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起先很遠,然後很近,最終和每一個人息息相關

系列報道 | 陰影起先很遠,然後很近,最終和每一個人息息相關

從今天起,我們將圍繞全國疫情進行為期兩週的報道。

自 1 月 20 日新冠肺炎全面進入公共視野以來,編輯部除了密切留意疫情和它帶來的人間悲喜劇外,也試圖以我們擅長的角度,小切口地觀察這場幾乎洗刷了 2019 年國家基調的災情。最終,我們選擇了 6 篇「個人志」和 5 篇「文本重讀」來構成這一輪連續報道。關於前者,無論是返鄉後遭遇不同程度疫情的年輕人 —— 他們雖和新冠肺炎保持著安全距離,卻也無可避免地捲入其間,牽一髮而動全身地體驗著它的恐怖;抑或自發募集物資的搖滾樂隊主唱 —— 出於某種責任感,出於某種理性和激情,也出於某種不信任;以及被及時隔離、獲得救治的普通人,都在竭力用自己的方式記錄他們劇烈起伏的心理軌跡,和他們眼中構成今日中國的毛細血管。這樣一群執筆人,有的是專業記者,有的是律師,有的是初入職場不久的、從未想過要動筆寫下自己故事的年輕女孩兒,他們從疫情中看到了屬於這一代人的苦難(甚至只是苦難之一),但同時,他們也描摹了一張張在分崩離析中保持了人的尊嚴、生命的秩序、內心的歸屬的面孔。我們感謝他們的加入。

而關於後者,我們的寫作者將藉助經典文本,去思辨這場肺炎疫情帶來的隱喻和不確定性,去討論集體的精神狀況,去讚美被博爾赫斯稱之為最重要的書寫特質 —— 英勇。詩人帕斯捷爾納克曾經在《二月》裡形容,那是一個「墨水足夠用來痛哭」的時代,但和痛哭相比,我們更傾向於給 2020年的春天一個理由,讓它不至於被黑色的火焰燃燒殆盡。它應當有春天的樣子。

和戰鬥在一線的媒體同仁相比,我們所做的這一切實在是微不足道。但正如我們在跨年夜的微博上所言,我們希望《T》中文版不缺席:這是我們不缺席的方式,這也是我們不忘記的方式。今天的推送是一篇「個人志」,一個武漢的幸運兒在感恩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虎口脫險」,儘管這一切尚且只是暫時。

系列报道 | 阴影起先很远,然后很近,最终和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我是 1 月 19 號回的武漢,戴了一個黑色的無紡布口罩,沒什麼用,但總比沒有強。車廂是沙丁魚罐頭,但沙丁魚都光著臉,下火車人潮洶湧,也都光著臉。我媽來接我,一張無畏的臉袒露在空氣裡,生氣,覺得事情不應當是這樣的。

這一天,武漢市民依舊沒有預防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認識,大家照常出行,從事生產和勞作。箇中原因在此不表,表起來沒完沒了。總之,我花了大量精力和爸媽吵架,勸他們當回事,一度搞得自己咽喉腫痛,不曉得如此自損八百傷敵一千是為了什麼 —— 然而沒有口罩是個大問題,我很焦慮。事急從權,20 號我在表哥指揮下拖著我媽去藥店買口罩,將店裡最後 8 個醫用外科口罩包圓。我媽還覺得我反應過激,問店員:現在買口罩的人很多嗎?

店員搖頭。

她一副勝利者的姿態看向我。

現在當然是買不到口罩了。我表哥是最早警覺的那一批人,早早地備好了 N95,並雪中送炭一家分了 5 個。22 號我們年前最後一次相聚,取消拜年計劃,交換消毒水和免洗洗手液的相關信息,那時候這些物資也很難買到了。他四處跑超市,在各種線上平臺扒存貨,囑咐他固執的老爹戴口罩一萬遍,不厭其煩,脾氣比我好得多。

家裡有這樣一個人真叫人安心。他無意識地擔負起照顧全家人的責任,且落實到採買細節當中,開車來給家人送口罩,結果車還被撞了。

系列报道 | 阴影起先很远,然后很近,最终和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那一天是我們家慣例的備年貨日。年貨無非就是炸肉丸、炸藕夾一類的東西,今年做得少,想著沒人拜年;等到後來沒菜吃的時候又後悔怎麼不多做一點,「貓耳朵」都沒炸,見鬼。也是在那一天,我們全家對於「新冠」的認知終於空前統一:會死人。感謝鍾南山院士,使武漢人真正開始警覺起來。第二天我爸自動自覺去藥店買了一盒醫用口罩,50 個。這是迄今為止我們買到的最後一盒口罩了。

