好吃的東西,看最美的風景,與我最愛的人一起。若我離去,便留給他一段最好的記憶,然後祝福他的餘生,除我之外,能再遇最好的感情。我的感情是真實的,不以時間長短為計較。”

也沒有任何困難可以阻擋。

南桑伸手擁住她,忍不住心緒起伏。她竟說出了他心中所想,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像她一般與他心有靈犀,心意相通了。南桑看她的目光柔和非常,又問:“若我此次拒絕你呢?”

“那我就嫁給哈頓。”

聞言,南桑錯愣了。葉縈笑著靠進他的懷中:“我喜歡你是我的事,如果你也喜歡我,那我就去爭取你;如果你不喜歡我,我就不打擾你了。何況,我身為雲木宜春的將軍,又是王的胞妹,本身就揹負著藤族的未來。若無法成全愛,至少成全我的夢想吧。”

“你的夢想是什麼?”

葉縈如實說:“我希望雲木宜春再不要起亂事了。”

葉縈出生時的雲木宜春,正是藤族幾大勢力鬥得最狠的時候,王族內部有兄弟奪位,王族外部有權臣與貴族虎視眈眈。而她的父王是個貪戀美色的暴君,弄得整個藤族民不聊生,幾次三番有平民起義。

她跟著兄長去青崖時,正是雲木宜春最亂的時候,她的母后過世不久,外戚又手上無人,支持兄長的朝臣並不多,唯一強大的支持竟是豹族王子哈頓。

哈頓與他們自幼一塊兒長大,情同手足,從始至終都是支持他們的人。這也是這些年來密歌被人詬病的地方——他曾引外族入雲木宜春,鎮壓雲木宜春的戰士,哪怕那些戰士是反賊。

“可若是我嫁給哈頓,從此之後豹族和雲木宜春便是親族,反對哥哥的聲音便會弱下去。待二三十年一過,舊人老去,新人長大,過去的紛亂便都會被遺忘。兩族聯姻其實是最好的方法,可我卻喜歡君上,為了君上拒絕了哈頓,破壞了最好的局面。我可以為了自己自私一次,可我的驕傲卻不能允許我自私第二次。君上呢,君上喜歡我嗎?就不能喜歡我嗎?”

南桑看向她,日光下,她紫色的雙目更加幽深,彷彿能將人的靈魂吸進去。他本浮萍浪,無所拘束,許多人來自來去便去,他也不會有多傷感,可是,在今夜聽完她的話後,他的心情竟格外沉重,以前,竟是他膚淺了,懦弱了。

南桑低頭吻在她的眉心:“嗯,我也是喜歡你的。”

青崖上的日月轉了三次,南桑再去雲木宜春時,葉縈正在小窩裡繡自己的嫁衣。見到他來,葉縈將嫁衣披在身上,轉了一圈,問:“好看嗎?”

那綠色如煙霞的衣裙披在她的身上,她彷彿要羽化而去。

然後,身旁的嬤嬤們紛紛離去,葉縈繼續坐下繡裙上的流雲。南桑點點頭,心中歡喜:“為了嫁給我,你倒是準備得十分充分,都開始繡嫁衣了。”

葉縈說:“有備無患嘛,何況這本是我最期待的事。”

南桑看著她穿針引線,終是輕嘆一聲,說:“縈縈,有一件事你應當知道。”

猙也曾逐天下,服四獸,然性殘暴,喜食虎豹,傷害太多生靈,曾被封印過一次。轉眼數萬年過去,封印鬆動,它便掙脫了封印跑出來,如今雖被重新封印,可再次掙脫封印不過時間問題。

南桑說,自他從風暴中誕生之初,他便知道有朝一日猙會醒來,他的使命便是帶著猙迴歸虛無。時代有其適合生存的生物,所有無法適應變化的都會消失。神獸也是天地的一部分,它們在天地間存在,為世間增色,於天地有恩,因此,若要消滅它們,勢必要付出代價。

這便是每一位風神的使命,帶神獸離開這個世界,用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

過去他不敢有深交的朋友,亦不敢有愛人,他從不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他們說他是風,風本是不定的,來去自如的,興許是,興許不是,這也已經無所謂了。

“縈縈,我是個生來頭上就懸著一把刀的神,即便這樣,你也還是願意要我嗎?”

聞言,葉縈的眼中滑下兩行眼淚,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那日在青崖,他會問她那麼奇怪的問題了。她泣不成聲,為著不知哪天就會失去他。

見狀,向來仙風道骨的南桑也手足無措起來。

葉縈哭了一陣,擦擦眼淚,努力撐出一個笑容:“既然你都時日無多了,那不是更應該儘快與我成婚嗎?我們哪有那麼多時日可以浪費?我們接下來的每一日,都要快快樂樂的。”

她終於不哭了,南桑既愧疚又心憐,自然是她說什麼都好,甚至還想出了討好她的方法。他說:“那我把小草精打扮一下,送給你當聘禮。”

離開雲木宜春後,南桑便著手準備婚禮了,春宮的同僚自然幫襯良多。四象帝君因為拔毛的拔毛,拔牙的拔牙,也都過來湊熱鬧,唯有青帝略顯沉默。

在湊熱鬧的人散去後,青帝找上了南桑。南桑不等他開口,先自說:“天書上指定的箕宿星官變了,對嗎?”

