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蕪:從“桐城派的不肖子孫”到“文壇猶大”?

最早知道舒蕪其人,是小學時從《人民日報》看到他的一篇《文化城芻議》,文中提議要將他的“故鄉桐城”打造成一座“文化旅遊城”。儘管有一些字還不認識,但由此知道“舒蕪”是我們桐城人,而且是一位著名作家。

及至上中學時,讀到一本鄉土書籍《桐城古今》,序言就是舒蕪寫的《“同坐席”與“各論道”》。當時看得也是似懂非懂,只覺得這篇序言與全書的基調氛圍似乎有些“不搭噶”(桐城方言,不協調)。這本書以弘揚家鄉文化為主旨,對桐城的古今名人尤其是“桐城派”諸家,自然不乏褒揚景仰之意。這一點舒蕪很明白,“總的態度是記錄清言佳話,揀好的說,這是看得出的。這當然也不錯……”但接著他就筆鋒一轉,談到一位桐城狂士陳澹然,曾屢次大罵“桐城派”:“桐城文,寡婦之文也。寡婦目不敢邪視,耳不敢亂聽,規行矩步,動輒恐人議其後。君等少年,宜從《左》、《策》討消息,千萬勿再走此路也。”

舒蕪認為,桐城人自己給取的“寡婦之文”這個名字,比起後來五四時“桐城謬種”之稱,也不見得更客氣。他“忽發奇想”:現在把方苞、姚鼐、陳澹然請到一起來了,他們若是有靈,那可就熱鬧了……當時就覺得這老頭有些怪怪的,又覺得他非常有趣,對他就更加留意起來。後來讀書多了些,知道舒蕪雖身為桐城人,但對“桐城派”一向不以為然,而且一直採取非常激烈的批判態度。

舒蕪:從“桐城派的不肖子孫”到“文壇猶大”?

“話到桐城必數方”,舒蕪本名方管,曾有很多學者以為他是“桐城派”鼻祖方苞後人。為此舒蕪特意撰文《我非方苞之後》作申明,文中他強調桐城的“桂林方”與“魯谼方”系“同姓不同宗”,並詳細列舉了兩宗所出的一系列名人,如方以智、方苞、方東美等是“桂林方”,而他屬於方東樹、方宗誠這邊的“魯谼方”。最後說到:即使真是方苞之後,也沒有什麼光榮,未必我就稟有文章義法的遺傳性。

說到“遺傳性”,舒蕪雖然並非方苞之後,但他也是出身“桐城派”世家:他的曾叔祖方東樹為“姚門四大弟子”之一,以維護"桐城派"尊崇的宋學義理著稱,也是“桐城派”詩歌理論家;曾祖方宗誠是方東樹的族弟兼學生,同樣以理學聞名;外祖父馬其昶是“桐城派”最後一位代表作家,著有《桐城耆舊傳》……在這樣的文化世家長大,舒蕪受“桐城派”的薰陶自然不可避免,他幼年上過幾年私塾,十二三歲時就同家族兄弟有“老氣橫秋”的詩詞唱和。

從舒蕪的自敘不難看出,他“身為桐城子弟,卻對桐城派缺少一種溫和的敬意”。究其原因,除舒蕪天生有一種“叛逆性”以外,與新文化運動的興起和家庭環境的相對開明有關。其祖父年青時曾是維新黨,對新派學術並不排斥;父親方孝嶽曾留學日本,歸國後在北大預科任教,與陳獨秀、胡適等新文化運動代表人物均有交往;其姑母方令孺和堂兄方瑋德,更是“新月派”著名詩人(方令孺解放後曾任浙江省文聯主席)。因此舒蕪較早接觸到新文學作品和新式教育。在數年家塾之後,舒蕪便進入新式學堂讀書,新文化運動對他的影響日益加深,由此形成基本的文化觀文學觀,即所謂“二反二尊”:反儒學尤反理學,尊五四尤尊“二週”(魯迅、周作人)。

舒蕪:從“桐城派的不肖子孫”到“文壇猶大”?

新文化運動一開始就痛批“選學妖孽,桐城謬種”,錢玄同等人搖旗吶喊在前,周作人殿後,對“桐城派”的負面因素髮掘最深。周作人認為,“桐城派”是屬於載道派的“遵命文學”,是以散文做八股文。舒蕪對周作人等對“桐城派”的批判有系統深入的研究,他認為這些批判是“實實在在感受到它(桐城派)的壓迫,實實在在感受到它的反噬”,在今天的我們“應該比前人更加痛感‘桐城派’的‘道統’和‘文統’的反民主反科學的性質”。他甚至宣稱,當時新文化運動者說的“桐城謬種”,已經是很剋制的說法。

言辭如此激烈,舒蕪擺開架勢,公開以“桐城派的不肖子孫”自居。對於桐城人僅以“桐城派”為傲,舒蕪也有嚴厲的批評:“桐城人一向的缺點是陋,坐井觀天,夜郎自大。我希望盡我的微力,把桐城人的眼界擴大一點。”

舒蕪所謂要“把桐城人的眼界擴大一點”,自有其苦心所在,乃是要家鄉人明白“桐城派”不等於“桐城文化”,要注意“桐城文化”的多元性。他曾著有一文《桐城派與桐城文化》,羅列了一大批“桐城派”之外的諸多桐城文化名家,如“百科全書式”大學者方以智,美學家朱光潛,哲學家方東美,詩人、散文家方令孺,文學史家、雜文家丁易等。在出席首屆“桐城派”學術研討會時,舒蕪對“桐城派”不置一詞,而是大聲呼籲應該召開關於方以智和朱光潛的全國規模學術會議。

