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6 "雅賊"張大千

張大千(1899-1983)諺雲:“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倘用這句話來概括張大千居士的一生,真是絕妙極了,簡直有度身定做之奇。

“畫帝”張大千,徐悲鴻譽他“五百年來第一人”。他面壁敦煌三載,譽毀參半;與畢加索論畫拍照,為世人津津樂道;他曾獻毛澤東“荷花”,亦為蔣介石繪“松下高士”;他當土匪,卻樂做“雅賊”;他做和尚,卻不肯受戒;他造偽畫,又自曝家醜;他執教鞭,又拂袖而去。

《金碧山水》

他瀟灑,一場豪賭,輸掉國寶《曹娥碑》,無顏面對病中老母;他風流,紅袖添香至日韓,妻妾成群一大幫;他富可敵國,又貧無立錐之地;他浪跡天涯,印度、日本、阿根廷、巴西、美國,最終歸骨臺灣島……

張大千對中國畫壇的貢獻及地位,當由史家評說;茲僅就他人生經歷之複雜、之奇特乃至輝煌約略述之!

據鄭逸梅說,張大千為防人作偽,每五年要換一批閒章,有閒章二百餘方。印文頗具個性。本文擷取三方印文做小標題,力圖為張大千拼出一幅素描像來。

《仿宋人山寺圖》

乞食人間尚未歸

張大千(1899—1983),四川內江人,生於一早已衰落的官宦之家。原名正權,兄妹眾多,他行八。其母曾友貞擅書畫,以工筆花鳥為著,當地人稱“張畫花”。張大千6歲,隨姐、兄識字、讀書山寺。18歲的張大千在外讀書,暑假返家途中,被土匪“拉了肥豬”(綁票)。土匪逼他給家裡寫信贖人時,發現他的字寫得十分漂亮。土匪頭子突然變卦,撕了信,逼張大千入夥做“師爺”。張大千無奈。一次土匪下山搶劫一前清進士的家,兄弟們搶錢財,張大千拿了本線裝書《詩學涵英》,同行者警告“書”、“輸”同音,犯忌。他便又摘了張“百忍圖”裹著書回寨,閒時便研讀《詩學涵英》,人稱“雅賊”。張大千在匪窩“韜晦”了三個月,後終覓得一機歸來。

《文會圖》

歸家不久,在日本留學的二哥張善子來信,讓他也到日本留學。張大千進京都藝專學習染織。1918年學成歸來,在上海基督公學教繪畫。後經人介紹拜曾農髯(熙)為師學字畫。老師為他取學名“爰”。爰者,猿也。名出有典,傳大千母親生他前日,夢見一長髯拂胸老翁,手捧一銅鑼向她走來,對她說:“這是給你的”。其母見銅鑼上一堆黑乎乎的東西,問:“這是何物?”答曰:“此乃黑猿”,並叮囑要細心照顧它。語畢,那老者飄然而去。據傳這是“嘉善”的黑猿託世。故此,張大千一生愛猿、養猿、畫猿。許多畫作上總要籤一個變形的“爰”字。張大千先後師從曾熙、李瑞清學石濤、八大,晨曉即磨墨,深夜仍揮毫,畫藝大有長進。一日,家中來信告知表姐(未婚妻)謝舜華突然去世,張大千失去這心儀的兒時玩伴,悲哀之中到松江禪定寺(一說寧波觀宗寺)落髮為僧。主持逸琳法師為他取法名“大千”,別號“大千居士”。“人性如野馬,燒戒如絡頭。若要塵根淨,須從頭頂透”。當和尚須燒戒,張大千不願套上這“籠頭”,悄悄地溜出寺院。他的兩次異常遭際,為他生命河流中留下“百日師爺”和“百日和尚”兩朵閃爍著傳奇色彩的浪花。

《蜀山春曉》

張大千返滬後,上海畫界、收藏界正掀起一股石濤熱。張大千在老師指點下,潛心臨摹石濤。他悟出石濤的精髓是“無法之法,乃是石濤之法”。那時畫界作偽成風,張大千也公然作偽。有人推測是他與“三老師”李筠庵共同設計的。1923年開始出售偽作。1925年在滬舉辦畫展,同時設帳收徒。1928年左右他已奠定了在畫壇的地位。

