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六年(747年),唐玄宗決意攻取唐蕃兩國邊境上的重要戰略據點——石堡城 (石堡城的相關內容,請見拙作 )
對此,時任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忠嗣上奏道:“石堡險固,吐蕃舉國守之,非殺數萬人不能克,臣恐所得不如所失,請體兵秣馬,觀釁而取之,計之上者。”
而當唐玄宗命董延光攻取石堡城,王忠嗣協從配合時,他又陽奉陰違故意拖延。
除此之外,王忠嗣還曾多次上書玄宗,奏言深受李隆基寵愛,地位如日中天的安祿山必反。
作為一個腦袋別在褲帶上給皇帝打工的大臣,王忠嗣有何背景,敢以直言犯禁的方式,刺激皇帝敏感的神經?
這原因,還得從33年前講起。
一、因禍得福
王忠嗣本名王訓,華州鄭縣(今陝西渭南市華州區)人,豐安軍使王海賓之子。
其父王海賓,在盛唐如雲的猛將中,算不得有多出彩。
如果一切按正常規律發展,王忠嗣不過子承父業做個邊關名將,斷無機會登上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防區東西橫亙數千裡的天梯。
他命運的轉折,源於開元二年,隴右的一場惡戰。
公元714年(唐開元二年)5月,吐蕃大相坌達延給唐朝宰相寫了一封書信。
信中他要求,兩國先在河源劃定邊境線,再訂立盟約。
當時,唐蕃兩國處在金城公主出嫁後,相對平靜的一段時期。
因而,唐庭對坌達延請求,並未給予足夠的警惕。
雖然,負責談判的唐使解琬,因曾擔任過朔方大總管對邊事極為熟稔。但他上書警告玄宗,“在秦、渭等州屯重兵,以備不時之需”的建議,未能得以實施。
結果當年8月,雙方談判尚在進行之時。
吐蕃軍隊突然發兵十萬進犯臨洮(甘肅岷縣)、蘭(甘肅蘭州市)、渭(甘肅隴西縣東南)等地,隴右唐軍毫無防備,馬場中數千匹軍馬被劫。
《舊唐書·吐蕃傳》:其年八月,吐蕃大將坌達延、乞力徐等率眾十萬寇臨洮軍,又進寇蘭州及渭州之渭源縣,掠群牧而去。
10月,初戰得勝的坌達延 ,再攜重兵入寇渭源(甘肅渭源縣東北)。
慘遭打臉的李隆基暴怒,在長安宮中叫囂,要徵發十萬人兵甲,四萬匹馬,御駕親征給吐蕃個厲害看看。
在群臣苦勸之下,李隆基總算恢復了理智。
他想起因“灤水谷之敗”,被一擼到底的薛訥(薛仁貴長子)還在家裡涼快,便大筆一揮,讓他白衣之身去隴右抵禦吐蕃。
《資治通鑑·唐紀二十七》:“命薛訥白衣攝左羽林將軍,為隴右防禦使,以右驍衛將軍常樂郭知運為副使,與太僕少卿王帥兵擊之。”
結果8日後,薛納部將王晙在武街驛(今甘肅臨洮東)大來谷,以700精壯死士夜襲蕃營。
吐蕃軍隊驚恐之中,自相殘殺,死傷萬計。
《舊唐書·王晙傳》:“晙乃出奇兵七百人,衣之蕃服,夜襲之。賊眾大懼,疑有伏兵,自相殺傷,死者萬計。”
而後,薛訥又在大來谷外二十里的武階谷,再敗蕃軍。
連敗之下,坌達延率殘部向洮水(甘肅臨潭西北)逃竄,薛訥所部唐軍在後緊追不捨。
豐安軍使王海賓率部晝夜奔襲,在長城堡(在今甘肅臨洮境)洮河岸邊,堵住了蕃軍歸路。
無路可退的蕃軍,拼死衝擊王海賓所部防線,眼看阻擊的唐軍,就像海潮中的礁石即將被淹沒。
此時,王海賓身先士卒,躍馬衝入蕃陣連斬數人,穩住了唐軍陣腳。
