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與李白,寒秋孤影一飲成霜

大地之歌 | 馬勒與李白,寒秋孤影一飲成霜

愁世飲酒歌

美酒在金色酒杯中向你招手

The wine beckons in golden goblets

但請在痛飲前聽我一曲悲歌

but drink not yet,first I'll sing you a song

——李白《悲歌行》及大地之歌英譯本

大地之歌 | 马勒与李白,寒秋孤影一饮成霜

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非常慢和有保留地

阿巴多 / 指揮 / 維也納愛樂

圖:李白英文金句

千年前,限於商人的家世,被朝廷禁止參加科舉的熱血青年李白,壯志難酬,好生不爽,但他更受不了呆在家裡閉門讀書的鬱悶,決定“仗劍去國,辭親遠遊”,從此浪遊於天地之大,寄情于山水之間。開元十五年(727年)春天,詩人來到他在安陸黨兄家的桃李園中夜飲,時值月色朦朧,花香四溢,酒過三巡,佳期如夢,詩人興筆寫下了著名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詩並序》: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也以

詩序的大意是說,天地是萬物的旅舍,芸芸眾生都是時光的過客,人生苦短,更要象古人秉燭夜遊一樣及時行樂。李白遊樂一生,從來不為情所困,他的情詩也寫得華美而無情,他自由不羈的心靈追逐著詩、酒與遠方,在天地之間,留下孤獨而壯麗的詩篇。在他的詩中,春天的每一朵花兒,都在短暫的生命中,放肆地留下剎那的芳華。

其實這世間有幾人活得象李白這樣瀟灑如仙?

當你固執地想留住每一朵花的美好,想追問每一個日子的意義時,你就會發現:人生本無常,哪裡會有答案?你在天地間悲嘆自己的渺小;你在山水之間,藏不住寂寞的時光;你在時光的激流中,任由青春與愛流逝無聲,卻無能為力。天若有情天亦老,時隔35年,當年意氣風發的李白也已風燭殘年,老病纏身,困頓羈旅,寶應元年(762年)的一個秋夜,三杯兩盞淡酒,又一次勾起了李白許多未了的心事——那些一生未酬的壯志,年復一年的春花秋月,都化作了兩行清淚,詩人在病中寫下了最後的《悲歌行》:

悲來乎,悲來乎

主人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

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

......

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孤猿坐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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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歌,第一樂章:愁世的飲酒歌

列文 / 指揮 / 柏林愛樂

齊格弗裡德 / 演唱

圖:李白畫像

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一世飄零,行到人生之路的盡頭,詩人早已忘記了當年的“春風詞筆”,相傳李白在寫完《悲歌行》的寶應元年秋夜,對月而飲,不慎醉入河水而死,只留下一抹模糊而暗淡的寒秋孤影。

千年一夢,李白的月色依舊在時光之河的波濤上閃爍著微弱而永恆的光芒,《悲歌行》後來被一位法國女詩人收入了一本《漢詩集》中,然後又被德國詩人漢斯·貝特格轉譯成唐詩集《中國之笛》中的《愁世的飲酒歌》,德文直譯是:

美酒在金色酒杯中向你招手

但請在痛飲前聽我一曲悲歌

我的詩句在你的靈魂中大笑

悲傷來臨摧折了靈魂的花園

那枯萎的生命,消逝的歡樂

我們生於黑暗,也死於黑暗

寂寞吹酒醒,這就是1907年,德國浪漫主義最後的音樂大師——馬勒讀到的李白詩句,對這位47歲、飽受非議、從來沒有去過中國的音樂家而言,這些詩句彷彿是從遙遠的時空深處傳來的蒼涼號角,將他難言的苦悶,絕望的心情,從人心黑暗的深井中翻卷上來,最後成為馬勒一生最獨特的交響傑作——《大地之歌》的開場白:圓號與小號齊奏出悲憤的動機,拱托著男高音激越蒼涼的聲線,唱出千年前李白永恆的詩句。當音樂進入中段時,插入的小提琴與單簧管也曾短暫地勾勒出生活美好的回憶,然而當男高音再次歸來時,那些記憶的碎片瞬間零落成寒風中飄散的落葉,在每一小段歌聲的結尾,歌手都會唱道:我們生於黑暗,也死於黑暗!每唱一次,音樂就移高一個調,如狂風巨浪一般,將人間的悲痛高高的舉起.....然後又摔落在黑暗的大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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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人到中年的馬勒