青帝略一詫異,而後點頭道:“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他又想起來,過去幾次他去青崖找南桑,南桑推卻的原因早先並不是爛桃花多沒有空暇,而是“太短了,不如你再等等吧”。

那時青帝信天書,不明所以。直到前些天他再翻看天書時,才發現原本箕宿上寫著的南桑的名字,竟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名字!他這才知道,天書是會變的,星官是可以被更替的。

原來南桑最初說的那句“太短了”,是在說自己就職星官的時間太短了。那麼,南桑身上是要發生什麼事了嗎?青帝猜測著,想到了一些關於風神的傳聞,想起了那從來沒被證實過的傳說。

其實古往今來出現過很多風神,可他們絕大多數都來無影去無蹤,總是出現一段時間後又消失了,而他們的消失又總是伴隨著神獸的出現,伴隨著災難。因此,碧海蒼天之上一直有一種說法,說是風神的出生會喚醒已經沉睡的上古神獸。

直到這一日,青帝才知道,他們想錯了,是神獸的甦醒帶來了風神。

南桑拎著花鋤去了後花園,小草精正在花園裡轉著,拉著他的袖子說:“桑桑,除草。”

南桑蹲下去摸摸它的頭:“乖,桑桑交給你一個任務哦。”

……

青帝沒有再打擾他們,離開了青崖。

南桑果然說到做到,在一個黑漆漆的晚上,他偷偷溜到葉縈的小窩,把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塞到她懷裡:“抱好它,以後它就是你的了。”

小草精開心地伸出小手抱住葉縈:“縈縈喲,你今天怎麼這麼漂亮?”

銀月高高掛在天上,葉縈抱著小草精從窗戶探出脖子,南桑浮在空中,對她揮了揮手。月神望舒坐在天馬銀車上,嘖嘖了一聲:“下個月就成親了,今晚還不安分點兒。”

葉縈對他吐吐舌頭:“你要羨慕,你也找一個唄。”她關上窗戶,親親小草精圓圓的腦袋,“你今天也特別漂亮。”

之後,青崖送來了一車又一車的聘禮,月神望舒駕著天馬銀車已經當了七天的車伕了,第一日是珠寶,第二日是衣裳,第三日是零食,第四日是小玩具……而且每到晚上,萬籟俱寂了,他還要忍受風神從某人的小窩裡依依不捨地離去。

第七日,望舒終於一臉哀怨地對葉縈說:“你倆就不能讓我們這種單身漢好過點兒嗎?”

天馬銀車打開,一群白色的小草精滾下來,喜壞了葉縈。

成親前的第十天,南桑沒再來,那日,望舒坐在月亮上奇怪地看著下界,疑惑不解。而後南桑也沒在出現,直到他與葉縈成親的那日,雲木宜春擠滿了賓客,可左等右等,及至誤了時辰,他始終沒有來。

終於,一隻青鳥飛到了青帝面前,說:“沒有找到南桑君上。”

密歌頓時大怒:“這混賬竟然這樣戲耍我們!他是不是仗著自己是風神……縈縈?”

葉縈抹去臉上的淚水,跨上了裝扮成婚車的天馬銀車,嘶聲說:“走吧。”

密歌還要再說什麼,青帝按住了他的肩膀。

十日前,猙的吼叫聲再次從天邊傳來,那個聲音在一陣強烈的風后再不復響起。他坐在青龍殿內看著大荒的方向,彷彿能看到神獸死去時灑下潑天的血,那血如同落霞一樣染紅半個天邊。

有多少人能分辨得清楚那日的落霞其實不是落霞而是血呢?

天馬銀車上,小草精不安地拉拉葉縈的長髮:“縈縈,桑桑怎麼不來呢?”

葉縈忍住眼眶中的淚,親親它的小臉:“因為桑桑有事。”

因為他來不了了,可她依然要完成這場婚禮。

風神南桑在戰鬥中與猙同歸於盡,沒人能找到南桑的遺物,除了青崖上他留下的滿園花木。於是,葉縈時常去青崖。

也是在此之後,葉縈才聽哈頓告訴她,南桑與豹族連宗後,曾私下找過他。

“他說不想把你讓給別人,問我與你是什麼關係,若是男女之情,恐怕他要插足了;若只是為了兩族情誼,他願加入豹族,以後風神的名號隨豹族使用,同樣是兩族聯姻,不礙任何人的事。他離開豹族後不久,你在收集嫁妝的事便傳了出來。”

在南桑消失不久之後,青帝來找過她,讓她入春宮當箕宿。葉縈看到了天書,天書上記錄的箕宿的名字果然不再是南桑,而是“葉縈”兩個字。

於是,她同意了,接替了南桑箕宿星官的位置。

青崖的夜晚是清冷的,小草精嘰嘰喳喳地跟在她身邊。

小草精抱著她的腿問:“縈縈喲,桑桑什麼時候回來?”

小草精摸著她的裙子哭喪著臉問:“桑桑是不是不回來啦?”

終於有一日,小草精拿著小花鋤在花園暈倒在新挖的坑裡。聽到它的哭聲,葉縈跑過去把它從坑裡抱起來,發現它面色發紅,整個都是燙的。它太想念南桑了,心情一直不好,葉縈用盡了辦法哄騙它南桑會回來的,但它已經不相信了。

葉縈抱著它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小草精伸手摸她的眼淚,嬌嬌地說:“你哭什麼呀?我只是想桑桑了。對啦,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桑桑說,如果他很久很久沒回來,你又總是在家裡,就讓我告訴你,雖然他不能陪你,但他會一直想著你。桑桑最喜歡縈縈……和我啦……”

啪嗒一聲,小草精在她懷中化成了一抔水。

其實,那天南桑和小草精說的話是:“如果我很久沒回來,縈縈又沒有嫁給哈頓,你就和她說,我最喜歡她,雖然我不能陪她,可我留下了禮物給她。讓她仔細聽,每一縷掠過青崖的風,都在說我想念著她。”

可小草精記不住呢。

月色寂靜,葉縈站在崖邊,重重地點頭:“嗯,我知道了。”

青崖,又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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