但唐軍畢竟以寡敵眾,在蕃軍連續不斷的打擊下漸漸不支。搏鬥中,王海賓身中數刃力戰而亡。
主將戰死沙場,讓唐軍士卒也殺紅了眼。他們佔據一處高崗,死死扼住吐蕃逃生之路。
隨後,薛訥率主力趕到,唐軍前後夾擊,蕃軍在洮水岸邊慘敗,大量士卒被擠下洮河淹死,洮水為之不流。
此戰,唐軍斬首一萬七千餘級,逃散各地被殲的蕃軍有數萬之多,繳獲戰馬七萬五千匹、牛羊十四萬頭。
武街驛之戰,為整個唐朝在隴右地區少有的大勝。唐玄宗在欣喜之餘,憐惜為國捐軀的王海賓,特意下詔將其幼子王訓接入宮中。
當時,王訓只有9歲,入宮拜見玄宗時伏地大哭。
李隆基感慨的說:“這孩子就像霍去病的遺孤啊,等長大了再出將入相吧!”(“此去病孤也,須壯而將之。”)
隨即,賜王訓名為“忠嗣”,收養在宮中,這一養便是十幾年。
二、震懾邊關
在王忠嗣成長的過程中,唐玄宗曾數次考教他用兵的方略。平時沉默寡言的王忠嗣,在談及用兵治軍的方略時,卻對答如流條理清晰。
這讓當時雄心未泯的李隆基起了愛才之意,特意准許他與太子李亨交往,以為日後治國之臂。
以至於,開元十八年(730年)時,信安王李禕出鎮河東,上奏要求調王忠嗣為手下。
唐玄宗還曾特意派人告誡,“這小子身懷父仇,打仗不要命。你要小心點,別壞了他的性命。”(“忠嗣敢鬥,恐亡之”。)
果不出玄宗所料,王忠嗣出將邊關後,確實勇悍異常。
河西節度使蕭嵩回朝為相前,王忠嗣對他說道:“我跟隨您已有三年,沒什麼可回報天子的賀禮,請您給我一個出擊的機會。”
隨後,王忠嗣領數百輕騎殺向吐蕃控制區。
恰逢吐蕃大將在鬱標川練兵,部下見吐蕃勢大,均想返回。
但王忠嗣不聽,
“候月乘風,卷旗鞭馬”突襲了吐蕃大營,“斬數千人,獲羊馬萬計。”新任河西節度使杜希望,對這個敢玩命的小將也很感興趣。
開元二十六年(738年),河西唐軍拓展疆域,準備奪取吐蕃軍隊構築的新城軍鎮。
杜希望特意上書玄宗力薦,“忠嗣之材足以輯事,必欲取勝,非其人不可”。
王忠嗣果然不負眾望,以輕騎長途奔襲,打了吐蕃守軍一個措手不及,輕鬆將新城軍鎮奪下。
不甘心失敗的蕃軍大兵前來,欲復奪新城,眾將皆懼想要撤軍。(“晨壓官軍,眾寡不敵,師人皆懼焉。”)
只有王忠嗣一面向周邊軍鎮求援,一面整軍備戰。
當清晨蕃軍逼近陣地時,王忠嗣率死士突入敵陣,斬殺數百人,配合從側翼趕來的援軍,大敗吐蕃於新城之下。(“乃以所部策馬而前,左右馳突,當者無不辟易,出而複合,殺數百人,賊眾遂亂,三軍翼而擊之,吐蕃大敗。”)
憑藉與吐蕃、突厥交戰的累累戰功,至天寶四年(745年)時,40歲的王忠嗣已兼任朔方、河東兩鎮節度使,防區從朔方到雲中,綿延長達數千裡,塞北胡人無不震懾。
次年正月(746年),皇甫惟明在河、隴戰敗,王忠嗣代之為河西、隴右節度使。
至此,他身掛朔方、河東、河西、隴右四鎮節度將印,為有唐以來第一人。(“忠嗣佩四將印,控制萬里,勁兵重鎮,皆歸掌握,自國初已來,未之有也。”)
三、唯一的裂隙
王忠嗣掛河西、隴右將印期間,從朔方軍調撥良馬九千匹補充河西唐軍。
隨後,其帳下的悍將在青海、積石等地,連續大敗吐蕃,拓地千餘里。
但此時,身居高位的王忠嗣,已從一個好勇鬥狠的前鋒,成長為主政一方的大帥。
在連勝之餘,他開始愛惜唐軍士卒的有生力量,謀求以更小的代價,換取更多勝利成果。
為此,他及其重視唐軍的訓練水平和裝備保障。不但做到“訓練士馬,缺則補之”,甚至在士卒的弓箭上刻上名字,以備複查。
