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承祚:我和古文字學

有人問我,您年輕時候,為什麼愛好古文字,而走上這條路?為此,我不得不追溯既往來說明這問題。

我八九歲時,見書齋懸有孫星衍(清乾、嘉時人)篆書聯,好其筆勢繚繞美觀,結體勻稱。在不斷瞻仰時,或指劃肚,揣摩其文,或臨摹以肖其形。至親朋家,見懸篆書,字雖不識,必徘徊其下不忍去。

辛亥革命後,1912年,我父赴德國講學,攜兄同行,藉此給以留學機會。我侍母返廣州,不久,慈母見背,伯父(衍瀛,字雲亭)挈我往青島,時年十二歲,日附讀於鄰家,夜取家中書架上段玉裁注的《說文解字注》及阮元《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反覆檢閱,儘管對這書的內容多不理解,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翌年,日本侵青島,我家避地青州,轉徙曲阜。在孔廟見到累累的漢碑及篆書況其卿墳壇刻字等等,愛好甚,開始學篆隸,又從勞健(篤文)學刻印,日摹漢印十餘方。在街上,見人家的住宅牆基、階石,有些上面刻人物、鬼神、鳥獸象等不勝詫異,問人,才知是漢墓中物,而該墓是用此類石條砌成。始知這種墓,在漢某一時代是風行的,可惜當日不懂椎拓,失去這寶貴的研究材料。又聽說東門外田邊有不少陶豆,急馳往,見斷豆柄滿地,其豆盤破碎已不成形,豆柄上有的還印有字,乃選拾數枚歸,陳置案上,兄姊皆笑弄之,不理解我為何愛此無用之物。

父親衍鎏(字藻亭),為清代最末一科甲辰年(光緒三十年,公元1904年)的探花,供職翰林院編修時,同寅想組成赴日參觀團,瞭解日本明治維新後在政治上及各方面取得的新成果,奏諸清廷。父親回來後,認為日本廣開門戶,汲取歐洲各國的科學,改進自己,中國應向日本學,不應再閉關自守。既然要向人家學,首先要學好外文,打通這一關,即使不出國,也可以讀人家的科技書。於是在教我們兄弟的中文教師外,又聘請一位英文教師,教我四個哥哥(其中親兄一),這位教師因有些新潮流思想,剪了辮子,在辮子垂垂的人群中,有點特殊。他姓張,背後我們叫他“張禿子力,後來都認為這是不禮貌的,改口不叫了。父親認為日本人身體強健,是重視體育之故,體質是本錢,這點不能忽視。於是請了個谷師傅隔晚教我們打短拳,還買一匹小馬,鍛鍊我們的膽識。其深謀遠慮,無微不至的關懷,不外為我們成才準備條件。

1915年,父親返自德國,我隨侍南京,翌年兄亦歸,教我學德文,因性不近外語,一見書本就感覺頭腦發脹,數月幾無所得。我父嘆曰:“學外文不成,那就學中國文學吧,日後小成,還可謀秘書之職以餬口;大成做個名學者,但不要做官!宦海浮沉,一朝天子一朝臣,風險多,一時不慎,還會影響品德。《荀子·修身篇第二》有幾句話:‘非我而當者吾師也,是我而當者吾友也,諂諛我者吾賊也。’即是說:“我做錯了事或說錯了話,敢於向我提出恰當的批評和指責,這種人是我的老師;我事做對了,說對了,他肯定我,鼓勵我前進,這種人是我的朋友;聳起肩膀,裝出笑臉,逢迎恭維我的人,是來賊害我的,必須提高警惕。’你們要將之作為終身的座右銘。”我父這番教導,言猶在耳,後來我將之寫成條幅,懸之座右以相警。

我初時是“學書不成去學劍”,學劍亦不成的一個人。到底學什麼?需要及早決定。我對古文物及古文字的印象很深,念茲在茲,乃決心朝這方面走下去,稟告父親。我父聽後,微微地嘆了口氣說:“你學這行是找不到飯吃

