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佚的歷史及“返祖”的幻夢 ---烏熱爾圖和他的《叢林幽幽》

散佚的歷史及“返祖”的幻夢 ---烏熱爾圖和他的《叢林幽幽》

《一生最美的閱讀筆記·青年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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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90年代,在完成小說《叢林幽幽》之後,鄂溫克族作家烏熱爾圖停止了逾10年的小說創作。作為鄂溫克族的第一位作家,烏熱爾圖憑藉《森林裡的夢》(《草原》,1980年,第4期)獲得內蒙古自治區文學創作一等獎,隨後又憑藉《一個獵人的懇求》、《七叉犄角的公鹿》以及《琥珀色的篝火》連續3年(1981年—1983年)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初入文壇的烏熱爾圖,從一而終地對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鄂溫克部落抱有熱忱,這種熱忱成為創作過程中持續滋養作家的養料,遙遠北國的蔥鬱森林、舔舐食鹽的溫馴馴鹿、獵民的烏力楞、獵槍都一一作為鄂溫克族的生存空間出現在烏熱爾圖筆下,與之相應的,是鄂溫克族精神空間的展示,其中對自然的敬畏、對巫術儀式及禁忌的遵守以及長期狩獵所培養的強悍勇武、寬厚豪爽的民族性格成為烏熱爾圖筆下鄂溫克族性格的典型特徵。就這樣,烏熱爾圖將處於文學版圖邊緣的鄂溫克族生存空間和精神空間一筆一筆地“開墾”了出來。

同許多少數民族作家一樣,烏熱爾圖在進行小說創作時始終吸取著地域性的獨異影響。對於生活在茂密森林中的遊獵民族鄂溫克族來說,莽莽蒼蒼的森林是烏熱爾圖創作的底色。在幽幽叢林裡,在對鄂溫克族獨特生存空間的描繪上,烏熱爾圖始終會在小說敘事人物之外以“我”的姿態進行“準學術”的發聲,似乎越是在小說虛構,越是對遙遠鄂溫克族生活回望之時,越是在充滿魔幻色彩的看似不可能之處,作者越是要跳出來,澄清自己並非是在虛構,而是在復現當年的一段歷史、一段故事,或者承認這段述說可能早已誤入歧途,但卻真實反映了鄂溫克民族的觀念。這種“準學術”姿態在小說中形成了獨立的敘事體系,以反思的立場同敘事者的敘事話語共存,“如果你願意在自己的頭腦中勾畫出早春四月的正午,與一頭熊莫名其妙相遇的獵手,他返回營地的情景,讓自己的大腦有一個不被偏見和無知所左右的想象的空間,我建議你,讀一讀希羅科戈羅夫·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的民族學鉅著《北方通古斯的社會組織》。他是著名的人類學家,這俄國人給自己起了箇中國名字,叫史祿國。”;“對於奧彼來村色勒木老人斷斷續續描述的故事,關於那被稱為熊娃幼兒的遭遇,我一直存有疑問,這裡無疑大劑量地羼雜了敘述人的想象,而那想象肯定早已誤入歧途。”(《叢林幽幽》);“我要向你證明,他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確確實實在大興安嶺北坡的密林,也就是在克波爾迪河的遊獵部落度過了孤寂的一生”。(《薩滿,我們的薩滿》)這種“學術”姿態表達越發迫切,越發證明作者在以後見之明對待鄂溫克生存空間、精神空間時顯露出的擔憂。一方面是小說的虛構特質對於鄂溫克族真實歷史刻畫、民族精神面貌復現的破壞,一方面是讀者沉溺於茂密的森林、魔幻的故事之中,忽略“森林”背後所蘊含的深刻民族面貌指向。小說中敘事者的敘事話語,往往呈現一種迷茫,無所知的狀態,有一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惶惑感,並且一些歷史在這種惶惑之中散佚,正是這些讓烏熱爾圖不得不以準學術話語一次又一次地將傳奇故事分隔、打斷,在小說情節推進的同時,不至於像“書中人”一般迷失或沉溺在魔幻的故事當中。