他還對手下將領說:“國家昇平之時,為將者在撫其眾而已;吾不欲疲中國之力,以徼功名耳。”
但這種體恤國力的方針,不但與帝王的想法背道而馳,也與要更進一步的武將集團相左。
隨著,河西唐軍不斷拓展疆域,邊境上重要的戰略節點石堡城,逐漸成了帝王目光的焦點。
作為軍事主官,當玄宗徵求王忠嗣意見時,他上書勸慰道:“石堡險固,吐蕃舉國而守之。若頓兵堅城之下,必死者數萬,然後事可圖也。臣恐所得不如所失,請休兵秣馬,觀釁而取之,計之上者。”
唐玄宗對此很不高興,但礙於二人間的情誼,並未發作。
王忠嗣不想取這份功勞,但擋不住別人想取。
天寶六年(747年),董延光上奏攻了取石堡城的計劃,玄宗一見馬上詔準。
但因為石堡城地形險要“吐蕃舉國守之”,唐軍在調動董延光部之外,還命王忠嗣所部分兵接應。
對此,王忠嗣故意拖延應對,遲遲不肯發兵。
時任河西兵馬使李光弼見狀,匹馬奔至王忠嗣大營相勸。
“曏者大夫以士卒為心,有拒董延光之色,雖曰受詔,實奪其謀。何者?大夫以數萬眾付之,而不懸重賞,則何以賈三軍之勇乎?大夫財帛盈庫,何惜數萬段之賞以杜其讒口乎!彼如不捷,歸罪於大夫矣。”
王忠嗣對李光弼“彼如不捷,歸罪於大夫矣”的告誡,淡然相對:“李將軍,忠嗣計已決矣。平生始望,豈及貴乎?今爭一城,得之未制於敵,不得之未害於國,忠嗣豈以數萬人之命易一官哉?假如明主見責,豈失一金吾羽林將軍,歸朝宿衛乎!其次,豈失一黔中上佐乎?此所甘心也。”
王忠嗣不願以“數萬人生命謀一官職”的想法,令李光弼非常感動,他感慨道:“大夫能行古人之事,非光弼所及。”
但唐軍在石堡城之下的挫敗,最終還是將王忠嗣牽入了旋渦。
宰相李林甫早就想對王忠嗣下手,作為一個以揣測帝王心術起家的臣子,
他已深刻感受到了,李隆基對太子態度的變化。而作為日後留給太子的臂助,王忠嗣也早就不那麼重要了。
藉著石堡城之敗的影響,李林甫讓人誣告王忠嗣與太子存有密謀。
因為,王忠嗣曾對人說,“早與忠王(李亨)同養宮中,我欲尊奉太子。”
暴跳如雷的李隆基,馬上將王忠嗣下獄,命三司詳細審訊,幾乎定為極刑。
所幸,王忠嗣帳下的悍將,續任隴右節度哥舒翰,跪地苦求,願以官職替其贖罪。(“會哥舒翰代忠嗣為隴右節度,特承恩顧,因奏忠嗣之枉,詞甚懇切,請以己官爵贖罪。”)
唐玄宗怒氣才稍消,將王忠嗣被貶為漢陽太守。
天寶八年(749年),王忠嗣暴斃,終年45歲。
正是有了王忠嗣的前車之鑑,天寶八年哥舒翰的石堡城之戰,別說是拿人命填,就是拿牙啃,也得啃下來。
最終,唐軍攻下石堡城,“士卒死者數萬,果如王忠嗣言。”
縱觀王忠嗣一路走來的經歷,父蔭導致的高起點是一個重要原因。
自幼被玄宗養在宮中,不只使其功績可輕易上達天聽。甚至,在他與李隆基間,還建立了一種很模糊的“養子親情”。
而且在某種程度上說,李隆基對他有漢武帝對霍去病的感覺,因此才有“忠嗣敢鬥,恐亡之”的憂慮。
但同時也必須承認,王忠嗣在邊關表現出的勇悍與果決,是其能登上巔峰的重要因素。
正是憑藉震懾邊關的威名,其帳下的一干悍將,如哥舒翰、李光弼之流,才會對其俯首帖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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