的,只能做個名士,名士也要生活啊。你既決心走此路,是你的志願,我有什麼話好說?由你去罷。”為求深造,1921年,我要求去天津,住伯父家,拜羅振玉(字叔蘊、字叔言,號雪堂,晚號貞松老人)先生為師,學古文字學。目的終於達到了,其喜可知。及見羅師的“殷禮在斯堂”所藏之甲骨文和累累的青銅器,真如飢兒得餅,窮人暴富,手足無所措。於是考慮先古後今,先難後易,以甲骨文為主。白天在羅家拓銅器銘文,或雙鉤舊銘文拓本,入夜讀羅師的《殷虛書契考釋》。其書是用天象、地理、人事等等來分類的,檢閱起來不大方便,我用《說文》編次進行整理,併為補入異體字,如對這字有我的體會,則加“祚案”二字附之於後。每晚九時起,為我正式工作時間,一直寫到雞鳴才睡,如是者期年,成《殷虛文字類編》一書,呈視羅師,為之軒然首肯,欣後繼之有人,鼓勵再接再厲。王國維(字靜安,號觀堂)先生為之序,有云:他日所得,必將有進於是編者,餘雖不敏,猶將濡筆而序之。”對肯於讀書的青年,是如何的關懷和期望。暑假後回南京(那時家住南京),將書稿帶給父親看,他很高興的說,我還有點積蓄,把它印出來。花了八百餘元,於1923年問世(書中自序將“癸亥”年誤刻“癸丑”)。為什麼刻木?父親謂印數可以自由掌握,多銷多印,少銷少印,不銷不印。若是石印,滯銷佔地堆積,暢銷不敷又須再版,豈不麻煩。第一次印了100部,其中宣紙本30部(此後再沒印宣紙本),前後約印了500部,日本銷了百餘。

在刻版時,每頁左下角正面鐫有“決定不移軒”字樣,是我早期的齋名,印了200部以後,將之剷掉。印刷裝訂工作,都在羅福成(羅師長子)開設的“貽安堂書店”完成的,書版也存在該店。我離京之初,他未告知我,印了近百部毛邊紙本,以五元一部的散頁賣給北京的書店。嗣後將書版運回南京,抗日戰爭時期,我家被人佔住,把版破來當柴燒了,當時文化遭受浩劫,何止這幾塊書版呢?


商承祚:我和古文字學


《殷虛文字類編》

《殷虛文字類編》問世時,年二十一歲,南京東南大學(南京大學前身)聘我任講師,講甲骨文字。父親說:“真想不到,如此冷門之學,居然可以謀生。”翌年,北京師範大學聘我作教授。解放前幾十年,多數是一身兼一兩個學校,是因這是一門熱門課,缺乏教師,有人戲稱我手捧“鐵飯碗”,不愁失業,信然。

羅師在天津自建二層樓房一幢於法租界,三十一號路秋山街。面積約有三百多平方米,作口字形的走馬樓,樓上書庫兼書室,將書分門別類有條不紊的安排在各房間,研究哪方面的問題就在哪室寫作,日夜不輟,坐擁書城。

青年時,見到父親及朋輩在一起談學問,都異常謙遜與彬彬有禮,當時不甚理解,到了中年,逐漸領悟“學然後知不足”和學無止境的真理。

我在天津,進過一學期的中學,對那些課程不感興趣,就不讀了。《殷虛文字類編》一書問世後,馬衡(字叔平)先生介紹我進入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為研究生,未畢業即出來工作,因此,我既非科班出身,又無任何學銜的一個“白丁”。我生於1902年舊曆正月,今年已年過八十,滿頭自發,是名副其實的“白丁”而當之無愧。

這裡順便記一下羅振玉和王國維的關係。王國維之死,謠言蜂起,郭沫若曾謂王之死為羅振玉逼債造成的慘劇。這種捕風捉影之談,不脛而走,無知之徒,復為之深文周納,胡說什麼王先生在清華的月薪三百元,還不夠付息錢。我們試以當時每月每元三分高利貸計,本錢要一萬元,王為何事要使用這筆鉅款?是無以取信於人的。羅對王一向很器重,不論在文字上和與人言談中都流露出來,王對羅亦如是,二人道義之交,是互相輝映的。在十年浩劫極左思潮中,把羅罵得一文不值,那種“退人若將墜諸淵”(《禮記·檀弓下》)“惡之慾其死”(《論語·顏淵》)的思想行為,是無以服人的。有人還造謠說,《殷虛書契考釋》為王著而羅竊為已有,這是無稽之談。記得有一天,我遇見陳夢家,他悄悄的對我說,《殷虛書契考釋》的稿本被我買到了,完全是羅的手筆,上有王的簽註,印本即根據此稿寫正的,您有空,可到我家看看。該書是羅請王為之謄正付印,於是頭腦簡單的人以為王著,真笨伯也。事實勝於雄辯,造謠者可以休矣。

羅王是兒女親家(王是男方),有時兩人因兒女瑣事發生矛盾,嚴重時不通音問,事後多數先由羅去信言歸於好。這是我在貽安堂聽羅老大說的。王之死,出自家庭中的複雜問題,一言難盡。他投清華昆明湖的絕命書說:“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遭此世變,義無再辱。有人說是由於害怕共產黨而尋短見,這種說法實在太簡單幼稚,連以遺老自居,不滿意國民黨,更反對共產黨的羅振玉,尚無殉節的想法,而王反異,是難以令人置信的。“再辱”,不能光從政治上著眼,其中包涵幕外人不知道的一些情況在內。