張大千作偽亂真,引起了社會關注,客觀上提升了他的身價,也提高了他的知名度。

《廬山圖》

有兩則張大千作偽的故事流傳甚廣:1925年冬,畫家陳半丁宴請張大千等好友,旨在炫耀自己收藏的石濤精品冊頁。席間,陳半丁將裝裱精緻的石濤冊頁放在案上,扉頁上有日本名鑑定家內藤虎題“金陵勝景”四字,眾人賞罷嘖嘖稱奇。哪知張大千趨前,略瞥一眼便說:“這個畫冊,是我三年前畫的!”滿座皆驚。陳半丁一臉不悅,詰問“有何憑證?”大千如數家珍,將冊頁內容、題跋和印章一一說出,賓客翻開冊頁比照,果不虛言。陳半丁尷尬之極,餐會也不歡而散。多年後大千漸感年輕時過於孟浪,說:“那時我太年輕,在那種場合下,是不應對陳先生說破的。”另一則說的是他以假石濤換了黃賓虹一幅真石濤,令有“石濤鑑定專家”之譽的黃賓虹大丟面子。

《秋風》

又據與大千有交往的黃苗子說:上世紀20年代末,上海程霖生以專收石濤作品稱雄收藏界。一次古董商送來一石濤中堂,索價萬元,程不知真假,請大千鑑定。大千說這是他的遊戲之作,勸其別買。程便把畫退回,說再考慮。不幾日,古董商又到程府,雲大千看過此畫,說是他生平僅見的石濤珍品,願出12000元。程以為大千那天對他當面說的話是騙他的,目的是想據為己有,馬上給畫商13000元將該畫收購。原來這是張大千的遊戲,是和畫商合作,以假亂真。連素敬大千的苗子也說“大千狡獪”。張大千後來私下對好友說:“程霖生收藏的一百幅石濤畫七八都是我畫的。”

張大千的偽作充斥坊間,以至一些博物館的石濤藏品,也有出於張大千之手的。羅振玉、高劍父、吳湖帆等都吃過他的苦頭。

張大千作偽,招致不少非議。傅雷說這是“江湖義氣,可慨可憎。”南宮博說“他首先應受到道德輿論的譴責,而不要津津樂道作美談。”齊白石更是不屑。張大千要拜訪,齊閉門而拒。世人剖析張大千作偽原因有三:一為利,維持他龐大的開銷;二為名,向藝壇權威挑戰;三還是為名,炫耀自己的功夫不凡。而苗子的評說比較耐人尋味,他在指出作偽是不道德的同時,又說:“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在複雜的近代社會中,為了藝術的追求,拐著彎走這樣崎嶇的世路,我想這是可悲憫而不可隨意譴責的。” 但奇就奇在,在張大千自曝作偽之前,竟無人識破!

《榴枝》

二十七八歲的張大千風華正茂,他是大畫家,也是大賭家。當時上海有家詩鐘社,老闆叫江紫塵。那是文人墨客聚會吟詩作畫之所,也是賭窟,主要玩一種抽詩條遊戲或叉麻將。出入詩鐘社的都是社會名流:陳三立、鄭孝胥、葉公超、張大千等。江紫塵心術不正,知張大千家藏祖傳的王羲之《曹娥碑》,上有許多唐宋明清大書家的題跋,堪稱舉世無雙的無價之寶。某日,江鼓動張大千攜《曹娥碑》到詩鐘社來讓大家共賞。大千好炫,欣然允諾。那天賭博大千手氣太背,很快輸光了帶來的錢。江紫塵“熱情”援手,二百金二百金不斷地借,大千一下子輸掉一千塊大洋。江紫塵笑著表示:大千如果願意以《曹娥碑》抵債,他還願借錢給他翻本。賭紅了眼的張大千繼續投注,結果全軍覆沒。《曹娥碑》也就輕鬆地成了江紫塵的囊中之物。大千悔恨不已,從此戒賭。後來張大千有了錢,想贖回《曹娥碑》,而江已高價脫手。

