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顯明:大學、大師與大道

何謂大學?

今天學校給我的命題是,讓我和大家談一談中國的法治建設,想來想去選了這樣一個題目——中國的法治道路怎麼走。但是到了大學裡邊,又不能不講一下大學。在最高學府講教育,有兩個故事要講:

第一個故事是1996年,我到哈佛大學法學院去,同哈佛大學法學院院長交流,為什麼格林斯潘、比爾蓋茨這兩個人,都是哈佛大學法學院感到自豪的學生,可是到最後這兩個學生都沒有取得學位?

我問他們院長什麼原因。這個院長是“水門事件”的獨立檢察官,是典型的法律職業人。他思考了半天以後給了我一句話:“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大學”。什麼是大學?大學就是那些原本比較聰明,但他/她還不是絕頂聰明的人,能夠把自己變得更加聰明和更加智慧的地方。

這句話大家可以認真思考,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大學。他這句話解釋了格林斯潘和比爾蓋茨為什麼不能從哈佛大學法學院畢業的原因。因為他們絕頂聰明。而只有那些一般聰明、比較聰明的人才需要大學。大學就是把這些一般聰明、比較聰明的人變得更加聰明,而最後變成智慧的人的殿堂。

第二個故事是2002年我到耶魯大學去的時候。我第一次到耶魯沒有注意到這個現象,第二次到耶魯作講座,他們說,你應該看一下耶魯大學法學院的兩幅浮雕。

在耶魯大學法學院的正門有一幅浮雕,這個浮雕是:老師在講課,慷慨陳詞,手舞足蹈,而下面所有的學生都在睡覺。所以說在大學裡面,學生睡覺是天然的權利。另一幅浮雕在耶魯大學法學院的後門,這個浮雕正好相反:學生們分成了兩排,一看就知道,爭論的已經不可開交,甚至相互指責的手勢都有,這個時間老師在睡覺。

大家思考一下這兩組浮雕。大學的主體在任何時候都是學生,沒有學生就沒有大學。如果不把學生作為主體,而只把老師作為主體,實行這種教育觀,學生的積極性就調動不起來。所以老師再有積極性,如果不以學生為主體,這個老師就是多餘的。

我在中國政法大學做校長的時候就明確提出來:要以學生為主體,要以學生為本位。中國高等教育需要解決的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恢復學生的主體地位。當把學生的積極性都調動起來的時候,老師可能是多餘的,老師可以在那兒睡覺。

對耶魯的這兩幅浮雕各有各的解釋。同學們將來有機會到耶魯去的話,一定要看這兩幅浮雕,然後你會獲得你的理解。

徐顯明:大學、大師與大道

大學要有大師

什麼是大學?哈佛大學1909年到1933年做了24年校長的雅培勞倫斯說過一句話:“哈佛大學之所以備受尊重,不在於哈佛大學有多少座高樓,而在於哈佛大學有一代又一代備受人尊重的大師”。這句話,被清華老校長梅貽琦把它總結為:“大學者,非大樓之謂也,乃大師之謂也”。這句總結非常精確,我認為比哈佛校長說的更有雅氣。

大學之“大”,在於大德、大愛,在於大學問,在於有大師,在於大樓,在於大業、。“大德”,意味著一所大學有擔當民族責任的德性。集“大德”、“大愛”、“大學問”於一身的,堪稱“大師”。大學之“大”,也包含有“大樓”的意思,大學應有良好的辦學條件,包括為教員提供維持其尊嚴的待遇。大學之“大”還應當包括“大業”,也就是大事業,一所大學要肩負起科教興國、國家富強、民族振興的大業。

所以我曾說,大學之大之第一大,大學必須有大師。沒有大師難以稱得上大學。大學的高度是由大師來代表的,有時候一個人就代表一個學科,這一個人的高度就是這個學院的高度,就是這個學科的高度,也是這個學校的高度,所以大師在任何時候都是大學之首大。

但是在當今,大學和大樓是矛盾的嗎?不是的。大學必須有“大樓”,這個“大樓”在我的心目當中,它不是建築物,指的是這所大學的辦學條件。當今中國辦學條件最好的兩所大學就是你們兩家,你們擁有中國最豐富的法學、教育的資源。要從辦學條件的角度來看待“大樓”,包括它的實驗室、實驗條件和設備等,有了“大樓”才能引來大師。

徐顯明:大學、大師與大道

大學需要“大道”

大學還需要什麼?還需要“大道”。這個“道”不是指的我們每天行走的道路,這個“道”是指的道理,是指的道統。大學是做“大學問”的地方。她追求的是“大道”,而非以逐利謀生為目的的職業訓練所。學有學統,道有道統,法有法統。大學裡邊就是要探討、傳承學統、道統,因此大學裡必須有“大道”。