由此可見,舒蕪雖然曾極力應和新文化運動干將要打倒“桐城派”,但他對“桐城文化”並沒有妄自菲薄,他對家鄉一直懷有深厚感情,對家鄉後輩也多有提攜。筆者中學時曾參與主辦文學社(依稀記得那時桐城中學有“後樂亭”、天城中學有“百合花”、大關中學有“風華”等文學社)。那時文學社的同學爭相以給家鄉文化名人寫信為時髦,雄心勃勃表示要“振興桐城派”。舒蕪為此特意回了一封信,這封信後來以《舒蕪致桐城中學生》之名發表在《人民日報》。信中他諄諄告誡家鄉學子:“身為桐城人,鄉邦文物,耳濡目染,學習環境好,是幸事;但如果囿於鄉曲之見,老是念念不忘‘天下文章在桐城’,則又是不幸的事了”,他明確反對桐城學生“發誓要當‘桐城派’的後繼人”,並舉例說,孟子曾譏諷齊人只以管、晏為榮:“子誠為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舒蕪擔心家鄉學子也會被人這樣嘲笑:“子誠為桐城人也,知‘桐城派’而已矣!”。

舒蕪:從“桐城派的不肖子孫”到“文壇猶大”?

這樣看來,舒蕪不為鄉賢尊者諱,對“桐城派”的“叛逆”多少帶有啟蒙意義。在他的內心深處,“桐城派不肖子孫”這樣的稱號,於他而言不是恥辱而是一種責任,甚至多少引以為傲。但是後來他的另一種“叛逆”,即在“胡風事件”中充當的悲劇性角色,卻讓他後半生都一直深陷巨大的痛苦與尷尬中。畢竟,“文壇猶大”這樣的罵名,對任何一箇中國文人來說,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胡風事件”所株連人數之廣,所造成後果之嚴重,讓很多人都把矛頭指向“告密者”舒蕪;舒蕪年青時的諸多同道好友、師長等,也至死都對舒蕪採取“絕不寬恕”的態度。

然而與此同時,有一個重大的史實卻被人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那就是在舒蕪“上交”胡風信件、告發胡風一年前,胡風對舒蕪早已有告發行為:在胡風“上呈”的《關於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即“三十萬言書”)中,就有“關於舒蕪問題”的專節;其所射“暗箭”,和後來舒蕪揭發他時如出一轍:利用私人通信和私人談話為材料,揭發舒蕪歷史問題和現實政治表現。學生告發老師被稱為“猶大”,那麼老師告發學生又該被稱作什麼呢?

只是,令胡風大失所望的是,在當權者宏大的規劃中,舒蕪暫時還不具備“標本”意義,而胡風及其“小集團”,才是當時的”主攻方向”。所以當權者對於胡風密告舒蕪未予理睬,而對舒蕪揭發胡風就正好趁勢而為,大張旗鼓地樹為“典型”。好風憑藉力,送“胡”上青雲——這是胡風的悲劇,也是舒蕪的悲劇,更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舒蕪:從“桐城派的不肖子孫”到“文壇猶大”?

舒蕪雖然暫時躲過一劫,但在緊隨其後的政治運動中同樣未能倖免:“反右”時被打為右派下放勞動,文革中妻子被紅衛兵毆打慘死……這不禁也讓人聯想:這些和胡風的揭發,難道就沒有一點關係嗎?在時代的漩渦裡,胡風和舒蕪都不由自主地充當了告密者,也都不可避免地成為受害者。在權杖魔影的擺佈下,這或許就是中國文人的宿命。筆者不禁想起小時聽過的一則故事:“桐城派”的奠基者、清朝第一大文字獄“南山案”主犯戴名世,在臨刑前慨嘆:木匠造枷枷木匠,翰林監斬斬翰林。正所謂“剃頭者人亦剃其頭”,世事的無常,人性的悲涼,令人不勝唏噓。

後來有人形容政治運動中的知識分子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為了逃生慌不擇路乃至相互傾軋,有的被燙死了,有的僥倖逃出來。舒蕪算是逃出來的“螞蟻”,及至晚年他仍然才華橫溢,在周作人研究、女權主義乃至紅學方面都建樹頗豐,不斷著書立說惹人喝彩,卻又不時應付著來自外界或內心的關於“胡風案”的歷史詰問。在十年前的秋天,舒蕪以87歲高齡辭世之際,仍然有人說他“壽則多辱”,是是非非似乎難以蓋棺論定。

毫無疑問舒蕪是一個“叛逆者”。兩種叛逆的巨大反差構成了他的人生底色,也給時代留下了一個大大的黑色問號。但不論怎樣,舒蕪還是回來了:晚年時在精神上“迴歸五四”,去世後靈魂迴歸故里,長眠於魯谼山下水草豐茂之地。這位“桐城派的不肖子孫”,終究還是回到了“桐城派”的土壤,不再關心世間的白雲蒼狗,唯有清風明月常相伴,正應和其祖父方守敦的一句詩:片石立雲芳草滿,清樽留月古城邊。離其墓十餘里處,有戴名世耕讀的南山蔚然深秀,有方苞講學的鳳儀裡弦歌不絕,有姚鼐手植的銀杏樹亭亭如蓋……舒蕪先生泉下有靈,是不是該和這些“桐城派”的先祖們好好聊一聊?

舒蕪:從“桐城派的不肖子孫”到“文壇猶大”?

(丁銳,海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海南省政協委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