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這天,讓我們聊聊劉慈欣和中國科幻的傲慢與偏見

五四这天,让我们聊聊刘慈欣和中国科幻的傲慢与偏见

王十月

劉慈欣說出的是宇宙生存法則,卻不是文學法則,我們不能以宇宙法則替代文學法則。文學要做的,不是為吃人找到理論支持,而是讓人告別吃人告別野蠻,走向文明和偉大

與傳統科幻小說發表在專門的科幻文學期刊不同,《如果末日無期》自2018年第1期《人民文學》刊出第1章《子世界》後,相繼在純文學名刊《花城》《十月》《江南》《山花》刊出其它章節,並於2018年9月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單行本。出版後,讀者評價褒貶兩極,褒揚者稱讚小說濃郁的人文精神是當下中國科幻文學所稀缺的,而貶低者則認為《如果末日無期》人文味道過於濃郁,不能算科幻小說。作為寫作者,我並不在意讀者是否認可其為科幻小說,相反,我甚至頗為擔心讀者將其視為科幻小說。故,無論接受採訪,還是在《如果末日無期》中,我均將其定義為“未來現實主義”小說,以示與科幻文學的區別,並指出“未來現實主義”不過是借未來之殼,裝我所體察與思考的現實社會與人生。

現在回想起來,這樣的宣稱,看似無意於文學之外的因素,實則充滿了傲慢與偏見。

無獨有偶,麥克尤恩也聲稱他的新作《像我這樣的機器》不是科幻文學。

他說:“所以我這本小說,與其說寫的是未來,不如說寫的是現在。我認為最優秀的科幻小說寫的並不是未來,寫的就是當下……我不過借科幻的外殼,能更好實現自己的構思。”

這和我提出的“未來現實主義”不謀而合。

我們面臨同樣的悖論:作者不承認所寫是科幻文學,讀者與評論家將其稱為科幻文學,同時,傳統科幻文學擁躉堅稱其不是真正的科幻文學。

同樣的情形,納博科夫也曾經歷過。他宣稱 “我討厭科幻小說,討厭裡面的姑娘和呆瓜,也討厭其中設置的懸念。”事實上,當時他正在創作有關平行地球的小說《愛達或愛慾》。

這是個有趣的現象。

在我看來,造成這一現狀,與科幻文學在世界範圍內的處境有關。無論國內國外,科幻文學一直被認為是通俗文學,國外的科幻文學期刊也被認為是低端的。一些國外的科幻文學作家甚至自稱所寫是“哲學小說”。他們害怕讀者忽視科幻想象背後的思想價值。的確,像《基地》《沙丘》《黑客帝國》,都是思想深刻的作品。在中國,純文學期刊也曾長時間拒絕刊載科幻文學。這一傲慢與偏見,遮蔽了對人類困境有深刻揭示的科幻文學作品,也在所謂“純文學”與“科幻文學”之間製造了鴻溝。

而現在,因為“劉慈欣以一己之力,讓科幻文學走向了世界”,特別是電影《流浪地球》大賣後,中國的科幻文學終於揚眉吐氣,於是,輪到科幻文學界行使傲慢與偏見,可以聲稱怎樣的作品是真科幻,怎樣的作品是偽科幻了。

無論是納博科夫,麥克尤恩,王十月,還是那些堅持所謂硬派科幻的人,都對科幻文學抱有定見,只不過,前者的定見是:科幻文學人文思想稀薄不屑與其為伍。後者的定見是科幻文學是我們的地盤沒有硬核科學支撐謝絕入內。

說到底,這一現象背後,是兩種不同的文學觀。

前者認為科幻文學說到底是文學,科幻為文學服務,文學是目的,科幻是手段。

後者認為科幻文學重要的是科幻,文學為科幻服務,科幻是目的,文學是手段。

如果我們進一步深究,在科幻文學中,科幻和人文佔怎樣的比例算科幻文學?怎樣的比例就不再算科幻文學?

5:5?或者6:4?

恐怕沒人能將其量化。也就是說,一切都是讀者的感覺。而每個讀者對文學的理解不一樣,心中的比例自然不一樣。況且,對於什麼是人文,每個人的理解也不一樣。比如《三體》被認為是中國硬派科幻的代表,同時也被詬病缺少人文精神,但在劉慈欣和他的擁躉看來,人類生存法則就是最大的人文。

《如果末日無期》出版前,我並不曾關心中國科幻文學,幾乎沒有閱讀過中國科幻文學。因為《如果末日無期》被視為科幻文學這一既成事實,我補讀了一些國類著名的科幻文學作品。我佩服科幻作家們對世界的想象,卻也不滿這類作品的粗糙與概念化。要說明的是,這只是我有限的閱讀印象,不是就中國科幻文學的整體發言。