1907年,正好是馬勒婚後第四年。這一年,猶太出身的馬勒,終於無法容忍維也納甚囂塵上的反猶、反吉普賽風潮,辭去了維也納歌劇院指揮的職務,轉而接受了來自大洋彼岸美國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邀請,決定帶著全家遠渡重洋,去自由的新世界尋找自己的音樂之夢。當年馬勒為了得到整個歐洲音樂圈炙手可熱的維也納歌劇院指揮的位置,曾經從猶太教改宗天主教,然而,甚至連他最敬重的音樂狂人瓦格納的遺孀,都在公開拿他的猶太出生取笑時,他卑微的改宗,他苦苦搭建起的新音樂聖殿終於崩塌了。你對朋友解釋自己尷尬的身份:

對於德國人來說,他們認為我是奧地利人;而在奧地利人心中,我就是個異教的波希米亞人(波希米亞即吉普賽);在世界範圍中,我是一個沒有祖國的猶太人

當你無法改變人們的偏見時,你唯有離開。當馬勒的辭職信張貼在歌劇院的公告欄上時,許多人把他的信扯下來,撕成碎片,在地上踩——這就是人類,他們永恆偏見讓你不得不相信:我們都是帶著原罪從黑暗中出生,當我們的心靈不再向上尋求拯救時,我們的靈魂就會墜入黑暗。問題是,拯救之路是痛苦的,你又如何拖著人間沉重的肉體,穿越這薄情的人世呢?

音樂不斷向上移調,直到8分多鐘的《大地之歌:愁世的飲酒歌》的結尾處,你會突然發現,那些一開始色彩濃重而豐富的交響,最後只剩下單調的灰色。就彷彿是一條在暮色中穿過你心靈的河流,月光被烏雲遮住,在河水消失的遠方,黑暗圍攏。1907年,就在馬勒一家準備前往美國的當口,馬勒的心臟病突然發作,醫生建議他去山區靜養,建議他大幅減少運動。在離開是非之地——音樂之都維也納時,馬勒順手帶了一本名叫《中國之笛》的詩集。

寒秋孤影

秋漢飛玉霜,北風掃荷香

含情紡織孤燈盡,拭淚相思寒漏長

——錢起《效古秋夜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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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勒搭建在阿特湖畔的作曲小屋

整部《大地之歌》一共六段,引用了七首《中國之笛》中翻譯的唐詩。這些中國人熟悉的詩句,在經過一次次的轉譯之後,其實已經失去了原本的韻律,甚至你都搞不清楚——譯詩的原詩到底是誰的作品。比如第二段《寒秋孤影》,有人研究是錢起的《效古秋夜長》,但也有人認為是張繼的《楓橋夜泊》。雖然爭議不斷,但是就象中國古人說的:千江有水千江月——人生的悲歡離合,生命的沉痛詩意,其實在月亮照得到的每一個人間都是一樣的。人們並不是因為馬勒引用了中國的唐詩而格外看重這部極為特別的、混合了交響與人聲的《大地之歌》,而是因為音樂中流淌著深沉的哀思,牽動了我們內心深處共通的情懷。

1907年7月,就在馬勒下定決心辭去維也納歌劇院指揮的職務,計劃前往美國發展的當口,就在他被迫前往山區療養的日子裡,命運卻和他開了一個要命的玩笑,他4歲的大女兒瑪利亞突發腥紅熱與白喉,在痛苦地掙扎了兩週之後,永遠地鬆開了爸爸的手。女兒的死如此突然,就彷彿是音樂行進中一個粗暴的插入部,讓原本潛藏著無限生機的人生交響突然陷入黑暗的泥沼。透過馬勒搭建在奧地利山區的作曲小屋的窗戶,可以看到無限湛藍的阿特湖水之上,倒映著遠山、青草與雲影,然而,對一個悲傷的父親而言,這些他曾經深深迷醉的湖光山色,此刻已經無法再安放他悲痛而疲憊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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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兒之歌,第三首:當媽媽進門的時候

費舍爾 / 演唱

照片:馬勒與女兒

阿特湖畔不僅僅是馬勒長年的休養之地,也是他中後期作品的創作之地。和我們後人心中的大作曲家形象不同,馬勒生前是一位公認的優秀指揮家,並不以作曲出名。繁忙的指揮生活,讓他每年只有在夏天山區度假時,才有時間創作自己的交響與藝術歌曲。為此,他在著名的奧地利山區的阿特湖畔搭建了兩套簡單的房子,一套是給妻子和家人的度假別墅,一套是屬於他一個人的作曲小屋。

