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什麼會讓你開口說愛?


張大春:什麼會讓你開口說愛?


要不是受好萊塢影視作品動不動就來上一句“我愛你”的啟迪,我很難想象還有什麼原因能讓人張嘴示愛。


張大春:什麼會讓你開口說愛?


主筆/張大春

作家,1957年出生,祖籍山東濟南。好故事,會說書,擅書法,愛賦詩。著作等身,曾獲多項華語文學獎項。近作《聆聽父親》、《認得幾個字》、《大唐李白》系列、《文章自在》、“春夏秋冬”系列等。

口語隨時代而變異,在生活的最表面,往往顯而易見,可是大部分的人卻習焉不察。

比方說,我常常在電梯裡聽陌生人話家常,動輒會說:“這我超愛的!”

或者是:“他就是不愛了啊,你能怎麼辦?”

或者是:“我就問他啊:愛嗎?愛就去啊!”

或者是:“信不信:那就是真愛!”

我們這一代人在讀書的階段,也受過老師們的鼓勵:

要把內心的情感勇敢地表達出來,尤其是“愛”。

可是回頭想想:這個字,我沒有聽我老孃說過一次;我的父親可能說過,但上下文應該是這樣的:“別問我,愛幹嗎你就幹嗎。”

我甚至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回看見電視劇裡的小姑娘抱著狗兒直親,一邊說“好可愛啊”的時候,父親還嘆了口氣,說:“肉麻得很。”

有人頗不以我父母那一代人之不擅表情為然,以為是過度的、集體的壓抑所導致。

不慣於(特別是在公開的場合)口頭傳達情感,幾乎成了一整代人的偏執,而這種“選擇性的失語”,似乎也多多少少影響到我這一代。

要不是受好萊塢影視作品動不動就來上一句“我愛你”的啟迪,我很難想象還有什麼原因能讓人張嘴示愛。

今之口語用“愛”字,不論是基於血緣、情慾、友誼、憐憫……所付出的情感,都和這個字原本的意思有一些距離。

現有的甲骨文資料中沒有“愛(愛)”這個字,不過,它頂上的一撇三點卻有鐘鼎文的來歷。

文字學者一向認為這個字形是個“旡”(音“記”)字,是一個跪坐或站立的人平視前方(或轉頭向後)且發出嘆息的模樣。這個字符,在《說文古本考》中,解釋成“加惠於人”,也就是懷抱著對他人的憐惜、體恤,而欲施之以福的意思。

在《正韻》裡,解釋“愛”為“仁之發也”,字形也可以寫成上面一個“旡”、下面一個“心”。

嘆息是關鍵。從大量先秦的經史記載看來,“愛”字最初的嘆息,包含了一種較大範圍、也較高層次的感情,甚至還演化出挺身捍衛的語意,而未必及於人際的情慾。

《韓非子》所謂:“劍可以愛身。”這愛,直解即是障蔽、護衛。

公元前五二二年,孔子大約三十歲的時候,聽說鄭國的先賢子產過世,便哭著對人說:“古之遺愛也。”

這件事具載於《左傳·昭公二十年》,文中的“遺愛”也不是後世形容那些生前遺留資產、普施恩澤之人的意思。

孔子所說的遺愛,是指一種來自理想的古代社會所塑造的人格典型,也就是仁德之人的代稱。

與孔子並世而年長的老子說過:“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

這話裡的“愛”,是“尊重”“善養”的意思,也沒有後人“喜歡”的用意。

孔子過世之後一百年,到了孟子的時代,孟子針對以牛血釁鐘之禮存廢如何而與齊宣王展開辯論的時候,也用了這個“愛”字。

當時齊宣王看見殿下即將被屠的牛渾身發抖,顯然有畏死之意,便要求換一頭羊,孟子說:“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這裡的“愛”字,由於是和“不忍”相對立言,甚至還包含了吝惜、吝嗇之意。




張大春:什麼會讓你開口說愛?



我們回到“愛”字本身來看:

當人們出於不忍仁之心、自然而然發出了嘆息,表達同情、顯現憐憫,這是愛的出發;而且看來與《聖經·哥林多前書》中“愛是永不止息”之語完全吻合。到了隸書中,愛字的下方多出來一個“夂”(音“雖”)。夂,行也,慢慢地走。

加上這個字符,更強調了行之不已、施之不息的用意。

可是,又為什麼要嘆息呢?

無非出於悲憫,所以這個字,一開始離男女相互悅慕的情意還有一段距離。

《論語·八佾》記述:子貢認為魯國國君已經久久不行告朔之禮,何必還要拿一頭活羊殺了上供呢?

孔子的答覆是:“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這裡的愛,也還不能解釋成喜歡,而是捨不得的意思。

倒是佛教傳入中土之後,愛字應用得靈活而廣泛起來。

愛字底下加上其他的名詞,形成豐富的意象,也將這份詠歎的情感收束而集中到愛戀和情慾。“愛水”,是人身上因情慾而產生的津液。

貪戀美食,即出饞涎;心憶所歡,便流眼淚。

於是《楞嚴經》把大量的水、洶湧的水拿來比喻情慾,說人受其陷溺的苦楚:“愛河干枯,令汝解脫。”

《楞嚴經》上還赤裸裸地說:“心著行淫,男女二根,自然流液。”

這是限制級的洞見。

至於“愛火”一詞,則見於《法苑珠林》所引的《正法念經偈》:“薪火雖熾然(燃),人皆能捨離;愛火燒世間,纏綿不可舍。”

其他如“愛海”“愛網”“愛染”等,都是從佛家語對於情慾之謹慎控管而來。

大約只有“愛果”一詞,指的是愛的果報,不完全從剋制情慾的觀點鑄詞。

不過,設想因愛情而煩惱的眾生,想想這個果,大約還總覺得是苦的。

漢字還有一個特性,就是同一個字可能有完全相反的兩種解釋,舊稱“相反為訓”。

像是“臭”不見得不好聞,“其臭如蘭”的臭,就是香。

“愛死”當然不是想死,解釋起來卻拐了一個彎兒,成為珍惜生命。

不過在杜甫的《歲暮》詩裡,這個彎還要多拐一道:“濟時敢愛死?寂寞壯心驚。”

愛字的光譜是很寬的,從大愛到私情,甚而從有情到無情,都可用此字表示。

你愛太陽嗎?

愛日絕對不是愛太陽,而是說珍惜時間或珍惜奉養父母的光陰。

此外,冬陽難能可貴,所以“愛日”也是冬天的太陽。

在口語上還有“容易”、趨近於某種變化之意,比方說:

愛睏、愛壞,指的是人疲乏欲眠、水果容易腐敗。

愛字也總被用以形容人們經常從事的某種行為,比方說:愛哭、愛鬧。這裡的愛,甚至都與情感無關了。

韓國的國花是木槿花,這花也叫喇叭花、佛疊花、籬障花,還叫“愛老”。

木槿花朝開暮落,它真的愛老嗎?

不至於罷!

本文原載於《時尚芭莎》6月上 文化名人專欄

主筆/張大春

作者照片攝影/馬西里

配圖攝影/王宏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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