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梅蘭芳

文史 | 我的外公梅蘭芳

梅蘭芳與家人在上海馬斯南路121號(今思南路87號)“梅華詩屋”的合影

小舅舅葆玖也患白喉,奶奶福芝芳一聽就暈過去了

我是1957年生人,生在上海馬斯南路87號。兩歲和媽媽到北京,爺爺梅蘭芳在我四歲時過世了。我一直生活在梅家,所以我這個外孫也隨著其他孩子一起叫外公外婆為爺爺奶奶。

梅蘭芳和奶奶福芝芳共生育了9個孩子,活下來的是老四、老五、老七和老九,我媽媽是老七,老九就是梅葆玖。家裡人記憶最深的是老三,七八歲時得了白喉,當時白喉是傳染病,沒救過來。據說老三和爺爺長得很像,那時已經在跟著大人學身段了。後來有一次小舅舅葆玖高燒,大夫來家一看,說也是白喉,我奶奶福芝芳一聽就暈過去了。好在那時候有了盤尼西林,葆玖打了那個針慢慢痊癒了。

我媽媽是震旦大學,也就是現在的復旦大學文理系畢業的。除了上大學,我媽媽喜歡京劇老生,所以,她學了老生,舅舅梅葆玖學了男旦。這不是故意安排的,學京劇是要按照自身條件選擇的。我媽媽大嗓比較好,適合唱老生。媽媽的開蒙老師是李桂芬老師。李老師和我奶奶福芝芳是坤班的同學。我媽媽已經過世14年了,過世時整70歲,因為癌症去世的。

我的大舅舅是同濟大學建築系畢業,畢業後一直在北京建築設計院任工程師,北京的十大建築之一的軍事博物館他參與了設計。現在他已經過世了。

二舅舅叫梅紹武,燕京大學畢業,專業是西方文學。他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的研究員,經常寫作和翻譯文章,也寫了很多回憶父親梅蘭芳的書。他也已經過世了。

到我這一輩我們家一共有七個小孩:三個孫子、三個孫女加我一個外孫。

當時我們家住在護國寺,兩進院落,前院接待客人,後院自己住。印象中爺爺特別忙,不是開會就是接待客人,一般到晚飯的時候才能有些空閒,和我們有些交流。那時候爺爺身體很好,老穿一身中山裝,說話細聲細氣的。

我們家起名字挺順應時代的。大哥哥,就是梅家的長孫,叫衛平,他是1952年生人,正是朝鮮戰爭的時候,衛平就是“保衛和平”的意思。二哥哥叫衛華。三哥哥出生時,爺爺正去日本訪問,所以就起名衛東。大姐姐叫衛文,大妹妹叫衛紅,這兩個名字當時都很紅,小妹妹名字是衛麗。他們都是衛字輩的。我的名字取爸爸媽媽各一個字。

爺爺不會說扎人家耳朵的話

我印象中的爺爺特別謙和。小時候我們兄弟姐妹七個經常排成一串,一個揪著一個,在晚飯後去找爺爺要糖吃。很遺憾的是,我沒有一張和爺爺的合影。那時候照相還是很金貴的事情,但是我們家其他孩子在爺爺被採訪的時候,都和爺爺有過合影,我因為上幼兒園之類的事情都錯過了。

那時候住在護國寺,為的就是離人民劇場近,演出方便。我還有些印象,大人演戲我就在後臺玩,有一次還差點兒爬到臺上去了,搞得觀眾笑場。還記得我小時候很喜歡到爺爺屋裡,從他的展示櫃裡找好玩的東西,那些都是他從世界各地帶回來的紀念品,我經常找一樣拿在手裡坐在爺爺的懷裡擺弄。

文史 | 我的外公梅蘭芳

爺爺梅蘭芳過世的時候我四歲。他是心臟病突發去世的。之前已經約好越南總理范文同來家裡拜會,雖然爺爺突然離世了,這個約還是要進行下去。我記得是周總理陪著范文同到家裡來的。我奶奶說,我那個外孫和你一個姓,也姓範,抱他出來和你見一見吧。於是把睡夢中的我叫起來,換了身衣服,出來見客。周總理和范文同都穿著淺灰色的衣服,見我被抱出來,就過來逗我說話。