物資缺乏在先,然後是焦慮。確診人數迅速漲起來,一個省一個省侵吞過去。武漢封城的消息發出之時我還沒睡,我對著手機,心裡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早知道會走到這一步,真正到了這一步人又出奇平靜:它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卻又切切實實在當下發生了。這種分裂感將我架在半空,不曉得最終會去向哪裡。我媽睡不著,光顧著叫我睡,我告訴她武漢封城了。

她「啊」了一聲。半小時後她來到我房間:你從哪裡看到的消息?

我舉起手機給她看。她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沒說話。

年三十我們在家看春晚,我很恍惚,感到電視裡和現實中是兩個世界。一切都徹底安靜下來。有天夜晚我躺在床上,總覺得哪裡不對,仔細一想,是街上已經沒有車的聲音了。

系列报道 | 阴影起先很远,然后很近,最终和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現實的問題又到眼前。菜漲價了,這是當然,不敢出門買水果,橘子數著吃。每個人都在算自己的存貨能吃幾天,什麼時候又必須出門補貨。姨媽打來視頻電話聊天,說你姨爹吃得太多了!叫他晚飯吃少一點結果又要吃宵夜,那還不如不吃晚飯麼!我心想,這真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表哥出去補了一趟貨,一口氣買了 900 塊錢。我媽大驚:買什麼東西能買出 900 塊?

我說他吃上火鍋了,他很快樂。

我們是最幸運的一批人,我們的問題也就是這樣一些問題:無聊,不能散步,省著吃飯,沒了。與真正辛苦、真正艱難的人相比,我們的抱怨簡直是一種奢侈的抱怨。這期間還有一則我發燒的小插曲,低燒,帶點乾咳,全家神經緊繃,你幾乎可以看到一根細細的弦懸在頭頂,隨時等著發出響動。我爸不願意跟我隔離,認為我們小題大做,他甚至一大清早在我房間窗臺上壓腿,把我氣笑了。

但我理解他的心理。有時候人就是不能往壞的方面想,他寧願把這個選項從腦子裡劃掉,因為它導向的結果是難以承受的。

我每天給我的表哥播報體溫,吃了睡睡了吃,從來沒有如此積極規律地服藥過。姨媽發微信鼓勵我,說你不怕啊?我說「不怕」。

但怎麼會不怕呢?

系列报道 | 阴影起先很远,然后很近,最终和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有許多人正在承受這些。我高中同學的父親被醫院下了病危,我爸的同事也因為「新冠」過世。陰影逐漸擴大,向每一個人生活的圈子緊逼,起先很遠,然後很近,最終和每個人息息相關。很難受,除了難受無力再說不出更多。能幫則幫,然而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渺小的。家人病危,求助無門 —— 這是實打實的痛苦,這種痛苦令我羞愧,好像我因此產生的痛像塑料製品,一種輕飄飄的汙染物。

但我們必須直視這些,不能撇過臉去。

前幾天晚 8 點,武漢許多小區自發喊起武漢加油,我們把窗戶打開聽,各種聲音匯聚在一起,順著冷風從客廳這頭灌到那頭。那時候我在看《太陽照常升起》,電影正好放到結尾,周韻也在喊,別害怕,他一笑太陽就出來了。我向來不吃集體行為這一套,但到了這種緊要關頭,一種粗糙的、主動的、悲哀的感動突然升起。我被它攫獲了。

系列报道 | 阴影起先很远,然后很近,最终和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形式嚴峻。但還要保持樂觀。好像中國人一直是這樣過來的。

我們家附近有片小湖,我爸總喜歡去湖邊散步。自他同事因「新冠」過世以來,他再沒提過去湖邊散步的事情。他上班的時間已經延到 2 月 14 號,可能還有變動,現在他正對著疫情實時新聞播報嗑瓜子。今天下午我們站在窗邊,看小區的貓在地上打滾,陽光還行,白玉蘭甚至已經結苞了。

立春要來了。希望好消息和立春一起來。策劃:《T》中文版編輯部撰文:劉晨玉開篇撰文:李森設計:子慜編排:Lu Wang

系列报道 | 阴影起先很远,然后很近,最终和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