我們閱讀烏熱爾圖的作品,尤其是像《薩滿,我們的薩滿》、《你讓我順水漂流》、《叢林幽幽》這類小說時,最先注意到的,正是這種雙重敘事語調的並行。作為歷史見證者的“老人”,總把久遠的細節一遍又一遍地在腦中塑造,以至於不論這種敘述本身看起來多麼荒誕不經,都成為一場歷歷在目的現實。鄂溫克族老人將自己短暫生命中所經歷的傳奇、生存經驗以口授的方式流傳下來,以平視的視角聚焦於時間長河的某一瞬間和片段之中。“細說起來,奧彼萊村的色勒木老人是至今健在的,那歷史陳跡的唯一見證人。用他的話說,那是他九歲那年目睹的頭一件人生大事。雖然眼下他雙目失明,滿口牙齒脫落,人上了九十高齡,但仍能斷斷續續、含含糊糊地講述那一段故事的主要細節。”正因為這種平視,在帶來鮮活現場感的同時,也無力感受歷史的散佚和逐漸消失的傳統。隨著老人的去世,“山林裡的一切的陳述和預言……整個部族翻山越嶺的遷徙”等歷史隨風而逝,而薩滿的去世和離開則使部族起源史、遷徙史、圖騰、神歌及神話等信仰蒙塵。“他們意識到老人(託扎庫薩滿)述說的是奇勒查家族很久以前的遷徙路徑。對於這些歷史信息,在以阿那金為首的營地裡,早已無人知曉。這樣講也許並不準確,應該說,老人述說的是克波爾迪河畔整個鄂溫克部族神聖的歷史。”(族源史、遷徙史)“瑪魯?阿那金應了一句,看來在場的人對這一稱呼,以及它所代表的物象感到陌生,甚至遺忘了……阿那金望著那滿是塵土的皮口袋,覺得它陌生而新奇,恍如隔世之物”(神偶、神話)。而另一邊,作為帶有後見之明的“我”,始終處於歷史長河的上空,俯瞰著整段鄂溫克族歷史,於是歷史的散佚清晰、明確地顯露出來。

“有位學者在他的研究資料中表明,在鄂溫克人的古老觀念中,有一條河,那是氏族的生命之河,在河流的中部生活著享受陽光的人們,河流的下游居住的是那些告別陽光投入月光的人。那高聳的風葬架象徵著木排,載著告別陽光的靈魂,順著氏族的河流而下,漂向最終的歸宿地。可惜,這些有趣的觀念早已與坍塌的風葬架一起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

老人或者薩滿的講述與回憶構成了沒有文字的鄂溫克族“蒼老而智慧的靈魂”,但老人的相繼離世,讓這種智慧和傳統蒙塵,難以接續,歷史的散佚帶來的不僅僅是“即將喪失智慧、偏離傳統,意味著災禍的來臨”,更伴隨著精神強韌性、生命力的衰退。

“整個林子好似一頭正在褪毛的巨獸,暗灰的的殘雪,還有黑黢黢的裸露的土堆,把林子弄得髒亂不堪”。這既是汙穢、貧瘠、缺乏生機的森林的寫實,也是凌亂、渙散、蒙塵的精神的寫意。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生殖能力的退化,生殖能力的喪失以正反兩面的矛盾對立姿態呈現出來,正面是營地獵手們閹割馴鹿時的野蠻、原始、暴力手段,“阿那金開始扮演特別的角色,他從那頭小公鹿的後胯下仰臉爬過去,伸手扯過小公鹿悠悠盪盪的外腎,塞進嘴裡,然後啃嚼生肉似的咬起來”象徵下的額藤柯所觸犯的族內通婚禁忌以及巫術破除方法。而反面則描寫額藤柯成熟、旺盛的生殖能力像烈火一般熊熊燃燒。在額藤柯使卡瑪爾家族的婦女懷孕之後,奇勒查家族的姑娘不時出現在他的身邊,“對她們來講,有一種東西不言而喻,它很奇妙,輕而易舉地破除了扣在他身上的神秘外罩,使他顯露出撩撥人心的異性魅力。”這種旺盛的生殖能力與刻意閹割發情種鹿形成了一種對抗力量,“整個營地靜的不能再靜了,從額藤柯帳篷裡發出的聲響,時斷時續、由小到大,好似在平穩如鏡的水面上蕩起的波紋,這由特殊聲響組成的波紋,一圈連綴一圈向四周擴散,湧起激盪人心的浪花,沖毀了月光下的寧靜。”《叢林幽幽》中對對性能力的肯定,恰恰可以看作是一次對生殖能力萎頓,部落生命力衰弱的有力回擊。這種生殖能力的喪失,由個體又放大到整個營地遷徙習慣的更改、信仰的迷失以及薩滿神力的錯亂上。