我對爺爺的直觀印象不是太多,畢竟那時候太小了。但聽我奶奶和爺爺的老秘書許姬傳爺爺說過很多。

我們在護國寺一共住了十多年。到1966年8月8日,我們被要求從這裡搬出。正好之前我奶奶在西城區舊簾子衚衕買下了一處小四合院,於是全家搬到了那裡,從此就沒有再回護國寺舊居。後來落實政策政府曾經問過我們家要不要再回去,奶奶覺得是傷心之地,不願再回去,但提出了一個請求,希望將護國寺舊居建成梅蘭芳紀念館。

從梅巧玲到梅蘭芳,梅家都是性格溫和善良的人。比如有人想請爺爺給指教一下,他從來不會說你這麼演不好,那麼演不對,而是說我在臺上是這麼演,我覺得這麼演更合理,從來都是建議的口氣。爺爺碰到票友向他請教,他會說,你是業餘的,唱到這樣已經非常棒了,我演出的時候這個地方我是這麼唱的,我覺得這樣行腔更合理。如果是專業的演員向他請教,他會說,今天因為我在這兒,你有些緊張,以後多多實踐就好了。總是鼓勵人家,不會說扎人家耳朵的話。

報考中國戲曲學院,我媽媽說:你別丟人了

我是恢復高考後1978年考入中國戲曲學院的,1982年畢業,和媽媽一樣,也是學的老生。好多人問我,為什麼不學旦角?還是因為先天條件決定的。

我為什麼學了京劇呢?因為學戲是要從小學的,我正式學戲已經不早了,是從高中開始的。但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媽在家吊嗓子、練功,我在旁邊畫畫啊、玩兒啊什麼的就聽著,長年累月的就燻會了不少。

1978年中國戲曲學院招生時,我和媽媽說,我要考中國戲曲學院。我媽媽當時就說:你就會唱點現代戲還想考戲曲學院?

但我還是自己報了名。面試的時候我就唱了一段現代戲,當時的老校長史若虛問:你會不會唱老戲呀?我說我媽媽會的我都會。於是就唱了一段,有的老師聽了說還真像他媽媽。這樣初試就過了。回家後我告訴媽媽初試通過了,我媽媽又趕快在複試前教了我一些。

我媽媽是新中國成立後畢業的第一批大學生,畢業後就分配在當時的中國戲曲學校做國語教師,所以中國戲曲學院的很多老師是我媽媽過去的同事。我在戲曲學院四年遇到很多好老師,那四年真是如飢似渴地學了很多老戲。

文史 | 我的外公梅蘭芳

我畢業分配時,中央電視臺剛成立戲曲組,老導演莫萱到我們學校拍“文革”後第一批畢業的戲曲人才的紀錄片。拍紀錄片的同時就注意到我,於是和我媽媽商量,想讓我到電視臺當導演。我媽媽覺得我學的是演員,當導演不對路。老導演說雖然是放棄了舞臺,但卻可以將我們的京劇藝術更好地傳播出去。所以畢業分配我就到了中央臺,之後又出國留學、工作了幾年。中央電視臺戲曲頻道成立後我又回到臺裡,到如今,一直在戲曲頻道做導演,做戲曲傳播的工作。

王明華王氏夫人常與爺爺一起研究化妝

梅蘭芳出道的故事是大家比較熟悉的。他19歲就能挑頭牌唱戲,要感謝的一個人是王鳳卿,唱老生的。在梅蘭芳之前都是老生掛頭牌的,以老生為主。王鳳卿帶梅蘭芳到上海,那時他的年紀有些大了,梅蘭芳卻是正當年,漂亮,嗓子好,身段也好,所以很多上海觀眾聽完梅蘭芳唱,不等大軸王鳳卿出場就都抽籤了。

