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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的誇獎我現在還不太敢當，等再諳練些可要記得獎勵。”慕雨笑著，落日的餘暉拂在她臉上，好似一張淺金色的面具。
“那是自然。”崔老爺伸手捏住慕雨的下巴：“不過有言在先，老爺我只看戲，你若有戲中計的話，可別怪我翻臉無情。”
“這個道理，從見老爺的第一面起，我便了然於心、”
“啪——”又是一個瓷碟砸落。
“對不住，一時失手，還望老爺和六姨太別怪罪。我看我還是先下去，等會再來收拾吧。”程風一面說一面朝門外走，卻在靠近門邊時被慕雨搶先了一步。
慕雨伸手將塞在門縫裡的物什拿了出來，是一張信箋折的紙條，應該是剛才那位男學生留下的。程風便是因為看到這個，才失手打碎了瓷碟，他原想借機走出去，將紙條拿到手，一來避免崔老爺看見，二來可以知道些她的把柄，若是男學生留下聯絡方式就更好了，還可找他了解慕雨的私事。誰知慕雨寧可被崔老爺知道，也不肯讓他有可乘之機。
“怎麼，在學校時的男朋友？”崔老爺語氣不屑，眼神卻很戒備。
“若是的話，以我的為人，總會和人家做個告別，不至於這麼突如其來的相見。”慕雨聳聳肩，在崔老爺伸手觸及的那瞬側過身去，把紙條撕得粉碎。
“往事不回首。”她輕巧一笑，晚風將碎紙屑吹到她的髮梢鬢角，宛若枯萎零散的滿天星，在暮色中，漾著苦澀的暗香。
崔老爺一向操縱慣了，對於慕雨灑脫的反抗，雖然沒有當場發怒，但還是決定把她冷落一番，畢竟馴服金絲雀是他的一大樂趣。
崔府眾人發現六姨太在失寵之後性情改變了許多，她那“蒸蒸日上”的小廚房再也不開張了，為了和老爺見面，不惜每天來往於太太和姨太太們的院落，找話題和她們聊天，即便受氣也陪著笑臉。那模樣，就好似淡雅雋秀的百合，被染上一抹劣質的胭脂，讓人喜歡不起來，但以崔老爺愛看戲的心理，或許能喚起他的興趣也說不定。
一眾目光中，唯程風例外。他看著慕雨的身影，時而像陰雲，時而像落葉，有幾日甚至信了二姨太的話，穿上她“最喜愛”的黑緞旗袍，像折翼的墨蝶般在府中穿梭……他按捺著湧動的思緒，等著她露出原形。
“小程哥這會有時間嗎？幫我跑個腿吧。”慕雨似有所覺察般，轉身對廊下的程風說道。
今天崔老爺至交的兒子成婚，在西洋飯店大擺宴席，崔老爺帶著太太、大少爺、大小姐及四姨太前去赴宴，餘下的幾位姨太太心裡自然不受用，都在自己的院子裡消閒。慕雨去三姨太那裡聽了兩出戏，也受不了壓抑的氣氛，剛告辭走了出來。
“不知六姨太要買什麼？”程風淡笑著問，觀察了這麼久，終於要有進展了。
“煩你到青石橋東邊的小吃店，幫我買一碗酸菜面，一份小籠包、一份炸混沌，還有半斤桂花糕、半斤綠豆餅、半斤雪花酥。”慕雨解開荷包，拿出兩塊洋錢遞給程風：“剩下的錢換成硬幣，替我丟到橋邊的許願井裡。”
“這些小吃六姨太自己做的話，味道只怕更好？”程風神情調侃。
慕雨明知他在試探，還是淡淡地答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不想動手了。”
程風和小店的老闆打聽，往年這個時候，是不是有個姑娘會過來買這些點心，老闆娘想了想，笑道：“不是姑娘哦，是個上年紀的老婆婆。”
那就是慕雨稱呼為阿婆的老人吧，程風之前也拿著禮品，假意去慕家拜訪過，總共去了三次，前兩次宅門緊閉，第三次乾脆直接一把大鎖，徹底封了他想打探消息的念頭。但程風怕崔老爺起疑心，並未將此事告訴他。
程風見慕雨的小院中無人，便喊了聲“六姨太”，直接進了廳堂，反正她不用女僕，而且也沒什麼好避嫌的。
“你、”程風怔了怔，這還是慕雨進府後，第一次換上她自己的衣裳。橙紅色對襟綢衣配著玄色綢裙，一看便知是長輩帶著慈愛縫製的，以為隨著時下的流行，實則透著俗氣與小氣。可說來奇怪，慕雨穿著這身裝扮，竟顯得格外的美，這得益於她眉間那脈清雋幽柔的水色。
程風將她周身看了一遍，最後把目光落在她的裙襬上，那玄色綢裙的樣式很簡單，只在裙襬處繡了一個吉祥如意結。程風看著如意結，思緒彷彿也跟著打起結來，趕忙把目光移開。