《高潔圖》

1936年張大千的老母在安徽郎溪病重,張大千是有名的孝子,與善子輪流端湯送藥,侍在床側。老母忽然想看祖傳的《曹娥碑》,大千傻了眼,謊稱藏在蘇州家中,下次帶來。大千喪魂落魄地回到蘇州,適同住網獅園的葉恭綽(譽虎)偕友人王秋湄來詢老太太病情。大千憂心如焚,述說當年的荒唐和急覓《曹娥碑》事。葉恭綽聽了,淡淡一笑:“這個嘛,在區區那裡。”張大千一聽,如獲一根救命稻草,因不便面求,請王秋湄幫忙。張大千提出三種向葉恭綽取得《曹娥碑》的方式:一,原價索回,亦可加價;二,以藏畫交換,多少不計;三,如不肯割愛,情商借半月,以慰老母心願,用後璧還。當王秋湄受託轉述張大千的請求後,葉恭綽不以為然:“烏,是何言也!予一生愛好古人名跡,從不巧取豪奪,玩物不喪其志;此是大千先德遺物,而太夫人又在病篤之中,欲一快睹,予願以原璧返大千,即以為贈,更勿論值以物易也。”葉又說,《曹娥碑》現存上海,即行赴滬,三日內交給張大千。張善子聞聲感動至落淚,與大千一道跪在葉恭綽膝下致謝。而這件事,張大千礙於臉面,一直未與人說,直到40年後的1975年,他在為葉恭綽侄子葉公超的“書畫選集”寫序時,才告白天下。

《五色荷花圖》

葉恭綽義還《曹娥碑》讓張大千受到教育,使他在做人做事、濟友、助人、重鄉情方面有許多啟發,變得寬厚了許多。徐悲鴻出任北平美專校長時,因擴充校舍要“代總統”李宗仁幫助,代李求畫,張大千慨贈畫作。葉淺予遠行,無川資,他賣畫贈之。何海霞當年擺小畫攤謀生,得大千的發現與培養而成了大畫家。陳巨來為張大千治印多方,張大千即諾陳索畫概不收酬;陳早年失戀,張大千為他繪一仕女,聊以寄意;陳老父病重,每日需服羚羊角,他無力供給,大千聞之,作畫兩幅,只題單款,讓陳善價而沽;自1975年大陸政治環境寬鬆後,大千每年音問,並寄小照給陳巨來,1977年還把陳為他治的印輯成《安持精舍印譜》出版。張大千逝世的前一月,還抱病為老友董浩雲的在港靈堂畫匾……

《古木幽禽圖》

張學良與張大千不打不相識的故事更為感人

1970年,赴臺參加“中國古畫討論會”的張大千,在張群的安排下與睽違數十年的老友張學良晤聚。張大千離臺時,張學良偕趙四小姐到臺北松山機場送別。就在大千登機時,張學良交給他一卷東西和一封緘口的信。告訴他是一點小禮物,留作紀念,回家再看!張大千性急,在日本機場轉機時急匆匆拆開,原來是一幅40年前被張學良“巧取豪奪”去的《紅梅圖》。大千悲感交集,往事歷歷在目:

張學良素雅好書畫。1930年左右,他是北平琉璃廠的常客,購石濤、八大畫多幅。後有人告之,市場上的石濤畫多為張大千仿作。張學良請人鑑定,果然如此。這倒引起張學良對張大千的興趣,他“想看看他的廬山真面目”。1931年秋,張大千到北平的第二天,張學良請他到家吃飯。張大千心中打怵,本不想去,又怕得罪這個權貴,強作歡顏去了。齊白石、陳半丁等名家都在。席間,張學良特請張大千坐上席。大千惶惶不安之際,張學良向來客介紹:“這位朋友就是大名鼎鼎的石濤專家。大千先生,我的藏品中就有不少是你的傑作,我上了你多少當啊!”四座皆驚。面對這鴻門宴,大千承認不是,不承認也不是,但在張學良豪邁的朗笑聲中,大千化除了尷尬。張學良不再提畫的事,還舉杯敬酒,幽默地說:“不打不相識,今後我們是朋友了!”

《蕉陰避暑圖》

張學良的豁達與寬容,給張大千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不久,張大千逛琉璃廠,畫商向他推薦一幅新羅山人的《紅梅圖》。大千喜歡,問多少錢。店主見他是大主顧,狠敲一筆,說300大洋。大千定下,但身上沒帶錢,約好次日送到府上時錢貨兩訖。張大千前腳剛走,張學良後腳到了,也看上了這幅《紅梅圖》。店主告之,此畫已被張大千以300大洋買下。張學良一聽張大千買了,馬上說,“我出500,如何?”店老闆不敢得罪張少帥,就坡下驢說:“那就歸您啦!”張學良當即把畫提走。那邊張大千只見一小夥計一臉愧疚地空手而來。聽明情況後,張大千嘆了口氣,他暗想,張學良此舉是在報他買假畫的一箭之仇呢。1935年張大千遊西嶽華山,張學良恰駐兵在此,便盛情款待。張大千揮毫送了一幅《華山山水圖》。兩人握手言和。張大千回北平後,特意用石濤筆法精心製作一幅《黃山九龍瀑》,題上“漢卿先生”答謝張學良。1936年“西安事變”,張學良被囚,他們再也沒有面緣。一晃三十多年!