王鳳卿特別開明,就去和老闆說,我想和梅蘭芳掉個個兒,梅蘭芳唱大軸子,我唱倒第二,這樣客人不就不走了嗎?老闆不同意,說包銀怎麼給呀?王鳳卿說我的包銀拿一部分給梅蘭芳。後來老闆給了他們倆同樣的大軸包銀。現在在梅蘭芳紀念館裡可以看到梅蘭芳籤的第一張演出合同,那上面包銀是多少寫得很清楚。從此梅蘭芳一直唱大軸子,唱了一輩子。我看到這些資料、聽奶奶說這些事,就很明白,戲曲界不是教會了徒弟餓死師父,相反,老一輩看到有光彩的年輕人是會去提攜的。

梅蘭芳和楊小樓同臺時,正是梅蘭芳如日中天的時候,那時楊小樓已經上了年紀,梅蘭芳就琢磨著請李世戡寫一出能和楊小樓合演的戲。李世戡我們家叫他李三爺,文筆非常好。李世戡就將之前多本的《楚漢爭》整理成一晚上演的戲,《霸王別姬》是其中一折,是戲核兒。兩個人有了很精彩的合作。現在到梅蘭芳紀念館還可以看到梅蘭芳演《霸王別姬》時親自設計創新的戲服和頭飾。

我的第一個姥姥王明華王氏夫人,她精通化妝,經常在後臺幫爺爺貼片子、插頭花,兩個人經常一起研究,慢慢地一些老的樣式都做了改進。從這方面來講的話,梅蘭芳是一個特別有心的人。

“言慧珠,你沒有你先生的仙氣兒”

文史 | 我的外公梅蘭芳

梅蘭芳《貴妃醉酒》劇照

我覺得一個人的成功不是一個人的事,他的身邊一定有很多人在幫襯和影響著他,但願意幫助他的人一定是覺得他是一個有才華的人才會那麼做。梅蘭芳也得到過很多人的幫助,如齊如山、羅癭公、李世戡、馮幼偉等等。

梅蘭芳畫畫很好,像虞姬戲服上面的蘭花、梅花都是他自己設計的。其實藝術本身就是相通的。他有一度非常迷畫畫,花費很多工夫。齊如山就勸他,說你是唱戲唱成梅蘭芳的,畫畫畫不成梅蘭芳,它可以作為你戲外修養的輔助,畫畫有張大千、齊白石呢。

還有一個故事,也是我奶奶總津津樂道的。言慧珠是爺爺最喜愛的一個女弟子,學梅派學得最為完美。言慧珠學了一出《洛神》,沒公演之前進行了一次小彩排,請了好多老先生去看,演完就請老先生們指教一二。其中一位老先生就說,扮相、身段哪兒都好,就是沒有你先生的那股仙氣兒。言慧珠回家一想,我演的是洛神,沒有仙氣兒,那不是最大的失敗嗎?

之後言慧珠專門去請教那位老先生,請他說說仙氣兒是怎麼來的。老先生讓她問梅蘭芳去。言慧珠就去問,梅蘭芳說我也沒什麼特殊的,就是你那麼演的。後來老先生指點言慧珠,說你先生會畫畫,會寫字,會彈鋼琴,這些你會嗎?你有沒有你先生的這些素養?所以素養是滴水穿石的,不是立竿見影的。

梅蘭芳喜歡養牽牛花,他到處去搜集種子種在小院裡。牽牛花的顏色是漸變的,演《天女散花》時長綢就借鑑了牽牛花的漸變色。每當牽牛花盛開時,爺爺就會把齊白石老先生請來觀賞,齊白石畫牽牛花就是到家裡看花後得到的啟發。

齊如山走了,爺爺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發愣

電影《梅蘭芳》上映後,好多人就問我梅蘭芳和齊如山的關係是怎樣的,實際上他們兩人沒有隔閡。齊如山希望梅蘭芳跟他一起去臺灣,他希望梅蘭芳繼續創作和唱戲,但梅蘭芳說京劇姓京,我跑到說閩南話的地方唱給誰聽?