五四这天,让我们聊聊刘慈欣和中国科幻的傲慢与偏见

《如果末日無期》

初版封面

魯迅文學獎得主的燒腦科幻,

描摹愛的頂級狀態,狂想人類終極未來。

唐媛媛博士在評論《如果末日無期》時,將其和劉慈欣的小說作了比較,指出“不同於劉慈欣將技術的邪惡與人類社會的終極目標相聯繫,將人類動物性的生產與繁衍當作首要目標,從而選擇一種超越道德底線的,以犧牲部分人的利益來保留整體的方式實現人類的延續,王十月從人性的道德角度出發……他堅信,如果人類連思維的自由都失去了,這個物種也就失去了繼續存在的價值”。在唐媛媛的提示下,我關注到網絡上一則舊聞,也是中國科幻文學著名的公案——2007年,劉慈欣和江曉原在成都白夜酒吧對話時,劉慈欣假設說如果世界末日,只剩下他、江曉原和現場的美女主持人,三人攜帶著人類文明的一切,而他們必須吃掉美女主持人才能夠生存下去,是吃還是不吃?

江曉原回答不吃。

劉慈欣則說他吃。

劉慈欣吃的理由是:如果不吃,莎士比亞、愛因斯坦、歌德……這些文明就要隨著不吃這個不負責任的舉動完全湮滅了。

宇宙是很冷酷的,如果我們都消失了,一片黑暗,這當中沒有人性不人性。只有現在選擇不人性,將來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機會重新萌發。

江曉原不吃的理由是:如果我們吃了她就丟失了人性,一個丟失了人性的人類已經沒有拯救的必要。

巧合的是,《如果末日無期》第三章《莫比烏斯時間帶》,寫的正是一個類似條件下“吃不吃人”的問題。而小說中人物的選擇和理由,與江曉原如出一轍。在此之前,我並不知道劉慈欣和江曉原的爭論以及雙方的觀點。

我不否認,人類是吃人的。人類不僅吃人,還是這個星球上其它物種的災難,是超級大殺器。不說在遠古的蠻荒時代,就是在不久的現當代,人類遇上災難,也還易子而食。而魯迅所指出的“吃人”,更是天天在上演。

問題是,劉慈欣說出的是宇宙生存法則,卻不是文學法則,我們不能以宇宙法則替代文學法則。文學要做的,不是為吃人找到理論支持,而是讓人告別吃人告別野蠻,走向文明和偉大。

這才是人這一物種應有的未來,更是文學應有之義。也就是說,哪怕作品中的人遵守宇宙法則選擇了吃人,作者決不能讓其吃得心安理得吃得義正辭嚴認為吃人是為了人類的未來並冠以崇高。在我們的歷史上,甚至在今天,太多“吃人”被冠以“為了全人類”之名。這是人類的悲劇,也是我在《如果末日無期》中所極力批判的。我在書中花費大量筆墨描寫奧斯維辛集中營,描寫蜂巢思維帶來的災難,其意正在於此。文學不能成為這一人類悲劇的吹鼓者,而應是堅定的反對者和警醒者。這是常識,也是文學的底線,如果踐踏了這一底線,就不能被冠以文學之名。科幻文學既然是文學,就得遵守這一法則。

除上所述純文學界和科幻文學界間存在的傲慢與偏見外,科幻文學界內部也存著傲慢與偏見,即所謂的“硬科幻”“軟科幻”之分。

“硬科幻”的擁躉,往往自視為科幻文學的正宗,視“軟科幻”為“偽科幻”。他們認為,看似存在科學元素,卻違反了科學定論的作品是“偽科幻”,反之則是“真科幻”。問題是,科學是發展的,人類對宇宙的認知也是發展的,前面的“定論”常常被後來的“定論”推翻。我們假設,牛頓物理學時代的小說家,想象了量子物理對宇宙的描述,這樣的小說,在當時會定會被“硬科幻”擁躉認作是“偽科幻”。科學的“定論”在變化之中,硬科幻和軟科幻的分類法必然因失去準確性而充滿傲慢與偏見。

宇宙萬法,無非變與常。

文學易如是。

科幻文學中,科幻是變,而文學,則是常。

回到《如果末日無期》,小說出版後,有讀者表示不理解小說主旨,或者說主旨過於複雜,不像他們平時讀到的科幻文學,有明確的正反派,人物有善惡,黑白分明,而我的小說,人物關係複雜隱晦,理解起來有難度。我回復說,如果一部書的主旨能用三言兩語說盡,作家就沒必要寫上二十萬字。小說家要寫下的,正是這種隱晦與不確定。

在小說中,我將時間設定為莫比烏斯環,這並非我的理論或者玄想,物理學家中早有此類觀點,並且認為,當我們沿著莫比烏斯環從一個時空進入另一個時空,一切將發生對換,我們的心臟將從左邊移到右邊。這一理論啟發了我,於是,《勝利日》這一章,寫的還是前面章節的人物,他們通過莫比烏斯環,從一個空間到了另一個空間,只不過我沒有描寫人物身體的左右互換,而是書寫人性善惡的易位。這樣的設定,不知是屬於硬科幻還是軟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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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末日無期》

再版封面

如果未來主宰今天,思維主宰世界;

那麼,人該怎麼辦,人生的意義在哪兒?