按照他家的習慣,中午女傭會送來簡單的午餐,順便帶走他寫好的曲子。然後,他的妻子阿爾瑪會在不遠處的另一套森林別墅裡,認真地幫助丈夫抄寫撰清曲譜。每年夏天,他們一家都會來到這片寂靜的山水間度假,但對一生都忙於指揮的馬勒而言,所謂度假其實是他一年中難得的作曲時間。他每天都會在面朝湖水的小屋裡創作。然而,1907年的夏天,他心中的音樂沉寂了。在他手中只有一本打開了的薄薄詩集,那是德國作家漢斯·貝特格翻譯的唐詩集《中國之笛》,裡面收錄了千年前中國詩人李白、王維、錢起與孟浩然的傳世名篇。

他不知道中國在哪裡,但那些悲傷的詩意,流過千年的時光,轉過無數世紀的彎口,最終匯聚到了馬勒的心湖中。他彷彿聽到了那悠遠的笛聲,正訴說著人世間永遠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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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勒妻子與兩個女兒,左邊瑪利亞,右邊安娜

傷春與悲秋是詩人們永恆的主題,但你知道你為何會傷春嗎?那是因為美麗的凋零;而你又為何會悲秋?那是因為時光無情,歡樂短暫。光陰好似河水,緩緩流過人心的曠野,把馬勒一生的愛與哀愁都注入到黑暗的心中。女兒死後,馬勒和妻子阿爾瑪有幾個月沒有說過話。他總是不斷地想起四年前和妻子剛結婚時創作《亡兒之歌》的舊事,當時阿爾瑪肚裡正懷著瑪利亞,她不解地問馬勒,為何要在這個時間創作這樣一部不祥的作品。

誰也沒想到,妻子當初的氣話一語成讖。如今面對妻子的怨恨馬勒無言以對。其實準確地說,馬勒在創作聲樂套曲《亡兒之歌》之初,甚至還沒有和阿爾瑪戀愛,更別說懷上女兒,1901年,他從著名的德國詩人、漢學家呂特克的詩集中挑選了五首詩,寫成《亡兒之歌》,其實是為了懷念自己兒時早逝的兄弟姐妹。馬勒家有13個兄弟姐妹,其中8個夭折,這些少年時的傷痛在他一生中都留下了沉重的陰影,長長的思念最終都化作了深情的旋律。在《亡兒之歌》的第三首《當媽媽進門的時候》,馬勒引用了呂特克的詩句:

當媽媽進門的時候,我望著她

我的目光卻沒有落在她臉龐

而是落到門邊的那個地方

那個你可愛小臉曾出現的地方

李白說:抽刀斷水不更流,我們又如何斬斷思念的河水呢?

讓妻子耿耿於懷的是,《亡兒之歌》最後完成時間是1904年,當時馬勒的大女兒瑪利亞剛剛出生。四年後當巨大的悲痛突然來臨,當年的辯解都失去了意義,母親的心永遠是敏感的,對此馬勒痛心疾首地寫道:

愛女之死,實為此曲預悼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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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勒妻子阿爾瑪正在雕刻自己的作品

最深的痛來自最深的思念,而所有的思念卻總有一個歡樂的源頭。歡樂是什麼,許多年前,他曾在自己的第三交響曲中引用哲學家尼采的名句:痛苦是深沉的,但歡樂比痛苦更為深沉,所有的痛苦都會消失,然而剎那的歡樂,卻企求著更深沉的永恆。

當那些快樂的時光不斷地在你心中重現時,你就會更深地意識到自己失去的是什麼?從夏天一直到深秋,馬勒的心靈裡結出了厚厚的寒霜。在思念的方向上,人心是如此固執,他不斷吟詠著《中國之笛》上的詩句,無法自撥。妻子阿爾瑪在後來的回憶錄中寫道:

那些孤寂的日子裡,他整日地發呆

那本極度傷感的詩歌,徹底擊倒了他

真正的痛苦無法安慰,你總是無法到達那孤獨的心靈,你只能將痛苦安放在你的天地之間,然後日復一日地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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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歌,第二樂章:寒秋孤影

佈列茲 / 指揮 / 維也納愛樂

薇塔· 烏曼娜 / 演唱

藍色的秋霧瀰漫在湖面上

青草葉上覆蓋著嚴霜

我已睏倦

燈已熄滅,誘我入眠

.......