託扎庫薩滿神力的錯亂髮生在逼走額藤柯之後,筆者認為其實質是對於熊神的褻瀆和不敬。阿那金兒子額柯騰的受孕,似乎從一開始,就與熊有著密切的關聯。阿那金的女人夢到一頭熊像人一樣地“伸出前掌摸了我的身子”;分娩前夕,烏妮拉肚子被熊拍的那一巴掌,隨著額藤柯的降生,成為一個扎眼的“熊爪印”胎記;當阿那金打獵歸來,更是發現此刻的額藤柯“從前胸到後背,已經找不到一塊光滑的皮膚,一層茸茸的黑毛像一件小皮衣緊緊地裹著他”。除去生理上的“熊化”,額藤柯冥冥之中也受到熊的保護,在聽到額藤柯被剪指甲的哭鬧聲後,赫戈蒂威嚴的立在距離營地不遠的樹叢裡,“以坦然的氣勢和不可觸犯的威嚴,橫在人們面前”;在阿那金違背祖先的傳統,選擇去山中棄嬰,赫戈蒂攔住他的去路,將他逼回這小傢伙的身邊……借色勒木老人之口,額藤柯撲朔迷離的身世以及與熊的神秘關聯,從另一方面來看,即是熊神的“人化”。熊神不再是蒙塵的瑪魯神中的一個,不再僅僅是一個象徵物,而是復活成“額藤柯”的樣子,鮮活的站在奇勒查家族面前,完成一種新生與迴歸,與鄂溫克遙遠的熊圖騰神話構成跨越時空的呼應。在鄂溫克族熊圖騰神話中,熊被賦予了“人類的智慧和勇氣,還有人類的情感與愛心”,接受鄂溫克人的崇拜,作為鄂溫克族祖先而存在,“你有兩個大拇指……這不稀罕,林子裡的熊……也有兩個大拇指;你……能用手攥住一根棍子,它……也能用大掌攥緊一根木棍;你……能站著跑,它……也能挺直腰板立著走,在過去……很遠很遠的過去 ……它和人……和人的先祖是兄弟……”。而額藤柯在“熊化”過程中所展現出的強烈食慾、性慾、原始的捕獵技巧和超人的力量及敏捷,正是原始鄂溫克族人民對熊這種龐然大物的想象的延續,“滲透著對大自然的敬畏,對山野的敬畏 ,對生命的敬畏”以及對早期狩獵生活與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古樸精神現象的復現。

也正因此,額藤柯被趕走後,厄運降臨在奇勒查家族當中。在俯瞰鄂溫克族的“我”的描述中,“選擇新營地的條件是,那裡的獵場如何,林地間馴鹿群覓食的苔蘚是否豐厚,新營地是不是靠近水源和易於取暖的乾硬木料。”而在色勒木老人的映像裡,“從那年的秋天,託扎庫薩滿以他獨有的預言未來的能力,還有無可非議的對古老傳統的掌握,改變了奇勒查家族的習慣。”一頭掙脫了“春夏秋冬管束的野鹿”的不脫的犄角成為了營地遷徙的風向標。只有烏妮拉憂心“神喻”的異常,“它身上的毛又稀又亂,看上去像貼在肉皮上,它怕是受了什麼傷,不然就是病了!”但這種警覺顯然淹沒在一種盲目樂觀和迷狂中,直到這頭在森林裡毫無規律遊蕩的野鹿被刀攮進胸口,死在地上,烏妮拉瞅見野鹿胯骨下“空癟乾硬、萎縮抽緊的腎囊”,才知道這頭鹿“一點兒也不強壯,更不神奇,甚至在它活著的時候身上已經缺少了什麼。”這場信仰迷失的鬧劇將奇勒查家族帶到“失去生機的森林邊緣,闖入了生與死的交界地”,狼群的肆無忌憚導致馴鹿群大批死亡,赫戈蒂的出現更讓整個脆弱的營地雪上加霜,而在薩滿的暗示之下,男人們“在猛獸面前,攥不緊獵槍,握不住獵刀了。這一可悲的現象,如同男人說不出緣由地陽痿了一樣”。