“謝謝了，坐下一起吃點吧。”慕雨將點心擺盤放好，自己在主位上坐下，又倒了杯茶，放在下首，隨後便拿起筷子吃起面來。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程風坐下飲茶，等著慕雨吃飽後同他哀嘆往昔。
誰知慕雨吃飽之後竟起身收拾碗筷，那準備送客的神情，壓根就沒想過要和他聊。
“不說點什麼嗎？”
“嗯？說什麼，你如果說生日賀詞，我就道聲謝，可你不是沒說麼？”
“……”程風看她那從容淡然的神色，真是尷尬又生氣，不過他還是緩和了一下，笑道：“一直在等你開口，都忘了。因為臨時才知道，所以來不及準備禮品，剛才回來路過一家書店，在玻璃櫥窗上看到這個，覺得非常像你，看你會不會喜歡。”
慕雨接過程風遞來的信封，輕拈絲帶，拿出了一張乾花書籤。白色的滿天星在棕黃色木箋上幽冶綻放，宛若她那晚撕碎的紙屑，守在泛舊的時光裡，杳杳的美麗與哀悽。
“像我？”
“是啊，人生如書，你像書籤一樣在府中的‘藏書’裡穿梭，不沾染苦樂悲喜，只為心底早已打定的主意。”
“我是這片書籤的話，你是什麼？上面的絲帶吧。”慕雨晃了晃手中的書籤：“程風慕雨，我們兩個相識，還真是風雨交加啊。”
程風往後退了一步，目光下意識地躲避，他透過半卷的竹窗簾，看見她帶進府的小花盆，碧綠的葉子下已經結出花蕊，快要開花了。
“好了，你快走吧。崔振鴻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晾了我許久，應該會選今晚過來。”
“這麼肯定？”
“當然，我的窺探準備，做得還是很足的。”
果然，崔老爺和六姨太重歸於好的消息次日就傳遍了崔府，其餘幾個姨太太雖不大高興，但通過相處，知道慕雨並非勁敵，因此也不怎樣排斥，唯四姨太最不樂意，覺得風頭被搶了些許，隔三差五便找岔子鬧脾氣。
四姨太鬧起來，崔老爺十有八九是站在她那邊，眾人早就見慣了慕雨看人眼色的處事規則，所以她乖乖道歉的時候，大家都見怪不怪，完全不做它想，閒話的口徑也十分統一，一律說她傻，從未有人想過她會不會伺機報復。
“對不起，我娘、真讓我覺得慚愧。”這日下午，三少爺到慕雨的院子裡，向她道歉。
“其實……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慕雨撥開糖紙，將巧克力糖送到三少爺口中。
“嗯？”三少爺疑惑地看著慕雨，但嘴裡塞著糖，說不了話。
慕雨不再開口，只拿著藍色的玻璃糖紙輕輕旋動，將淺金色的陽光染上碧藍的光影，男孩凝視著那片幻想的天空：“姨娘，你若是我娘就好了。”
“真慶幸，能被你喜歡。”慕雨淺笑著，臉頰第一次漫上陰鬱之色，門外的程風感嘆地搖頭，總算看到了她最真實的一面。
四姨太連著做了好幾天的噩夢，頭痛不已，崔府自然也被她帶累的折騰了一遍，這兩天正按著風水大師的安排，修理庭院花樹，四姨太住的院子自不必說，陳設擺件換了多半，半舊的東西乘機淘汰下來買新的。
慕雨去探病的次數比其餘幾個姨太太勤一些，但目的是想要四姨太那架放電影的機器。四姨太除了頭疼之外，面色也不太好看，一向愛美的她正煩別人去探病，慕雨說了幾次之後，她便不耐煩地讓她拿回去：“行了行了，滾回去看你的電影，別再過來了！”
眾人聽了好笑，慕雨卻很是高興，即刻讓男僕幫她搬機器，教她怎麼放電影。據當晚守夜的僕人說，凌晨兩點了，六姨太的院子裡還晃著銀幕光呢，到底年紀輕，玩心重。
一個星期後，向來不怎麼出門的慕雨竟和崔老爺請示，說想去商街再買些電影片子回家放。崔老爺對她的新愛好顯得頗為容忍，反正和買珠寶華服這些比起來省錢多了，因此兩人談妥，以後慕雨每星期可以出一趟門。
誰知慕雨看電影看得白天不起，四姨太卻因屢做噩夢而夜裡不睡，最後竟嚴重得開始出現幻覺。崔老爺趕忙吩咐程風去請醫生，可中醫西醫換了幾個，也沒怎樣好轉，四姨太失眠太久，精神極差，有時候還說起了胡話。
“老爺，我聽說南大街有個西洋醫生醫術不錯、”
“閉嘴，全都滾出去！”崔老爺打斷程風的話，將他和幾個丫鬟斥出房間。
“老爺今天是怎麼了？火氣好大呀。”
“你們聽見沒，剛才四姨太說胡話，什麼、文師兄？”
“哦，莫非是之前那個、”
“別嚼舌根了，當心被老爺知道。”程風說著，自己卻已經走遠了。
眾人原等著看一出爭吵或失寵的好戲，怎料事態竟超出了所有人的預計，當槍（聲）響起的時候，大家似聽到驚雷般一怔，直呆怔了十幾秒後才往四姨太的院子趕去。