——《大地之歌:寒秋孤影》歌詞

當外面所有的聲音都沉寂的時候,你就會聽到自己的心跳。在所有風景的背景上是一無所有的遠方。真正的音樂,總是從真實而美麗的心靈中流出,美即哀傷。其實你沒必要去追問,那些詩句的出處,《大地之歌》的第二段——《寒秋孤影》,就能讓你的夢結成霜。

小提琴奏出第一呈示部的引子,無窮動式的流動旋律,彷彿深秋冰冷的河水貫穿了全樂章。在這暗淡得甚至有些呆板的背景上,雙簧管奏出“孤獨者”的憂鬱主題,接著單簧管為這個主題塗抹出陰鬱的影子,女中音用緩慢的節奏,傾吐出心中無限的惆悵——

花的甜香已經消逝

一陣冷風使它們莖葉低垂

枯萎的金色花瓣也會凋零

在水面上漂浮著寂寞的蓮花

——《大地之歌:寒秋孤影》歌詞

這首《寒秋孤影》,是《大地之歌》套曲中最清澈又最寒冷的樂章,它彷彿將你帶入到高山深秋之夜的湖水上,它那清澈的憂鬱讓人迷醉;它那瀰漫的孤獨卻讓人深陷其中。

青春與美人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李白《客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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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歌,第三樂章:青春

布魯諾 / 指揮 / 柏林愛樂

帕扎克 / 演唱

在小池塘中間,佇立著青色的涼亭

還有晶瑩的白瓷

石頭的老虎,蹲在拱玉橋上

連接著臨時搭起的帳篷

朋友們裝著華服,坐在小房間裡

喝酒,聊天,寫詩作畫

——《大地之歌:青春》歌詞

短暫的歡樂,在長長的寂寞時光中,就象是一抹不真實的幻影。

然而正是這短暫的歡愉,賦予了寂寞的生命以閃光和溫度。《大地之歌》全曲長達65分鐘以上,唯一歡樂的是短暫的第三、四段,分別是《青春》與《美人》,兩段加起來也不超過10分鐘。它們彷彿是閃現在人生苦旅中的一支美好的插曲。

我並不能確定第三段、署名李白的《青春》到底譯自詩仙的哪一首詩,它的詩句其實平淡無奇,但那歡樂流動的東方韻律,彷彿要將人勾引到江南水鄉的溫柔夢境之中。長笛、雙簧管率先引奏出一曲流暢跳躍、輕鬆活潑的五聲音階旋律,緊接著男高音唱出輕快瀟灑的李白詩句,就彷彿公元727年,27歲的李白來到安陸的桃李園中夜宴,詩與酒的人生,輕如春夢,明麗得彷彿三月春天的朝陽。特別是當你經歷了前兩段的悲苦之後,馬勒突然邀請你飲下這一杯青春的美酒,那是他與妻子相遇的時光;那是他高揚起新音樂風帆的青年時代。

高談闊論的青春意氣,眉目傳情的心跳回憶,然而當音樂進行到後段,突然出現的絃樂下行大跳,給這短暫的歡樂悄悄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讓這一切美好的景象,都如鏡花水月一般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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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勒妻子阿爾瑪

馬勒的妻子阿爾瑪,曾是維也納著名的文藝女青年。畫家克里姆特,在威尼斯石橋上熱吻過的女人,高挑、美麗,豔名遠播,難以征服。對猶太人抱有偏見的她,卻偏偏愛上了嚴肅認真的猶太音樂家馬勒,這本身就讓人不可思議。馬勒堅信:美是生命唯一的信仰,愛則是通向信仰的道路,而阿爾瑪就是他愛與美的女神。

他們的婚姻其實並不幸福,愛捆綁著他們自由不羈的心靈,但也為他們寫下了熾熱滾燙的情詩。心已傷、淚滿襟,這就是愛情。剎那的激情,一夜的歡愉,所謂“深沉的永恆”,其實就是婚後艱難的日常。當愛結出了果實,當生命之舟動盪飄搖,當可愛女兒長大,當你和你愛人相互都失去了新鮮感時,當一次次爭吵傷透了愛人的心時,你否還能相信愛的力量?