我的治學方法一宗羅振玉老師,以實事求是解決問題,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特別是古文字,不能任由己意猜測,狡情詭辯。有的人用漢魏以來的音韻,旁轉戰國及以前的文字,以無字不識,無義不曉自詡,是不足為訓的。須知學海無邊,對某一字之得失不盡相同,有的字你識我不識,我識你不識;今日不識明日識,今日識而明日知其誤,為極其自然的事,無庸詫異。我對字形字義的考釋,必求順理成章,心安理得,不做屈曲之說,避免蹈誤。

我童年即喜歡書法藝術,尤其是篆書。受業羅師後,見所書甲骨文及金文,樸質雍容,筆勢道勁,心嚮往之,乃於暇時,亦在臨寫。一日,以所書甲骨文及金文字課呈師教誨,他看了金文不斷地點頭說:“你的金文將來會有成

就,但要旁及歷代石刻篆文使之融會貫通。”我初意以為自己甲勝於金,時至今日,回憶師說,對我兩種書體的公開肯定與默然否定,而今都證實了,其目光是何等的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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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承祚書金文立軸

我寫篆書,包括金文在內,行筆力求剛勁渾厚,以端莊平正為主,喜用鋪毫,決不矯揉造作,須知“平正”才見真實工夫。“看似尋常最奇倔,成如容易卻艱辛”,此可為知者道,難為外行人言也。正因字形力求工整,寫時還要

注意直行的行氣和橫排的橫氣互相呼應,這樣才能使整幅字的氣勢協調而不至於偏離鬆懈。我在書法實踐中還考慮李白的兩句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而向這方面的風格努力。

我國傳統的書法藝術,愛好者日眾,有的青年來問我習楷書與行、草方法,我告知寫行、草之先,必須從唐代名書家的楷體入手,歐陽詢(信本)用筆拘謹,褚遂良(登善)清秀有餘,剛勁不足,二者宜於小楷,不宜於寫大字。柳公權(誠懸)骨勝於肉,太過露骨,其中以顏真卿(清臣)為全能。其字骨肉停勻,氣勢磅礴而安詳,再寫大都能站得住,從其入手,有利無弊,寫一兩年然後轉學行、草,與無楷書基礎而直接寫行、草的工力迥別,我經過歐、褚、顏三個階段,故略有體會。

我好文物,舉凡金、石、陶、瓦、竹、木,以及書畫皆在網羅之列。1930年,我在北京師範大學任教,兼北大、清華,月入五百餘元,除生活費用外,幾乎全部送入琉璃廠古玩鋪。1948年回廣州,對佛山石灣陶器異常欣賞愛好,在文德路古玩鋪見到舊作,多為購置,直至解放後店鋪停業為止,共得百三十餘件。這些文物,十年動亂,幸未被毀,繼思獨樂不如眾樂,乃將明、清書畫條幅及扇面近四百件,及明、清舊墨四合捐贈省博物館。明至民國期間的石灣陶器大小百餘件,捐贈廣州民間工藝館。公諸同好,為我一向的思想,壟斷資料,據為私有的不良作風向所反對。

我已年過八旬了,回顧所走過的道路,感觸良深。一個人能否在學術上有所成就,決定於多種因素,本人必須刻苦努力,多讀書,苦思索,勤寫作,這是基礎和前提,但客觀條件,生活環境也頗關重要,如果生活不安定,心情不舒暢,終日為雜務而奔波操勞,學術研究總難免要落空。當然,悠遊歲月,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客觀條件再好也沒用。主觀努力與客觀條件相結合,就能夠多出成果,取得較好的成績,我的經歷說明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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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承祚摹中山王鼎壺

我平生治學,自問還是比較嚴謹的,收集資料時,注意鑑別真偽,或摹或拓,或照相,都是自己動手,後因年老,摹寫不得不由助手為之,但傳拓之事仍必躬親。1977年夏,我到河北省平山縣中山王墓葬的發掘工地參觀,並花了三天時間,與工作同志細心清除中山王

商承祚:我和古文字學

鼎、壺上面的浮鏽,拓了銘文兩份,一留當地,一帶回進行研究。我中年以後著書寫文章,必多加思考,不率爾操觚,定下的原則是:不識之字不妄釋,不明之義不妄言,不輕言音韻,特別通轉旁轉之類,如其這樣,當無字不識了。不引用二手材料,必查對原文,以免失實及斷章取義。不為天下先,以期減少逸足,所以每有新資料出土,發表的文章,我往往在最後。

人的一生是短暫的,科學文化的發展則是無窮盡的,我要在有生之年繼續為祖國的學術文化事業貢獻力量,為祖國的四化建設竭盡綿薄,我更寄希望予中、青年研究者們,你們年富力強,精力充沛,現在正是治學最寶貴的時間,要努力攀登,學無止境,相信你們一定能在黨的領導之下,繼往開來,做出超出我們老一輩學者的成就。

一九八一年八月寫畢

一九八二年五月修改於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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