大學還需要什麼?大學裡特有的一種“大”,叫“大學之愛”,大學之愛為大愛。這個愛和其他的愛有區別嗎?“大愛”指的是以真理為信仰對象而昇華的愛。

教師對學生的愛,學生對老師的愛,因除去了世俗私利而成為“大愛”。父母之愛尚有自私的因素,教師基於傳播真理而對學生的愛則是超越了回報要求而獨具神聖性的愛。所有的教育都基於愛,沒有愛就沒有教育。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經歷,哪個老師對你愛過,對你偏愛過,你這一生都記得。

大學的愛和中小學的愛區別在哪裡?大學裡面老師要愛學生,學生也要愛老師,除了這兩種愛,

大學裡面的大愛其實是大學應該更愛真理,這就是哈佛的校訓,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亞里士多德的名言:“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對真理的愛超過一切,這就是大學的使命。大學是探討真理的地方,大學是把真理作為靈魂和生命的地方。真正的大學,為了真理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這是大愛。

這就是大學之“大”。

大學還有個“學”字。這個“學”代表什麼?大學之“學”,即“學府”、“學科”、“學人”、“學問”、“學業”。

大學是學者的共同體,是為“學府”。

大學裡面要有“學科”,所以分成了一個一個的院系。

大學裡面必須有“學人”。老師是“學人”,我們同學也都是“學人”,所以你們是學術共同體,只有大學才有學術共同體。

大學裡面要有“學問”,真正的學問就是思想,大學問就是大思想。

教師的活動是“學術”,學生的活動稱為“學業”,他們共同維護學統,都是追求“學問”的“學人”。合之則成大學之“學”。代表著這個地方是學問之地。

一個“大”一個“學”組合起來,就構成了“大學”。大家都知道,它是收藏思想的地方,它是收藏良心的地方,它是收藏知識的地方,它也是創新的地方。所以它應該是社會的燈塔,大家是在燈塔當中。但只有點亮你的思想,燈塔才會亮起來,大學才能引領這個社會。那麼我們如何理解“大學”?

徐顯明:大學、大師與大道

孟雲飛書法

大學的傳統

大學是自由者的樂園。1929年,陳寅恪在所作的王國維紀念碑銘中,首先提出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追求的學術精神與價值取向。他向中國兩千年“學”、“仕”不分的傳統提出了挑戰,堪稱體悟現代大學精神的知識分子的先驅。

“自由”不是排斥權威,而是要挑戰資本的權威、管理的權威、宗教的權威,確立知識的權威。有思考能力的人是社會文明進步的階梯。有獨立精神和自由的思想,方有發現和創新。

大學是新民的搖籃。《大學》有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大學”,即大人之學,是做大學問的地方;“親”,同“新”,大學的使命在於培養一代又一代的新民,當每個人都成為新人時,“民”也就形成了。當年梁啟超辦《新民叢報》,“新民”也是意在“去愚”,變換民智,以圖民族富強。

大學是社會的燈塔。大學不限於傳播知識,她還是傳遞價值觀的地方。她應占居社會的精神高地,成為普羅大眾心靈中仰望的淨土。大學是社會的燈塔,當社會陷入黑暗時由她發出光明。點亮燈塔的是思想,沒有思想的大學,就是沒有光明的大學,也是被籠罩在黑暗和世俗中的大學。

大學是創新的活水。大學是一批值得尊重而又有經驗的人和一批充滿激情而又渴望知識的人激盪思想的地方。

魯迅先生在《我觀北大》中說:北大是常新的。其實這是對所有大學的期望。為什麼大學是常新的?她每年都有新的學生,每年都有新的教師。如果她每天再有新的知識、新的見解、新的思想產生,大學就真正成為社會精神財富的源頭活水。這樣,不但大學是常新的,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也將是常新的。

大學是真理的福地。哈佛的校訓是:“與柏拉圖為友,與亞里士多德為友,更要與真理為友。”對此,我們心生景仰之餘也不免慨嘆其深意:聖賢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者,其地位也高不過真理!倘若沒有“吾愛吾師,吾猶愛真理”的境界和勇氣,蘇格拉底之後就不會有柏拉圖,柏拉圖之後也不會有亞里士多德。

耶魯大學的校訓是“光明和真理”,是否有光明在於真理、真理即光明之意呢?哈佛校長索馬斯在出席耶魯建校三百週年慶典時說,哈佛與耶魯實乃互相鞭策、共同進取的戰友,他們共享信奉真理、寬容和思想的力量這一價值觀,併為之奮鬥不息。

大學是文化的酵母。一個人一生中需要三個“母親”來塑造他的品格:自然人格是母親給的,民族品格是祖國給的,文化品格則是母校給的。大學既傳遞知識,也滋養文化。不同的大學必然有不同的文化,其區別既是不同的大學必有不同的傳統、所秉持的理念以及洋溢於外的校風。一個人進了大學,就像進了一個發酵池,他會受到大學的薰陶。母校的文化味道,必將與他終生相伴。

