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恩仇:一介書生,如何為父報仇?

​​民國三十四年(1945)八月十五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八年抗戰結束。一個叫徐道隣的中年男子,也終於等來了長達20年的復仇的日子。

徐道隣,是以憲法和法制史研究傳世的著名法學家,曾任行政院政務處處長,抗戰勝利,他立即遞上辭呈。

徐道隣辭去公職後,立即往重慶北碚法院和國民黨中央軍事委員會遞上了一紙訴狀,控告的對象分別是張之江和馮玉祥,當時的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和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控告的罪名:殺人罪。

20年前,徐道隣的父親徐樹錚遇害於河北廊坊,兇手是自稱“為父報仇”的陸承武。但徐道隣知道,陸承武只不過是個傀儡,“稀裡糊塗地唱了一出孝子的戲”而已。幕後的黑手,實是當時手握京畿兵權的馮玉祥。殺人案的執行者,則是馮的下屬張之江。這是民國時代的一件名案。其背後,是一位法學家的復仇故事。

民國恩仇:一介書生,如何為父報仇?

徐道隣(1906-1973),原名審交,民國著名法學家

(一)徐樹錚槍斃陸建章,外甥馮玉祥記仇

  故事須從徐道隣之父徐樹錚談起。徐樹錚(1880—1925),字又錚,北洋名將,人稱“小徐”,以便與曾任民國總統的“大徐”徐世昌區分開來。徐樹錚是清末秀才,棄文從武,為段祺瑞所賞識,被著力栽培,成為段最為信賴的股肱之臣。段視其如己出,為了推薦他,甚至不惜當面與袁世凱翻臉。

  民國八年(1919年),官任西北籌邊使的徐樹錚兵不血刃,使受沙俄控制而“自治”的外蒙迴歸祖國懷抱。這是他人生的高峰,功勞之高,連孫中山先生也認為堪比漢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班超和“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陳湯等衛戍邊疆之名將。

徐氏書法遒勁,詩詞雅緻,精通經史,與當時名士林琴南、張謇、柯紹忞、馬通伯談學論道,相交甚篤;並擅崑曲。1925年訪英,在皇家學院以“中國古今音樂沿革”為題進行演講,連《泰晤士報》亦大表欽佩。

  有才者不免恃才,恃才者則易傲物,傲物者往往跋扈,乃古今才士的通病。徐樹錚之張揚,甚至連總統都不放在眼裡。據說某次人事任命,黎元洪偶然問到被任命者的出身歷史,時任國務院秘書長的徐樹錚竟然很不耐煩地說:

“總統不必多問,請快點蓋章,我的事情很忙。”這一性格缺陷,為其人生的悲劇結局埋下伏筆。

  民國七年(1918年),徐樹錚在天津先斬後奏,以《懲治盜匪法》為由,槍斃了同為北洋袍澤的陸建章。陸建章是天津小站練兵出身,曾任軍政執法處處長,殺人如麻,有“屠夫”之稱。據說他曾請人吃飯,送客時從背後將人開槍打死,故其請客紅帖有“閻王票子”之謂。

  陸建章為人固非善類,被傳有通匪之嫌,但徐樹錚忌之殺之,難免牽涉背後派系之間的利益衝突,且不經審判,即就地正法。而陸建章的兒子陸承武,原是徐樹錚在日本士官學校的同學,夫人亦是同學,兩家關係本不疏遠。所以徐樹錚此舉,於法於理,均未允當。徐道隣回憶,出事後他的母親非常難過,徐樹錚也從不談及此事,從此亦再未殺人。

  陸建章之死,震動官場,不免人人自危,引起恐慌。仇恨的種子,更在一個人的心中深深地埋下,他就是陸建章的外甥、頗受其恩厚的馮玉祥。

(二)陸承武冒名頂罪,徐道隣走上政壇

  民國十四年(1925年),徐樹錚考察歐美、日本回國。其時北方局勢不穩,但顧於考察成果豐碩,他正躊躇滿志,執意回京覆命。至京述職完畢,他又不聽勸阻,執意南返。據說當日段祺瑞案前曾出現“又錚不可行,行必死”的字條,段急派人送徐,徐並不介意,並拒絕軍隊護送。

  十二月三十日凌晨,徐樹錚的專車行至廊坊,被馮玉祥指使部下張之江挾持而去。風雪之夜,隨著一聲槍響,一代梟雄,竟曝屍荒野,終年四十有六。徐是政府專員,身為同僚的馮玉祥自然不會承認自己殺人,而是電報政府,雲:“徐上將有功國家,不幸在路上為匪人劫害,其死甚慘,請政府優予裹恤。”其間,更有陸承武呼嘯而至,自稱為父復仇之一幕。馮之殺徐,據徐道隣事後分析,原因有三:一是徐訪歐籌得款項,有望東山再起,馮對此頗為忌憚,先下手為強;二是徐反共立場鮮明,馮當時已經與共產黨合作;三是馮欲報陸建章的知遇提攜之恩。

  古經“父之仇弗與共戴天”,春秋公羊亦有“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復仇的重任,便落到了徐道隣的身上。此時的徐道隣,弱冠之年,正在德國留學,回國奔喪,再默默返德繼續學業,其內心果真平靜如斯乎?非也!他暗中查明真兇後,復仇便成了他以後人生的主題。在其

提出訴狀之前的二十年間,未曾開口說過一次“馮”字,這樣的仇恨,何等的徹骨!其內心深處,何等的翻江倒海!