與這種“陽痿”般衰弱不同的是,《薩滿,我們的薩滿》中達老非薩滿赴死時的威嚴與神聖。

“接下來發生的,簡直像一場威嚴的儀式,它——好像遵從某種指令,不緊不慢地徑直走到達老非身後,巨人一般憑藉下肢的力量支起上身,然後伸出兩隻粗壯的前爪,用力將孤單的達老非薩滿摟在毛茸茸的懷裡……達老非薩滿一聲沒吭,這我記得清清楚楚。當它扳過了他順從了命運安排的肉體,毫不客氣地把黑乎乎的大嘴湊近他的臉,做出與人類親吻相近的舉動時,我看見了一股濺到半空中的鮮血,那血在空中噴成奇妙的弧形,如同彩虹一般燦爛。達老非薩滿就這樣,在一雙雙呆滯大眼的注視下,毫無悔意地癱倒在地。當他的靈與肉同那山野一般魁偉的大熊合為一體時,顯得出人意料的從容……”。

達老非為自己命運安排的歸宿,使目睹了這場威嚴儀式的後輩(我)被這種靈與肉的殘酷融合所震撼。這種震撼在肉體被魁偉的野性摧毀的剎那,閃耀出一股超越現實的光輝,形成了一種對於熊神、對於命運的,對於死亡的超越時空的傳遞,最終在“我”信服的一瞬間,鄂溫克族獨特的精神空間也得以保留、延續。而比對《薩滿,我們的薩滿》與《叢林幽幽》兩篇的結尾,似乎烏熱爾圖在族群精神如何延續這一問題上陷入了泥潭,而以小說為媒介,期望達到的對隱藏在小說背後的“精神力找尋”,也漸漸走入死衚衕當中。於是,作為烏熱爾圖的最後一篇小說,伴隨生命力、生殖力以及精神衰退而生的“返祖”之夢,也在最後與赫戈蒂的生死拼鬥中化為烏有。這裡“返祖”之夢的幻滅,是由額藤柯及其母親棄營地而去,大熊赫戈蒂身份揭曉所構成的雙線合併下產生的震撼和棄絕感。當營地的獵手們“懷著懊悔與羞愧的心情查看現場,他們認定是烏妮拉同她出走的兒子兩人攜手弄死了這頭大熊”,這對母子卻徹底拋棄了營地,朝著陌生的方向出走了。奇勒查家族與額藤柯的糾纏,以一種無疾而終的結局收尾,或許正是在一次次的傷害、拒絕中,熊神,或者稱為“返祖”的夢,以隨風而逝的方式,徹底地棄奇勒查家族而去。而至於大熊赫戈蒂,在營地的獵人嘴裡模仿著烏鴉“呱呱“的叫聲,完成分食熊神的”脫罪巫術”的同時,阿那金的刀刃被噹噹響的東西硌住,託扎庫薩滿以不同以往的聲調說出:“她是額沃——你們的老祖母”,這種“返祖”通過赫戈蒂的死亡成為一種不可能再完成的終結,“返祖”之夢也徹底被奇勒查家族,同樣也是每一個鄂溫克人,親手戳破。

葛毓宸,南京師範大學。愛好廣泛,學業不精,喜歡輕鬆的閱讀,喜歡胡思亂想,喜歡爬樓攝影捕捉一切美好與不美好的事物。

文 | 葛毓宸

《一生最美的閱讀筆記》 出品 | 頭號地標

領銜主編 | 李輝 朱大可 人文指導 | 葉開

出品人 | 丘眉 出品顧問 | 單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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