《蕉陰高士圖》

張大千拆開張學良的附信,信雲:

三十多年前,弟在北平畫商處偶見新羅山人此圖,極喜愛,遂強行購去,非有意奪兄之所好,而是愛不釋手,不能自禁耳!現在三十年過去,此畫伴我度過許多歲月,每見此畫,弟便不能不念及兄,不能不自責。兄或早已忘卻此事,然弟卻不能忘記,每每轉側不安。這次蒙兄來臺問候,甚是愧疚。現趁此機會,將此畫呈上,以意明珠歸舊主,寶刀須佩壯士矣!請笑納,並望恕罪。”

1949年張大千在港舉辦畫展期間,何香凝造訪,邀他為毛澤東作《荷花》,並題“潤之先生法家雅正”。蔣介石為此很不悅,這是張大千最初不赴臺的原因之一。時局的變遷,迫使張大千“且把他鄉做故鄉”,過著浪跡天涯的生活:去印度辦畫展,居大吉嶺,“畫賣不出,錢借不到”。1952年居阿根廷,又因簽證發生麻煩。1953年遷至巴西,構築八德園。1968年再徙美國加州,修築環蓽庵。直至1978年得老友張群的鼎助,定居臺北,修築摩耶精舍。

張大千後半生“長年湖海”,“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成了“行走的畫帝”。他的老友方介堪為紀念張大千為賣畫跑遍全世界,特為他治了這方“乞食人間尚未歸”的閒章。

好春長在,好花長見

張大千閱盡人間萬象,對繪畫藝術作不懈的追求。老友方介堪又為他治了一方閒章:“好春長在,好花長見”。

自古才子多風流

張大千的倜儻不止在書畫上。他出過家,但畢竟是凡夫俗子,“他愛美食、愛熱鬧、愛朋友、愛賺錢、愛花錢,尤愛美女。”

在個人情感生活的冊頁上,張大千登堂入冊的妻妾有四位,有名無實或無名有實者亦眾。

1918年,張大千的未婚妻謝舜華突然病逝,他傷痛不已,意在終身不娶,即落髮為僧。後奉母命與曾正蓉結為伉儷,與乃兄善子同日舉行婚禮,成為內江轟動一時的盛事。有木雕聯為證:

先生皆有才,想腹內文韜,當稱一時傑士;

新人俱如玉,看頭上鳳髻,滿種並蒂奇花。

橫批為:洞風情

那是張大千出家百日,被二哥善子“抓”回老家後,與母親孃家的侄女曾正蓉結婚。曾氏是一舊式女人,性格溫順,一味順從張大千。然兩人因文化差異,缺少共同語言,感情平平,加之曾氏進門幾年未育,1922年張大千又娶了二太太黃凝素。(一說因黃氏已懷孕與曾同時進門)黃氏面容姣好,身材苗條,精明幹練,且略懂畫事。據張氏家譜載:“善伺公意,甚得公歡。雖不善理家庭,而伺公書畫,俾公點墨不遺。”所謂“不善理家庭”,指黃氏好賭麻將,大千常與其拌嘴。而黃氏時已為大千生兒育女,自恃有了身價,加之個性較強,有丈夫氣概,與大千鬥氣,不輕易認輸。抗戰避居歲月,一次因叉麻將與大千由鬥嘴升級到動手,竟用銅鎮紙打傷大千的手背。大千一氣之下,離家出走。黃以告饒化解。後更令大千不能容忍的是,黃凝素在麻將桌上紅杏出牆,以致珠胎暗結。當然,黃氏出軌,與大千對她的疏冷有關,兩人最終於1947年離婚。1934年,張大千娶三太太楊宛君。此事事出有因:是年春,張大千認識了一位名為懷玉的姑娘,那女子一雙纖纖素手,令大千醉心不已,認為那是他畫仕女圖的最佳模特,一心想娶。但因對方是藝人,家人堅決反對而作罷。是年秋,黃凝素在蘇州待產,大千難耐寂寞,又結識了北平天橋下唱京韻大鼓的藝人楊宛君。楊氏芳齡十七,她凝脂如玉的雙手,又令大千動容,認為這尤物是天賜他的寶貝,決意迎娶,楊遂成了他的三夫人。大千寵她,以她為模特,確畫了不少仕女佳作。他的好友于非闇還特地寫了篇《八爺與美女》記之。第四位夫人是與他攜手白頭的徐雯波。徐本是張大千長女心瑞的同學,喜繪畫,常到大千家看他作畫,一心想拜張大千為師。大千執意不允。後來張大千坦承:“若當初我收她為徒,哪來第四房太太?”