我後來看過齊如山的女兒寫的齊如山回憶錄,說兩個人那時每天都見面,一起說戲,關係特別好。兩個人因為去留問題爭論了好長時間,分別時,齊如山來家裡,也沒太多話,呆了一會兒就要走,我爺爺也沒送出來。家裡傭人於媽想留齊如山吃飯,齊如山拽著於媽的手說:我要出趟遠門,就把大爺交給你了。齊如山走了,爺爺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發愣。

文史 | 我的外公梅蘭芳

梅蘭芳與孟小冬

1961年8月8日,梅蘭芳去世。齊如山當時在臺灣家裡,他的女兒進門說:不好,梅蘭芳去世了。據說當時齊如山“啊”了一聲,也愣住了,就讓屋裡人都出去,他要自己呆一會兒。他在書房裡通宵達旦寫了一晚上,寫白了頭髮。第二天一早,交給女兒一篇紀念梅蘭芳的文章,讓她拿到《中央日報》發表,《中央日報》全文登載。每次說到這些我都會很難過,這老哥倆兒是一種什麼樣的交情!

“啪”,扇子合起來,鬍子刮掉了

在梅蘭芳蓄鬚明志時期,梅蘭芳和家人在香港住過一段時間,主要也是為了躲避戰亂。當時香港日本駐軍找到梅蘭芳說請您過去。去了後在大廳裡坐了一天沒人理,第二天還叫你去,還不理你,實際上就是日本人的心理戰。沒辦法,梅蘭芳只好輾轉回內地。日本人知道他上了飛機,很不高興。

梅蘭芳回到上海,為了不參加日本人組織的演出,故意不惜傷害自己,打傷寒針高燒不退。日本人不相信,派了個軍醫到家裡親自查看。其實軍醫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但是他說我們都非常崇拜梅先生,敬重您的藝術,請您好好養病,我給您開最好的藥,不能總這樣燒。結果他回去就說梅蘭芳是真的病了,我們家才逃過一劫。所以奶奶總是說:梅蘭芳的人緣兒真是好啊!

抗戰勝利那天,好多人到我們家裡慶祝。爺爺下樓時拿了一把扇子擋著臉,到大家面前時,“啪”,扇子合起來,鬍子刮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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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旦

梅蘭芳的藝術,如果沒有那場戰爭,他應該會有更多了不起的創造。

1924年爺爺第二次去日本,在那兒得了腸胃炎。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叫今井的漢方醫生。這個老醫生特別好,讓梅蘭芳住到他的家裡,給他配專門的藥,悉心調理。病好了分別時,梅蘭芳挺動情,說老先生您對我這麼好,不知道怎麼感謝您。以後我再來日本時給您帶點什麼好呢?老先生說喜歡中國景泰藍的袖釦。1956年,梅蘭芳第三次組團到日本演出。到東京後,梅蘭芳就請人尋找今井老人,但老人早已經去世了,老太太還在。於是爺爺到老先生家中探望,在老先生靈位前,拿出那副準備了多年的景泰藍袖釦說:我一直記著這個事,我來晚了!

奶奶說:可惜孟小冬沒給大爺留下一男半女

我的大奶奶王明華曾經生養了兩個孩子,生第二個的時候子宮摘除,就沒辦法再生育了,讓人心酸的是兩個孩子又先後夭折了。爺爺周圍的人覺得梅蘭芳的藝術必須得有人繼承,於是撮合了他和福芝芳的婚姻。我奶奶19歲進梅家門,生的第一個孩子抱給王氏夫人,說大奶奶,這孩子是我給您生的。

福芝芳的月子是在王氏夫人房裡做的,王氏夫人給小孩織了一身小衣服,出了月子又把孃兒倆送回來。這是過去的婦女,她們的關係是這樣的。電影《梅蘭芳》這一段拍得不好,生活中她們倆根本不是“刀光劍影”的那種樣子。我奶奶也是一個性情很溫和的人。

孟小冬後來在臺灣出的磁帶,我媽媽很愛聽,但都是揹著我奶奶聽。有一天,我奶奶向我要,說小子把她唱的帶子拿來給我聽聽。聽完以後奶奶說:她這兩口唱得還真不錯,可惜沒給大爺留下一男半女。

我覺得奶奶能說出這幾句很不容易,包括後來她聽從我爺爺的話將家裡的文物全部捐出,這些事讓我覺得她很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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