大學是知識的源泉。知識是大學生活的中心。大學對知識有五種處理方式:傳播知識、運用知識、收藏知識、創新知識、交換知識。大學不是公司,她是非營利性的,因此可以專心於知識和真理;大學不是政府,無需隨一時的政治需要或俯或仰,因此可立足長遠,心無旁騖地追求知識。

斯坦福大學校長在造訪中國的一次演講中說,在歷史上,大學是社會進步和經濟發展的強大動力。今天的大學,在這方面又被賦予了更多的期望,特別是在知識創新方面。由於產業界對長遠的基礎研究缺乏興趣,大學的作用再次凸現。只有紮根於基礎研究的肥沃土壤,才會有應用研究的百花齊放。

大學是道德的高地。大學有兩堵牆。一堵是有形的牆,牆外是世俗的,牆內是高雅的。大學內的人,要成為一個道德的共同體,遵從高尚,創新文明,拒絕世俗,拒絕功利。另一堵牆是無形的,是心靈上的。大學教師應有一種道德的擔當,自覺做公民的表率、社會的楷模,人之師表。只有共同遵從高尚,才能組成道德的共同體。

大學是良心的堡壘。有大學對社會的良知,才有五四運動。大學關心政治進步、法治昌明、經濟發展、文化繁榮、社會公正。這五個方面,是大學的良心所繫。大學是收藏社會良心的地方,當社會無德時,大學還有德。

當社會因為物慾橫流、吏治腐敗而使人們心靈墮落的時候,大學還應以其獨立、自由、公正的品格予以阻卻。企業會因唯利是圖、不顧公益而無德,政府會因喪權辱國而無德。如果一個社會連大學都墮落了,社會的良心也就淪喪殆盡了。

徐顯明:大學、大師與大道

大學,共同體

大學是知識的共同體、學術的共同體、思想的共同體、文化的共同體、道德的共同體。這就是大學的本質所在。在坐的每一位都是中國最幸運的人。因為你們置身於中國最好的大學。

但是前幾天我在吉林大學講過幾句話,一句話叫作:“所有天使在上帝面前都是凡人”。你們來之前都認為自己是最好的,當所有的最好都集中在一起的時候,每一個人都是凡人。

第二句話:“在母校面前,所有的遊子都是孩子”。

在這裡,我講一個季羨林到山東大學的故事。

京師大學堂是清政府建立的第一所官辦學堂——1898年,清政府光緒皇帝批的京外的第一所大學是1901年山東大學堂。山東大學堂當時辦學的時候,是預科和本科同時辦。

山東大學1991年迎來90週年校慶的時候,季羨林1926年在山東大學做學生,這裡面有他很多的故事。他不願意讀書,天天到大明湖去玩青蛙,還發現大明湖的青蛙為什麼不叫。

當時山東大學的校長是清末的狀元叫王壽彭,他也是一個著名的書法家,他發現了這個孩子。校長直接找他談,告訴他,如果這個學期期末能考第一的話,我給你寫一幅字。

季羨林就回去告訴他的叔父,季羨林是過繼給他的叔父的。他叔父在濟南開當鋪。他的志願當時就是將來要打一手好的算盤,把他叔父這個當鋪繼承下來,把它開好。他叔父一聽,王壽彭能給你寫一幅字,他那幅字的價值,比我們整個當鋪的價值都大,你好好學。

到年終,他就考了第一名,校長不食言,寫了一幅字給他。然後校長又告訴他,如果你今年還考第一名,我不光給你寫字,我還給你作一幅畫。季老第二年又考了第一名,王壽彭又給他寫了字作了畫。再後來季老就帶著這兩件作品到清華來,再後來留學回國,到我們北大來。

當山東大學90年校慶的時候,季老回母校參加校慶,坐在主席臺上。他是年齡最長的人,山東大學請他致辭,他上臺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敬愛的母校的各位老師”。第二句話是:“我親愛的在臺下坐的學弟學妹”。臺下一片掌聲。

大家從這兒要獲得啟發,無論你將來地位多高,無論你將來年歲多長,無論你多富有,當你回到母校的時候,這兒就是你的母親。

所有回母校的學子,大家擁有一個共同的母親,在這個母親面前,所有的學子都是同輩人,所以他稱大家為學弟學妹。

從這個故事裡我總結了剛才這句話,“在母校面前,所有的遊子都是孩子。”你們要珍惜這個母親。

徐顯明:大學、大師與大道

徐顯明

徐顯明,曾任中國政法大學校長、山東大學校長、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現為全國人大監察和司法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此文是他於2018年9月29日上午以“關於中國的法治道路”為題,在北京大學百週年紀念講堂進行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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