《陶淵明》

這對年齡相差30歲的老夫少妻,相處倒很和諧。徐雯波豁達、寬容、善良。她始終是大千的一根手拐,寸步不離。令人動容的是,1949年12月他們離開成都時,張大千靠老友張群幫忙,煞費苦心,只弄到三張機票。徐雯波那時已為大千育有一女一兒,一個三歲,一個兩歲。徐雯波毅然舍下了親生的一雙兒女,帶走了已與大千離婚的黃凝素的三歲女兒心沛。更令徐雯波痛不欲生的是,他們離開大陸不久,女兒心碧病死。兒子心健在“文革”中受張大千“破壞敦煌文物”罪牽連,不堪侮辱臥軌而亡。

張大千多情。他還有兩段異國情緣。

1927年秋冬之交,大千應日本古董商江騰陶雄之邀遊韓,認識了15歲的歌舞伎池鳳君(藝名春紅)。春紅時值豆蔻年華,長得楚楚動人,能歌善舞,數月侍大千左右不離。大千作畫她磨墨抻紙。大千作畫倦了,她獻歌舞解其倦乏。大千在那飄動的裙裾中樂不思蜀,在她面前自稱“老奴”。大千一度想偕春紅回國,但怯於父母和家中二位太太的臉色而割捨。有他作的《贈春紅》為證(二首,選其一):

盈盈十五最風流,

一朵如花露未收。

只恐重來春事了,

綠蔭結子似湖州。

閒舒皓腕似柔翰,

發葉抽芽取次看。

前輩風流誰可比,

金陵唯有馬香闌。

《自畫像》

既不能結百年之好,張大千便贈春紅一大筆錢。春紅用此款開了家“漢藥店”,不再做藝伎,專等大千眷顧。張大千每年都赴韓鵲會,兩人的感情持續了十年之久,直至中日戰爭爆發才中斷。1947年,張大千獲悉,春紅為抗爭一日本軍官的逼婚,憤然自殺。張大千揮淚為她寫了一紙碑文,託友人帶去韓國立碑。若干年後,張大千還偕徐雯波赴韓,到春紅的墓上去祭拜。

另一個紅顏知己是日本的山田小姐。她是一和尚的女兒,聰慧、乖巧。1953年張大千與徐雯波赴日購置繪畫材料時由畫商介紹結識。山田先是充當大千的秘書,後作情人。令人難解的是徐氏竟然默許,認可共組的三人世界;但張大千又不給山田名分。離日後,大千定期給山田匯生活費。這種藕斷絲連的關係竟也維持了十多年。導致兩人關係決裂的原因,是山田曾接受大陸邀請訪華。張大千不想把自己與大陸本就複雜微妙的關係更復雜化,遂斬斷了情絲。

《紈扇仕女圖》

還有一位不得不提的張大千的紅粉知己,上海名媛李秋君。

李秋君系寧波名門之後,與大千同庚,知書擅畫,其兄李祖韓是張大千的摯友。1920年始,張大千每到上海,多半住在李府,李家為大千專設了大畫室,供其作畫。某日,李秋君二伯父李薇莊對張大千說:“我家秋君,就許配給你了。”大千一聽,趕忙下跪,說“有負雅愛”,坦言自己在原籍已有家室,而且有了兩個孩子,“我不能委屈秋君小姐!”