徐道隣曾在《二十年後的申冤》一文中總結自己的心路歷程:

  凡是讀中國書,聽中國戲,看中國小說的人,對於他,沒有一件比替父親伸冤報仇更重要的。但是我那時知道,對於我,這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馮是一個手握重兵的大軍閥。我是一個赤手空拳的孩子,怎麼能談報仇?想要報仇,必須努力向上,在社會上有了一點地位,然後才能作此想。因此我下定了決心:先拿報仇的精神去讀書。等書讀好了,再拿讀書的精神去作事;等作事有點成就,再拿作事的精神去報仇!

  所以,儘管他以《憲法的變遷》順利地拿到柏林大學法學博士學位,儘管當時他的公法學造詣甚至超過了同時期的德國學人(其中不乏後來執德國公法學牛耳之才俊),但從此,他再也沒有踏上公法的學術之徑。等他數十年後再執教鞭的時候,已經轉向中國法制史的研究。

  尚在襁褓之時墜地傷足,因乳媼匿而不告,數年後遂成痼疾,終生不良於行,故無法如父親一樣投筆從戎,這是徐道隣的憾事。那麼要“作事”,就只能是從政了。

(三)君子復仇,二十年未晚

  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徐道隣回國。因徐樹錚與蔣介石的交誼,他被蔣招至麾下,歷任國防設計委員會、行政院參議、中國駐在意大利代辦、考試院銓敘部司長、行政院政務處處長。十幾年間,職務幾換,也曾忝列智庫,也曾叱吒外交,也曾司局幹部,似乎很活躍、很風光,但書生參政,箇中滋味,恐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在三十年後發表的《論政治家與學人》一文中,他談到“世上竟有不少有前途的學者,放棄了他們有把握的學問不做,而到沒有把握的政治裡去翻筋斗,真是使人難解”,這番感慨,嘆息的是自己,還是別人?

  復仇的機會並非沒有,韓復榘曾找上門來,願助“一臂之力”,但徐道隣何等聰慧之人,如陸承武般的假孝子,他是不願意做的。“七七事變”,民族抗戰,前線部隊不乏馮玉祥的舊部,一箇中央現職人員若狀告馮玉祥,會對軍隊產生什麼消極影響?他們是否會誤解中央?他猶豫了。從政並沒有給徐道隣帶來期待的權力,反倒束縛了他的拳腳,國仇家恨,他需要斟酌衡量。

  二十年,殺人罪的追訴年限轉瞬即到,好在天可憐見,倭寇已滅,他終於可以心無旁騖地提起訴訟了:父親,今天的復仇,是以法之名。

  軍事委員會的批示下來,依據民國十四年適用的刑法,殺人罪的告訴時效是十五年,也就是說,法律以技術手段,委婉地拒絕了徐道隣的訴訟請求。徐氏馬上以抗戰八年時效中斷為理由提出抗訴,但無論是軍事委員會還是法院,再無下文。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徐道隣談道:

我在遞狀子時,原就擔心不會有結果。但是我一定要向社會指出,誰是那個一直躲在他人背後指使殺人的主兇。他縱然有膽子行兇,但是在二十年後,有人指出他殺人罪行時,他卻沒有膽子承當,他這種狼狽吃chī蹩bié的情形,也使我略感安慰。只是含冤二十年,既未能手刃父仇,也未能使犯人正法,終不免抱恨終天,惟有禱告和希望歷史的制裁,永遠在人間發揮其正直的力量。

  與古典時期一樣,民國時代的子女復仇,仍然具有很強的倫理正當性,在輿論上也頗能獲得支持。所以施劍翹殺孫傳芳,鄭繼成殺張宗昌,乃至所謂陸承武殺徐樹錚,拋開其背後或許隱藏的政治陰謀不說,殺人者或被特赦,或不被追究,皆可說明此點。與施、鄭的快意恩仇不同,徐道隣的復仇顯得比較獨特,或許這與徐受過法學教育,受其規訓不無關係吧。他的隱忍,他的坦蕩,他的氣節,是這個並未成功的復仇故事中讓人最為印象深刻之處。我又想,當他投出訴狀的一刻,不管成敗,他都已經獲得了心靈的解脫,“以直報怨”,這是君子之風。

  法律的婉拒,或謂不幸,又何嘗不是幸運?

  段祺瑞在愛將徐樹錚被害後的沉默和不作為,曾使徐道隣頗為不滿,但後來對情況的瞭解使他逐漸釋懷,相信段並非無情之人,相信段自有他的分寸,其中就包括瞭解到段祺瑞信奉“輪迴”“因果”。佛家學說與古典思想的結合,使得中國的“報”具有宿命與來世的更深刻的意涵,這或許多少能緩和現世的情法衝突,撫慰孝子們內心的憤懣吧。

當陸建章送出“閻王票子”的時候,可曾想到徐樹錚背後的一槍。當徐樹錚下令就地正法的時候,可曾想到廊坊的風雪之夜。當馮玉祥發出截殺密令的時候,可曾想到黑海上的陰謀……我想,誰都不曾想到。但報應的因果,已經種下。

  據說小徐死時,大徐的輓聯是“道路傳聞遭兵劫,每謂時艱惜將才”,弔詭的是,之前祭奠陸建章時,他亦曾送同樣的輓聯,是徐世昌的有意為之,還是無心之為,堪耐玩味。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這或許就是撥弄芸芸眾生的命運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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