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照花又一世

苏青笔下谈的,老百姓喜闻乐见,风流名士欢喜,才子佳人欣然。于是,她的《结婚十年》反复再版达18次,盛况空前,无限风光。文风的辛辣,表达的赤裸,语言的刻骨,有人加冕她一顶“文妓”的帽子,此后终生未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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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说:“苏青与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密切的朋友,我们其实很少见面。也不是像有些人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敌视着。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况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
张爱玲又说:“苏青最好的时候,能做到一种天涯若比邻的光大的亲切。”而她最著名的对苏青的点评是:“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其实苏青比张爱玲更迟到一些,有些被张爱玲带出来的意思。
但她不来则已,一来惊人,她是那么活生生的,被掩埋几乎不可能。
确实当年十里洋场她风光无限,与张爱玲形同双壁,而她在上海“孤岛时期”与上海伪市长陈公博的交集,与汉奸周佛海的交往,与胡兰成千丝万缕的瓜葛,埋下余生屡遭诟病的引线。她个性爽利,为人泼辣,笔力劲道,文风洒脱,风格蔚然,自有乾坤。张爱玲对苏青一生奔波劳累的写照,只用了一句话,便囊括了全部——“谋生之外也谋爱”。要谋生,首先要生活优渥,才是苏青最迫于解决的问题,有了这个基础,苏青才能谋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所以,解放了,张爱玲远避美国,苏青留于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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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如果上海滩还有最后一位穿旗袍的女士,大致是苏青了。当然,如果张爱玲依旧与其并肩而坐,繁华的十里洋场,某个小巷的某个路口,某个斜阳夕照下,或许有“双璧”从壁垒中走了下来,濯濯生辉。只是,张爱玲早已远走他乡,寂寂凋零在大洋彼岸。也是因为张爱玲,我循着足迹再来看苏青。1949年底,新中国成立后,苏青加入了妇女团体“妇女生产促进会”,算是尝试进入新生活,却因一时却找不到工作,无法养家糊口。50年代,苏青正当盛年,她的名字却在文坛上彻底消失。为一家温饱,她改以冯允壮为笔名,专注于戏曲艺术创作。由夏衍出面被批准分配到芳华越剧团工作。她和越剧尹派创始人尹桂芳合作,参加芳华越剧团编剧。历史剧《屈原》是苏青的成名作,尹桂芳由小生改唱老生。她再编剧一部《宝玉与黛玉》在京沪各地连演300多场,轰动一时。这也是解放后苏青最为辉煌的一个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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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厄运降临。她在改编历史剧《司马迁》时,曾写信向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讨教。不料,在1955年胡风事件中,贾植芳被打为胡风分子,公安机关在贾家抄家时,发现了苏青的信,苏青就此被打成胡风分子,关进上海提篮桥监狱,一年后才恢复自由,名声和生计同时陷入悲惨境地。在关禁期间,为了不让年迈的母亲知晓,其妹仍以其姐的名义按月汇奉生活费。1957年苏青被“宽大释放”,回到剧团无事可做,只能去看剧场大门。1959年芳华剧团迁去福建,苏青不愿跟去,遂被安排在黄浦区文化局下属的红旗锡剧团当编剧,兼做配角唱戏,同时还要负责字幕,工作相当辛苦。其时,她也配合形势写过《雷锋》、《王杰》等剧目,但毫无影响。文革爆发后苏青被抄家批斗,同时被锡剧团辞退,生活无着。后来总算被黄浦区文化馆收留,1975年退休,每月领退休工资43.19元。
苏青晚年极为凄凉。她原住在市区瑞金路,环境简陋,要与邻居共用厨房、卫生间,且经常受邻居欺负。无奈之下,便与郊区一户人家调换了住房,以求安宁。在漫长的岁月中,她与已离婚的小女儿李崇美和小外孙三代人,住在一间10平方米的房子里,相依为命。晚年的苏青身患多种疾病,基本断绝了与外界的往来,唯与王伊蔚~抗战前《女声》杂志主编有所过从。她在致老友的最后一封信中说:“成天卧床,什么也吃不下,改请中医,出诊上门每次收费一元,不能报销,我病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么人也不通知。”1982年12月7日,苏青去世。终年69岁。病危时,她很想再看一看《结婚十年》,但家中没有这本书。苏青死后两年,上海市公安局作出了《关于冯和仪案的复查决定》,称:“经复查,冯和仪的历史属一般政治历史问题,解放后且已向政府作过交代。据此,1955年12月1日以反革命案将冯逮捕是错误的,现予以纠正,并恢复名誉。”当一切尘埃落定,当八十年代“张爱玲热”在大陆迅速蔓延,苏青再次被记起。虽然这对临水照花的姐妹早已老死不相往来。七十年前,宁波城西浣锦冯家大院,晚清举人的祖父文采斐然,他为他的孙女取名和仪。寓意为:鸾凤和鸣,有凤来仪。这是一个饱含贵气、福气、大气的好名字。和仪,自是端庄、大方、温娴、高贵的姿态。中国人常说:人如其名,名如其人。而冯和仪(苏青)一生呈现的生命姿态与这个名字差之千里。或许,她不该改做苏青。或许,没有或许。《她从海上来》的作者说苏青是“铁人”,有“铁腕”,更有“铁肺”,她将一种“没心没肺”的问题处理方式正确地用在了疑难杂症中,坦然面对,该说就说,余下的读者去斟酌、理解,其他的无关于她了。


而她自己说:“据说艺术家之类是应该‘爱惜羽毛’的,但我实实在在却只求果腹,换句话说便是‘吃饭第一’,试问身先不存,毛将焉附?这也是古人曾经说过,不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安身立命对她而言是第一要务,有一个身体,能自我管好饥饱的身体,健康的身体,才能生活,才能养育孩子、赡养老人。生活再难,也自食其力,并珍重感情。真正的牺牲都是不得已的;所以我们不该赞美牺牲,而该赞美避免牺牲。她说:但是我摇头不语。我幻想着三十年后,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而我却归黄土。她是一位曾用尽全力奔走人间的烟火女子,有点世俗,不失灵气。她是海上吹来的一股凛冽的风,自有主张,不失方向。却生逢乱世,命运多舛。
命运,就是命中注定。命运,就是无法抗拒。像苏青,她心甘情愿留下来,这是她的命;像张爱玲,她立意逃到天边去,那是她的命。在命运面前,最后都剩了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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