《青綠山水圖》

李秋君一家並未因此而疏遠張大千。秋君一如既往,甘心侍奉大千,以致為大千診病的大夫,誤認秋君是他的太太。上海的小報記者捕風捉影,刊登花邊新聞,一時哄傳上海灘。張大千見之,愧疚難當,李秋君卻一笑了之,“始終如最賢惠的妻子一樣,無怨無悔地奉獻自己的一切。”李秋君終身未嫁。傳記作家高陽說:“(他們)除了沒有名分以及燕婉之好以外,李秋君處處以張大千的嫡室自居,且亦恪盡其內助之責。李秋君‘守’的是一種變相的‘望門寡’。”李秋君不僅代張大千處理日常瑣雜,甚而連“大風堂”收徒這等重要的大事都可做主。大千並將自己的一兒一女過繼給她,改姓為李。1948年9月,李秋君50歲生日那天,朋友們有意讓張大千也當壽星,兩人合慶。著名篆刻家陳巨來特意為他們治了一方合印“百歲千秋”,把雙方的名字“千”“秋”與生日蘊涵其中。

據說李秋君在“文革”中受到了何香凝的保護,並未遭難。

1971年,李秋君病逝於上海。大千獲悉後十分悲痛,以“心喪”悼念這位紅顏知己。

大風堂

張大千有多方不同風格的閒章“大風堂”。大風堂,系張大千與其兄張善子共同享用的畫室名。一說他們兄弟素敬漢代劉邦的《大風歌》;一說張大千在南京收藏有一幅明代山水畫家張大風的畫作,崇其簡潔、磅礴的高格,故以“大風”命名。當代著名畫家謝稚柳、田世光和何海霞都是大風堂的弟子。

《天笠覆鬥牛》

寫張大千,不能不寫張善子。善子是譽滿四海的“畫虎大師”。上世紀30年代,他們兄弟寓居蘇州網師園。為畫虎,善子養一乳虎,不加鎖鏈,與家人同居一室,被傳為佳話。善子是位具有強烈愛國情懷的名士。他早年參加辛亥革命被捕過。廖承志被國民黨逮捕下獄,他營救過。抗戰歲月,他畫的一頭咆哮的雄獅,名《中國怒吼了》,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被印成宣傳畫送到前線,鼓舞了抗日將士的鬥志。1940年他們兄弟在歐美、南洋舉辦畫展100多場,籌募20多萬美金捐給國家抗戰。羅斯福總統十分欽佩張善子的愛國精神,在白宮接見了他。當善子獲知陳納德將軍欲組織空軍志願隊援華抗日,特繪製《飛虎圖》贈給陳納德。陳將這支援華空軍命名為“飛虎隊”,並用善子的《飛虎圖》製作旗幟與徽章分發到部隊。“飛虎隊”後來名揚中國戰場,為抗日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張善子終年為抗日奔波,積勞成疾,於1940年病逝。

《觀瀑圖》

張大千十分尊重其兄。大千出名後,一次於醉後畫虎,有人認為他畫得比善子還好,願以十倍價請大千畫虎。大千酒醒後發誓,此生不再畫虎,不再飲酒。有詩云:“大千願受貧和苦,黃金千兩不畫虎。”

張大千刻有一方“老董風流尚可攀”(董其昌)的閒章,表明他對藝術的不懈追求。除徐悲鴻推崇他外,時有“南張北溥”(溥心畲)之譽和“徐馬齊蝦張荷”一說。他的畫作為巴黎、布魯塞爾、倫敦、米蘭、柏林、莫斯科等世界各地的美術館收藏,為中國畫家中所罕見。1956年他會晤畢加索,與其談畫論道,互贈畫作併合影,把他的名聲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晚年張大千曾在畫作上鈐過“五百年來第二人”,他“一生最識江湖大”。對徐悲鴻的讚譽,在《張大千自序》中說過,“餘聞之,惶恐而對曰:‘惡!是何言也。山水石竹,清逸絕塵,吾仰吳湖帆;柔而能健,峭而能厚,吾仰溥心畲;明麗柔美,吾仰鄭午昌;雲瀑空靈,吾仰黃君璧……’”又說:“五百年來第一人,毋乃太過,過則近於謔矣!”

