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甜味里一庭风——王建强诗词品读

余喜弄诗,因喜诗友,尤喜能诗而好饮者,若人自故乡来,乃乐之至也。数年前,羊城诗会,遇河北乡党王君建强兄,自称养鹌鹑专业户,会间杯饮诗唱,一见如故,曾以鹌鹑家酒相期于桑梓。去岁冬初,余至庄城,王君等诗友闻讯,夜深携酒往聚。一别经年,日前忽得诗鸿飞至,乃君大作百首也。

诗苑自古有田园一脉,大家名流,作者夥矣,最著者当推晋人陶潜与唐人孟浩然。然作者多为退隐朝官或不仕文人,未见有田家自为者,或以力田者少识字故也。今文化普及,亦鲜见诗人自田亩出,为何?田园山水,乃诗灵之渊薮,然非慧心至情之人不能得也。

酸甜味里一庭风——王建强诗词品读

释家以慧心觉悟成佛,诗人则以慧心见诗意于尘俗间。山野村陌,田边地头,寻常农家,凡人细事,似与俗务近而与诗心远。故芸众无数,劬劳终生而竟不觉诗意在焉。建强君生于农家,长于田间,为生计故常奔走四方,行经处亦多乡镇小邑,步履匆匆,而非观光客也;然观其作品,清景趣闻,妙思绮情,若咳珠唾玉散落于诗行间,颇有闻“清泉石上流”之感。且看《冰河芦苇》诗:

芦苇丛丛冰上栽,

喳喳小鸟自东来。

谁说三九少春色,

一片生机水底埋。

朔方冬野,光景枯淡,而诗人于一片寒冰上,发现苇耸鸟鸣,遂令“生机”盎然,寒意顿消。又如《湖南行纪·其一》:

农家小筑近林边,

早看荷塘晚看山。

昨夜风来春水足,

鸭儿结队下陂田。

农舍、山林、鸭群、稻田,皆南国水乡之常景熟物,然诗者以北人眼观之,则显清新如许。

酸甜味里一庭风——王建强诗词品读

王君诗词多作于舟车劳顿中,其遐思远韵总不离揾食苦作间。其中数首忆早年为摊贩事,读之而心有戚戚焉。词如《菩萨蛮·当年曾是小商贩》:

风儿吹进骨头里,幸福装进箩筐里。冰雪未消融,单车推进城。归来将夜半,月色撕成片。片片似鹅毛,遮天盖地飘。

诗有《摆地摊》五首,述写当时窘况,更为真切,犹临其境,如:

其一

初到街前总害羞,

怕人问价盼人稠。

记得一笔成交后,

早有泪花遮眼眸。

其二

我与微灯两寂寥,

偶于闲处看楼高。

新衣挂满许多梦,

都在那条绳上摇。

几多酸辛,几多慨叹,皆蕴于平淡陈述中,并不见怨怼气,亦无牢骚语;憧憬伴勤苦而生,尊严越卑微而在。若非亲历底层之打拼,若无参悟人生之慧心,何以得入此等诗境!慧心者,心体通明而非功非利之谓也。人世尘寰,熙熙攘攘,诗人亦不能脱其身。然诗人者,悲悯人生,向善求美,故可自拔于泥淖,超然于俗事,而得诗意于市井道涂间矣。犹如健强君,路遇“避雨小猫”,竟引其一片诗心倾洒:

浑身瑟瑟叫声凄,

拐角楼梯暂可栖。

一饼分它忽忆我,

异乡雨大小檐低。

小诗所咏,猫耶?我耶?人耶?似皆是亦皆非也。王静安极赏后主词,称其“不失赤子之心”,并归因其“生于深宫”,“阅世浅”;而建强君起于田亩街摊,饱尝人间炎凉,诗犹能通明若此,得无亦“赤子之心”使然耶?因此慈悲心,诗人偶瞥天下事,亦多有警世句,《读史》而悲“笼鸡换主”之轮回,《无题》而哀“文明相摧”之虚妄,家国之忧,岂为诗人特设欤?其集曰:“逐梦成孤旅”,“梦”者,诗心之境也,诗人之志也,自由之向往与幸福之追求也。

仁心必有情,慧者定情深,建强君亦至情人也。亲情、友情、爱情、家国情,一寄于百首短章。其诗作尤令人动容者,乃所写与家人散聚相依事。若家常絮语,娓娓道来,犹如春风化雨,润人丹田,如《无题》:

娘亲七十三,

枯手缝鞋袜。

忽罢手中针,

怜儿生白发。

其景其情,令人思及孟郊《游子吟》,“怜儿生白发”比于“意恐迟迟归”,可谓异曲同工,道尽天下“母爱”与“爱母”之深情。

《陪床琐记》七绝句及《侍妻》十律诗,写夫妻情笃,感人至深。初闻妻病,其诗云“夫妻夜半相拥哭,说好今生共白头”;病癒将出院,诗人写道:“节近大寒将出院,人间不日是阳春。”素朴之语,悲喜之情,真胜却万千表白。

《诉衷情·送女儿赴美》一词写:

清秋暮雨候机楼,将去却思留。求学异邦遥处,从此垒乡愁。 多短信,少平邮,慎交游。欲哭还笑,姑娘脸上,父母心头。

嘱托喁喁,父爱切切,读之始信“可怜天下父母心”,非虚言也。

酸甜味里一庭风——王建强诗词品读

借网联时尚,朝野鼓吹,当下诗人蜂起,诗潮澎湃。近年,余亦多与诗事,时阅时人所作,然喜中有所虑者,或浅露率意,或泥古为尚。视王君诗词,犹沐林中清风徐徐,平白而不失深意,自然而自有机杼。诗人称其诗:“我手写我心,不参赛,不唱和,不应制,少用典,用韵有新旧”,百首作品,皆自写身历心声,语条畅,情深切,意平易,虽有用典而不觉。宋人张耒《贺方回乐府序》云:“文章之于人,有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待思虑而工,不待雕琢而丽者,皆天理之自然,性情之至道也。”移此语论王君诗词,或不为过誉。试看其词《清平乐》:

晨光渐早,庭院多飞鸟。妻子厨房呼饭好,时有暗香萦绕。小桌摆在屋前,说说日子酸甜。时有闲花飘落,悄悄落上杯盘。

除“暗香”语隐涵陶诗之意外,小词皆以俗白话道眼前景,看似平淡无奇,细读则感有难言之妙。农家院,晨时炊,家常话,尽显家居之温馨与主人之闲适,一句“说说日子酸甜”,又予人无限遐想,生出些许言外之意。小词语浅,意亦易晓,然隐然而成意境,故读之若品春茗,余味沁心。故知诗平白不为病,无意境乃其病也。

王君《村居》诗其五云:“五月枝头杏子红,酸甜味里一庭风”,五月杏红,酸甜滋味,思之而齿颊生津。作者百首诗词,若比之一物,其一树杏子差可拟乎。诸水果中,杏无丰腴体态,亦少甘脆口感,然酸甜味独成一系。建强君之作,素朴平白,自然隽永,独树一帜,犹若杏子,极富个性,复具平民色,亦诗坛嘉果滋味独特者也。毋庸讳言,诗人之作亦非白璧无暇,如有诗句难免少锤炼;用字亦有不辨入声者,即使用新韵,窃以为入声不可不辨之。虽然,瑕不掩瑜,其作于今诗坛可谓难得之佳什,故余愿撰小文力荐于诸诗友。

己亥年初冬于一叶庐

酸甜味里一庭风——王建强诗词品读

注:作者一叶庐为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获其授权全网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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