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娜是蒲松齡創造的一個極有意味的女性。
孔雪笠是個風流儒雅的讀書人，因暑熱而生癰，發病甚急，痛楚吟呻。嬌娜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卻有一手精妙絕倫的好醫術。她主刀割癰，毫無懼色，刀起癰落，又口吐紅丸如彈大，著瘡口處輕輕按摩三週，即使傷口癒合。其外科手術之高明，簡直勝過今日的激光手術。然而，手術時孔生並不是因她的醫術高明而不覺得痛楚，而是因她的仙姿佚貌而不覺其疼痛。這種心理反應其實暗示了美麗的女性對男人的獨具魅力。無意之中，女性魅力勝過一劑麻醉藥而使手術毫無痛苦。
男女間的情感傳達並不總是雙向交流的，至少對孔生和嬌娜是如此。孔生因療病而對嬌娜情有獨鍾，但嬌娜卻並沒有因此而情竇初開。在皇甫公子的作伐下，孔生與嬌娜的姐姐松娘結為夫妻。初戀的花朵還沒有綻開就悄悄地結束了。在孔生那裡，初戀成了痛苦的單相思，雖然發乎情而止於禮義，但存在過的終將留下痕跡，消逝永遠只能是物理時空中的現象。然而在嬌娜那裡，情感似乎過於青澀而還未來得及留意，她就已被動地從情人的位置悄悄地退居二線，成為孔生的小姨。於是，男女關係進入到一個極其微妙的境地。愛情似乎退出了兩人的情感舞臺，親情開始粉墨登場。孔生經歷了中舉為官、生子、罷官這漫長的人生後再次見到嬌娜時，嬌娜也已出嫁為狐妻，但兩人的交往卻看似親情又不似親情。嬌娜抱抱孔生的兒子，孔生拜謝嬌娜昔日為其開刀割癰之恩，可謂親情濃郁。可嬌娜取笑他說：“姊夫現在富貴發達了。手臂上的傷口早已癒合，不知是否忘了過去的疼痛？”卻分明點到了極其敏感的昔日情誼之事。愛情看來還是留下了不能觸動的傷痕，深深地隱伏在親情和友情的背後。
男女間的友情究竟從何處可以找到一條分界線把愛情劃出去呢？當皇甫公子帶領一家跪拜於堂上，坦言“餘非人類，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難，一門可望生全；不然，請抱子而行，無相累"時，孔生髮誓與之共生死，大致可看作是友情所致。但當利喙長爪的鬼物從狐穴中攫得一人而去時，孔生一瞥其衣履極似嬌娜而奮不顧身地急躍離地，長劍直奔繁煙黑絮之中，終於救得嬌娜，自己卻遭崩雷暴裂而撲地斃命。且不說這種以死相救發生在男女之間而與愛情無關是很難令人信服的，僅就孔生在關鍵時刻忘卻公子關照其“雷霆轟擊，勿動也”的囑託，棄狐穴中一家的性命而去救嬌娜一人，雖說是危險關頭情急所致，卻也分明讓人掂出他與嬌娜間的感情超出了一般的友情。
如果說嬌娜在此之前對孔生尚未產生明顯的愛戀之情，那麼當孔生為救自己而死後，嬌娜是分明感受到這種愛情的衝擊，所以她才會大哭，說出“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人矣”的情話。愛情之火現在藉著救人性命的機會而無所顧忌地燃燒起來。嬌娜完全可以讓松娘把紅丸送入孔生之口，但她卻沒有采用這種方法，而是讓松娘捧著孔生的頭，又叫皇甫兄用金簪撬開孔生緊閉的牙關，自己俯下身去，纖手捏住他僵硬的腮巴，紅唇吻住他蒼白的嘴唇，口中的紅丸用舌尖頂入他的口裡。他毫無反應，紅丸只是淺淺地擱在齒間，並不能嚥下去。嬌娜急切中把舌頭伸進他的口腔攪動著，紅丸成了她與他親近的媒介。一個男人逐浙遠去的生命只有女人的愛才能將他追回。以致嬌娜感到軟軟的舌頭被他熱熱地裹挾著，令她幾乎全身癱軟下來。驟然間，他的喉節蠕動，紅丸格格作響地嚥了下去。嬌娜這才能移開嘴唇，臉紅紅的，身子軟軟地跌坐在地上。
一切都已過去，當孔生復活後，嬌娜又要退回到原來的小姨位置上去。這是無法想象的。嬌娜如何能忘掉這切呢？她繼續扮演著小姨的角色，但她知道她的內心已不再平靜。於是，當孔生提議皇甫一家隨他回到老家時，“滿堂交贊，惟嬌娜不樂”。她此時已處在矛盾之中。她想與孔生一起去，卻又知道自己的丈夫吳郎不能離開年邁的父母而與自己同去。
這就是嬌娜，男人的紅顏知己。“生與公子兄妹，棋酒談宴，若一家然。”是朋友，是知己，卻永遠做不了夫妻。
閱讀更多 清風醉時光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