張大千一生遭人非議的一是“作偽”,再就是“破壞敦煌”。

張大千曾借五千兩黃金(一說將一批名貴古畫典押甘肅銀行)三赴敦煌,吃盡千辛萬苦。所謂“破壞”,系一次在臨摹時,張大千無意中發現一個秘密,一個洞窟裡的壁畫竟有好幾層。外層的泥皮早已脫落,要想看裡層精美的畫作必須把外層剝落。1941年中秋在陪同于右任參觀時,同行者有人把壁畫外表層清除……有美術史家認為“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發現”。而有人告狀。以致1948年甘肅省議會提案,轉請教育部“嚴辦借名網利破壞敦煌古蹟之張大千”。此事哄傳一時,影響久遠。後教育部長朱家驊面詢敦煌藝術研究所所長常書鴻,“常氏否認大千有破壞敦煌古蹟之事。”同時敦煌“國大”代表竇景椿也對媒體發表談話,為張大千辯誣,要求澄清。實際上1949年3月,甘肅參政會對此案已作結論:“……張大千在千佛洞,並無毀壞壁畫情事。”可甘肅省主席谷正倫等人出於私怨,將此結論“保密,不予公開”,使之沉睡在歷史檔案中。後經四川學者、張大千研究專家李永翹耗費數年精力,查出當年裁決書原件,在幾十年後,方沉冤大白。

《巢湖維舟圖》

追溯張谷“私怨”,那是一則令人憤慨的笑話。當時谷正倫的門生、甘肅地方曹專員(一說陳)向張大千索畫,張畫一隻小鳥棲秀石上,本極有情致,那曹某不懂藝術,卻要張大千補筆。張堅拒(一說把畫撕了)。那曹專員便私仇公報。張大千後來運壁畫摹本返成都,他又刁難。張大千不得已向張群、何應欽求援,方得放行。苗子說:“對於敦煌的發現、整理和保護,大千先生的功績應當垂之史冊的。”

作為文人畫家的張大千,他是愛國的。除與其兄在國外辦畫展援助抗日外,1936年5月,他與溥心畲、方介堪辦書畫篆聯展,捐款賑濟黃河水災災民。1945年日本投降,他興奮極了,作《喜浪搖荷》,題詩曰:“夫喜收京杜老狂,笑嗤胡虜漫披猖;眼前不忍池頭水,看洗紅妝解佩裳。”1952年,他在港將國寶《韓熙載夜宴圖》等畫,以2萬美元,“半賣半送”給北京故宮。1981年,四川發大水,他又捐畫義賣救災……

張大千為人謙和,但富江湖氣。他遊戲人間,平時不拘小節,即便是到友人家做客,往往也會隨手脫鞋褪襪搔腳癢。他從不介意友人拿他做談資。他的收藏“富可敵國”,都是不惜血本所得。據何海霞說,大千戰後居北平,買一所新宅剛準備入住,忽聞琉璃廠從偽滿人員處收來董源、趙佶等宋畫數件。大千想買,手中無錢,只好把行將入住的房子又賣了出去,把這批珍品買了進來。有時,為了用錢,他不得不把藏畫送到銀行去抵押或變賣,不斷折騰,以維持日常生活,賙濟親友。故他自謔“滿架是寶,一身是債”。

《青城山圖》

“窮家難捨,故土難離”

張大千後半生到處漂泊,故土時縈心懷:“萬重山隔衡陽遠,望斷遙天雁字難。總說平安是家信,信來從未說平安。”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他終於聽到家人的喜訊,受他牽連的後輩們平反了、落實政策了,孫輩們有的考上大學了,日子順心了;他的多種版本畫集、傳記在大陸公開出版了……

1979年末,一日本畫家帶一瓶從西安華清池溫泉採集的水給他,大千激動得流淚,以此水研墨作畫;1982年,一美籍人士贈他一包故鄉成都平原的泥土,大千含淚手捧泥土,供奉於先祖靈前。歷史上,遠在1940年,張大千應邀為《新華日報》題過報頭;40年後,他又應邀為故鄉的縣誌題簽。

泛舟圖

晚年張大千繼作巨畫《長江萬里圖》後,1981年又創作長三丈七、寬八尺的巨畫《廬山圖》。他沒有登過廬山,他畫的是他心中的廬山,且開筆時間特選在七七抗戰紀念日,老友張群、張學良前來助興。那時他已是八十老翁,右眼已失明。作畫時須由家人扶抱上案,趴伏揮灑,備極艱辛,歷時二年方勉強完成。生命最後的歲月,他勉撐病軀,給大陸友人李苦禪、李可染和王個簃以及老門生何海霞等12位題贈自己的新作《張大千書畫》(四)。題寫完這些畫冊,張大千體力不支,急送醫院。在昏迷22天后,於1983年4月2日告別人世,長眠於摩耶精舍的梅丘大碑下。

《東坡閒步圖》

張大千所珍藏的珍貴書畫文物全部遺贈給臺灣故宮博物院;摩耶精舍也捐給臺灣“政府”。

大千世界,絢爛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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