1907年,大女兒的突然去世,終於成了他倆愛情中最深痛的傷口。在日復一日的灰暗日常中,那些詩酒美人的日子,相濡以沫的溫情,彷彿也隨著女兒的離開一去不返。你回味著那些她帶給你的怨恨與痛時,回憶著她們曾帶給你的歡樂與安寧,你又怎能不淚滿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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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歌,第四樂章:美人

佈列茲 / 指揮 / 維也納愛樂

薇塔· 烏曼娜 / 演唱

若耶溪邊採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

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

岸上誰家遊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

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躕空斷腸

——李白《採蓮曲》

第四段《美人》,轉譯自李白的《採蓮曲》,夏日的河邊荷花盛開,少女們輕薄豔麗的衣衫,就如同花瓣一般,在記憶的綠蔭深處閃動,釋放著迷人的清香。音樂從長笛平行三度的顫音背景上開始,用加了弱音器的小提琴,奏出了柔和而明麗的引子。接著長笛用輕快的五聲音階旋律引出了第一部分女中音纏綿、悠閒而甜蜜的歌聲,這是一個不緊不慢的五聲音階的旋律,歌中唱到:

年輕女孩來到河邊採摘蓮花

她們出沒在荷花叢中

撥弄著懷裡新採的蓮花

悄悄地調笑私語

英俊的少年在岸上綠柳中策馬飛奔

伴著輕柔的歌唱,副旋律在小提琴分解和絃音的伴奏下,描繪了少男少女們在醉人的風景中相遇的情景。然而,隨著中間部引子與主旋律的展開,音樂不知不覺地再次滑了悲傷,痴情的少女用若有所失的目光,追隨著遠去的少年,陷入無邊無際的思慕,那歌聲曼妙生情.....

最美的少女投之以愛慕的目光

她的驕傲都是假裝

她用深情的凝視,目送著少年的身影

她的大眼睛閃著淚光,那是她跳動著的燃燒的心

——《大地之歌: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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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媛阿爾瑪. 馬勒

相遇,相愛,然而相怨,分離......我們的愛就這麼結束了嗎?沒有撕心裂肺的爭吵,只有寂寞無助的時光,人為何要相愛——相濡以沫,只是為了最後相忘於江湖嗎?

在馬勒的音樂世界中,孩子、妻子都是愛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1907年之後,對馬勒而言,最深的痛苦不僅僅是喪女之痛,更是從他的音樂中、生活中轉身離去的妻子。孩子的離開已經無法挽回,愛情的終結就象音樂的休止,無論那推動音樂的主和絃是否得到了解決,情斷處,你只會愛得更深,愛得更痛。

馬勒用了三年寫完《亡兒之歌》,又用了三年寫完《大地之歌》,在他音樂的斷裂處,是他無法停止的愛,是他依然跳動著的燃燒的心。1910年,就在馬勒最終完成《大地之歌》的第二年,阿爾瑪已經移情別戀,芳心不歸。馬勒頹唐地坐在著名心理醫生弗洛伊德的診療室裡,顫抖地說出了他的故事。弗洛伊德,這位人類最偉大的心理學家告訴馬勒:讓她去愛吧,你無法阻止她的出軌。

就象——風定花猶落。

下馬君飲歌

下馬飲君酒, 問君何所之

He dismounted and handed him the drink of Farewells.

He asked him where he would go and why must it be.

君言不得意, 歸臥南山陲

He spoke, his voice was quiet. Ah my friend,

Fortune was not kind to me in this world!

Where do I go? I go, I wander in the mountains

但去莫復問, 白雲無盡時

I seek peace for my lonely heart.

I wander homeward, to my abode!

——王維《送別》及大地之歌英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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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歌,第五樂章:春醉

佈列茲 / 指揮 / 維也納愛樂

沙德 / 演唱

覺來眄庭前,一鳥花間鳴

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

感之慾嘆息,對酒還自傾

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

——李白《春日醉起言志》

情到濃時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大地之歌》第五段——春醉,轉譯自李白的《春日醉起言志》,說言志,其實只是在說“忘情”,說“忘情”,其實只是在說喝酒。李白曾說:但願長醉不復醒,如果真的不醒,那麼也許真的就——什麼都忘了。

這是一段陰晴不定的樂章,時兒花香怡人,流鶯婉囀,時兒又陰鬱激動,好似醉客借酒澆愁。宿醉醒來春滿園,不關春色不關情,直取美酒三千壇,醉向花蔭問芳齡。那些交織在痛苦中的歡樂回憶,閃閃發光,卻早已不成片斷。音樂最後在狂亂中結束,你彷彿真的能感受到李白筆下“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的千古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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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歌,第六樂章:送別

皮埃爾.佈列茲 / 指揮 / 維也納愛樂

薇塔· 烏曼娜 / 演唱

永別了,我的愛人!永別了,美麗的時光!