“作、作孽啊。”大太太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我早就和你說過，這女人一看就是狐（狸）精，你非不聽，定要娶回家來，現在鬧出人命可怎麼辦！”
“爹，這、這是犯（法）的事情呀，您怎麼這麼糊塗。”大少爺用手遮住眼睛，不敢看血泊裡的四姨太。
大家不知發生了什麼爭執，但可以肯定的是，四姨太臨走時是清醒的，那雙圓睜著的眼睛裡滿是驚懼與困惑。她想不通，明明被自己燒掉的證據，為何又會出現在枕頭底下？只怪這段時間幻覺頻頻，燒燬證據那夜，難道是一場夢……
可惜她沒時間再想了，崔老爺的暴躁脾氣，註定不會給她退路。
“那個孽/種呢！我先殺了再說……快把那孽.種給我帶過來！這就是背叛我的下場！”崔老爺拿著槍喝道。
“老爺，您、您說的是三少爺？”一個丫鬟哆哆嗦嗦道：“六姨太帶著一起出去買電影片子了。”
“什麼！”崔老爺手裡的槍仍不肯放下：“誰也別報.警，我先想想怎麼處理，再給警局打電話。”
“爹，要不先找個律師問問？”大少爺問道。
“嗯，你去聯繫一個，但我生平最恨被欺騙，那個孽.種我絕不會放過。”崔老爺沉著臉，吩咐隨從到門口等著，三少爺一回來就直接拖進來。
等了一會後，崔老爺突然意識到什麼，疾步向慕雨的院子奔去。事情的進展再次讓眾人始料未及，慕雨的妝臺上，放著她帶進府的那隻小藤箱。
崔老爺打開藤箱，裡面只有一個紅檀漆盒和一封信，紅檀漆盒是定親時的聘禮，原封不動地放著那六根金條，信的內容也很簡單，不過幾句話，便道盡了一場悲傷沉重的計劃。
“我是一個棄嬰，十八年前被阿婆從橋邊抱回家養育。阿婆是城東一位邱姓商人的下堂妾，有個兒子在邱家，那是她唯一的親人。申（冤）不成遂出此下策，我不能讓阿婆看著殺子仇人逍遙法外，含恨而終。
另，孩童無辜，所以我帶走了。”
除信紙外，是一張裁剪過的舊報紙，上面是四姨太做明星時的一則新聞，一個邱姓記者為了（偷）拍她而攀牆，結果不幸墜樓身亡。這件事，很多人都有所耳聞，當初四姨太並不算大紅大紫，至少沒有紅到讓人冒著生命危險去跑.新聞的地步，事情一出，盛傳那位記.者是因為碰巧聽到某些秘密，而被滅口。
崔老爺沒想到，多年前的塵封往事，可以延續至今。清純柔弱的女孩，竟憑著報答之心，步步為營，揪出那女人深藏的劣行……可他還不及再想，警（長）已經走進了房門。
程風站在門邊，嘴角彎著似笑非笑的弧度，看著崔老爺被帶上（警）車。
“誰，是誰報的（警）！”大太太憤聲質問，程風卻轉身出了崔府的大門。
除了崔老爺和已故的母親，這世上沒人知道，程風其實姓崔。對了，那個叫慕雨的女子應該有猜到，不過，一切都已結束。
“夠了，我會照拂他的。不過你若敢讓人知道此事，害我顏面盡失，我饒不了你！”崔老爺扯下荷包上的吉祥如意結，朝母親的臉上扔去。
六歲那年，他躲在牆角，聽著崔老爺對母親的警告，人生從此陷入陰影。他恨從小被使喚著過下人的日子，但更恨的是，那個作為他生身父親的男人，對自己母親的鄙夷。戲子、交際花還有所謂的明星……那些女人，哪個有自己的母親賢惠乾淨！
他冷眼看著，報復的念頭起了又消，消了又起，一直在搖擺中遲疑不定，要怎樣才能摧毀那男人引以為傲的腐朽世界？終於，那個女子出現了。
他早看出慕家的不對勁，慕雨的別有目的，還看出慕雨帶進府的小花盆，裡面種的是鈴蘭花。鈴蘭花的葉子、花朵皆有毒性，重者昏迷、死亡，輕者頭痛、產生幻覺……
可是他什麼都沒說，只等著看好戲。
慕雨說的對，他就是系在書籤上的絲帶，隨著書籤的腳步，等著自己盼望已久的結局。
一明一暗，兩人給了崔府這場風雨交加，可他掛上話筒的那刻，心緒卻不似自己預想的那樣快意，只是一種黯然的塵埃落定。
程風來到火車站，一個報童遞給他一封信。
他輕輕打開，裡面一根有些彎曲的紅繩，應該是散開的如意結。信封的背面則是糖水沾指，幾行清逸的字：
“風停雨歇，心結已解，從此翻頁——”
汽笛聲驟響，是一些故事的尾聲，也是一些故事的開端。站臺上的人群，有為離別傷心，有為重逢歡喜，有為前路惆悵，有為過去不捨……這可愛可嘆的世界呵，他苦笑著，擁進了人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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