或者,在我的分類裡,於“硬科幻”“軟科幻”外,另有分法,我願將其稱為“宇宙流”和“生命流”。宇宙流著力描寫高科技背景下宇宙星際間的戰爭與和平,至於這科技背景是否符合科學“定論”倒不重要。這類作品的代表,是一大批超級英雄為主角的科幻電影、災難片、科學狂人片。“生命流”不追求宏大場景而重視對生命本質的探索,對時間的迷戀甚於空間,並追問老掉牙但卻至今無解的哲學三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生命流”因對生命本體的關注,多呈現蒼涼悲愴的底色,人物內心層次豐富,有著漫長的時間跨度,藝術家不過是借科幻審視我們身處的世界,審視人本身。

《如果末日無期》顯然是“生命流”的小說。

關於這部小說,很多讀者忽略了“如果”二字。

如果,是這部書的著力點,也是出發點。

全書無非給出了各式各樣的假設,諸如脫離肉身永生不老,墜入虛擬世界為所欲為成為萬物大主宰,在時間輪迴中活過前世、今生與來世,我讓小說中的人物在人類夢想的未來世界裡生活一場、經歷一番,最後回到現實。這設計,不過借鑑了《紅樓夢》那“自嘆無材補天的頑石到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走一趟,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大結構。只是,《如果末日無期》中的頑石不再是那多情公子,而神仙下凡的故事,也披上了虛擬現實的外衣,由夢入幻的幻,變成了科幻之幻。

如果末日無期。

如果時間是環形。

如果人類脫離了肉身。

如果機器擁有了肉身。

如果生命不過是虛擬。

……

我要將人放在“如果”的世界裡走一趟,且看結果如何。

如果時間是環形,那麼,我們生命中許多看似偶然的因素,究竟是偶然,還是必然?今天的選擇決定了未來,未來的選擇同時也決定著今天,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該如何認識生命本身?當人類尚在蠻荒時代,有無限自由,自形成社群,自由受到約束,權力也進行了不等分配,這之後,權力與自由成為難解之題,人類一直未能遠離戰爭、暴力與革命,並不斷循環往復。由此,引發了第二個如果。如果我們的世界是虛擬現實,我們將如何定義自由?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是存在,什麼是虛無?當我們玩遊戲時,我們覺得我們是真實的存在,遊戲裡的人物不過是我們操縱下的圖影,我們如何知道,那些被操縱的圖影就沒有自己的想法?我們又如何能堅信,我們現在所謂的真實不是在遊戲之中。如果我們不過是生活在遊戲之中,該如何對待權力與自由,如何看待生命?我們該不該心存敬畏?人類社會的一切道德法律,人類的心理建設,均基於一個大前提:

凡人皆有一死。

因此,人類從未停止對永生的追求。如果人類真的永生,末日無期,我們還要如現在這般活嗎?還要如現在這般為了權勢與財富蠅營狗苟嗎?我想象著人類獲得了永生,想象著人類永生之後的活法,實則是在追問,如果我們拋開“凡人皆有一死”這一大前提,是否可以觸摸到“凡人皆應怎樣活”的答案?電影《鐵人浮生記》中機器人安德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勇氣,終於獲得了我們人類生而就擁有的肉身,而我追問的是,人類是否意識到會死肉身之珍貴?我們會死的肉身,何嘗不是造物留給人類的“霸格”。《如果末日無期》中,掃地機器人“小真”終於擁有了肉身與靈魂,當她由程序變成擁有肉身的人類時,人類卻在追求脫離肉身成為“意識流”。

時至今日,我依然沒有將這部書當作科幻小說。倒不是因為傲慢與偏見,只是如我之前的小說那樣,或引入推理,或引入驚悚,或引入武俠,或描寫打工者的生存,我不過是在寫小說,寫我對社會與人性的觀察與思考。至於讀者認為是什麼,實在與我關係不大。我也並不認為,我於推理小說,驚悚小說,武俠小說,打工文學,或者科幻文學,有將其提升或推廣的責任。

寫到這裡,看到《文學報》上,幾位作家談論中國科幻文學,談科幻文學如何走出去,以及如何清理門戶,著實嚇了一跳。

奧斯汀的小說《傲慢與偏見》出版二百多年了,我們心中的傲慢與偏見依然如此頑固。

突然意識到,今天是5月4日,德先生、賽先生到中國一百年了。

嗚呼!

2019年5月4日

五四这天,让我们聊聊刘慈欣和中国科幻的傲慢与偏见

王十月

他因作品善於描摹底層小人物的甘苦悲喜,一度被稱為“打工作家”。2010年中篇小說 《國家訂單》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這位只有初中學歷、從事過多種基層工作的曾經的打工者,憑藉著自己的天分和勤奮,在當代文壇上佔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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