第六段,最後的樂章是一場長得失去了維度的離別,當所有的努力都化作了烏有,當所有的悔恨都失去重量,當所有的酒都流進了天地空空的心中,在人世荒涼的原野上,歡樂的馬兒也會停下輕快的腳步。《大地之歌》的第六段德文標題是《永別》,它的上半段轉譯自孟浩然的詩作《宿業師山房期丁大不至》,描繪了:夕陽西下,萬壑生煙,孤松冷月,風清泉冰,樵人歸盡,暮鳥棲林,孤獨的琴師抱著琴等待著知音歸來的詩境。

在低沉壓抑的大鑼與低音聲部長音和絃的背景上,靜靜地飄浮著雙簧管反覆吹奏的、極度悽楚、痛苦的迴音,女中音首先唱出冰冷的主題,在女聲之下淒涼的木管不時飄動掠過,彷彿是從昏暗的林中掠過的晚風——天地蒼茫,你苦苦等待的愛人又在何方?

鳥兒都回到枝頭,世界已經入睡

久違的你何時能歸來

我抱著琵琶等在回家的路上

——《大地之歌:送別》歌詞

大地之歌 | 马勒与李白,寒秋孤影一饮成霜

苦苦等待的你終於來了,騎著青春的快馬,可難得的重逢卻是為了永遠地離別。第六段的下半部歌詞轉譯自王維的《送別》:

下馬飲君酒, 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 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 白雲無盡時

這一次,我的朋友,你要去向何方?我的愛人,你又要飛往何處?

我就要走了,我去的地方是白雲那邊的遠方,是時光的盡頭,你為何還要苦苦的追問?音樂的第二部分,感情變化幅度很大,基調雖未變,但卻突然充滿了生氣,馬勒再一次固執地把他的愛人拉回到那些美好的回憶——彷彿是在挽留,又彷彿是在追問——你為何要走?然而這溫柔的回憶很快就被低音大鑼陰森的音響碾碎,樂隊音響由高而低,把情緒推向幻滅的深淵。

你為什麼對人生還有所眷戀,命運終將逼迫我們分離,去尋找各自靈魂棲息的地方。最後的樂段是一曲辭別塵世的斷腸哀歌,葬禮進行曲似的節奏一直貫穿其間,音調充滿悲涼悽切的情緒。樂章的結束部的歌詞是馬勒自己寫的,與其說是送別,不如說是挽留與眷戀。當歌曲部分最後唱到“永別”一詞時,整整反覆了七遍。

大地之歌 | 马勒与李白,寒秋孤影一饮成霜

就這麼永別了嗎?就這麼永別了嗎?不留下一絲眷戀?

其實反覆七遍,你也挽留不了一顆出軌的女人心。最終音樂在極弱的力度中,不知不覺地消逝了,只留下空空如也的大地!這是人心盡頭最荒涼的曠野,這是冬天被大雪覆蓋的廢棄家園,冷月當空,天地寂寥。

其實在馬勒完成《大地之歌》的那一天,他已經“預悼”了自己生命的終章。其實在他低頭走進弗洛伊德診所的那一天,他已經知道了婚姻的結局,知道了他生命的答案。1911年,馬勒在孤獨與病痛中去世。而他的妻子阿爾瑪將在馬勒死後,正式地展開一段令人目眩神迷的、新的情史。愛情是時光五線譜上的小鳥,她的歌聲穿透了你的寂寞,她的溫柔撫慰了你的寂寞。然而當時光旋轉,季節輪換,當風兒乍起時,愛情小鳥就會作勢欲飛。

1909年完成的《大地之歌》並非馬勒一生最後的絕唱,但從這支音樂開始,他的生命也就失去了光亮。就在從弗洛伊德診所回來的第二年,馬勒離開了人間。在他大女兒走失的方向上,我總是固執地幻想:馬勒也許再一次找到了美麗的女兒和妻子,找到了那些逝去的美好時光。馬勒從來不是個稱職的愛人,但他至死都愛得熱烈而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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