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杯酒釋兵權
趙匡胤好酒。
960年正月初三,激動的他在陳橋驛喝了場酒,喝得個兩眼迷濛,最後是人不醉心自醉,呼嚕大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宿醉未醒的他便被黃袍加身。回到開封,他坐在禁宮中那曾經仰望的皇位上,不禁有些心滿意足。
“酒,還真是個好東西!”趙匡胤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他酒量很好,自少年時起便時常四處遊蕩、喝酒交友、舞槍弄棒。形象頗似《天龍八部》裡的蕭峰,每到高興處,便大喝一聲:“拿酒來!咱們兄弟再幹了這一碗!”
後來趙匡胤參軍入伍更是與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結下了同志般的友誼,還交了十個異姓兄弟。
這些酒友兄弟可算是為自己的皇位立下大功啊!陳橋兵變,他們沒有屠殺舊皇老臣,沒有打戰,沒有搶劫,開時代風氣之先。
現在,該是自己和這些兄弟大幹一場的時候了。十個月時間,趙匡胤靠著這些兄弟,南征北討,平叛了李筠、李重進,威懾了群雄,他的統治在後周土地上完全確立下來,再無內憂。
他不禁鬆了口氣,舒服了一小段時間,但很快他就發現眼前的局面並不那麼和平友好。任何稍有抱負的皇帝都有一個夢想,這個夢想與日月神教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極為相似——那就是“千秋萬代,一統天下”。
黃袍加身雖然榮耀,但五代以來皇權太過弱小。他想起了“皇帝-重臣”那個死循環。當今之世,身為大臣還有機會功成身退、告老還鄉,作為皇帝再想做一平民卻是根本不可能的了。既為皇帝,就必須得保證自己江山的長治久安、代代相傳,不能成為短命王朝。
好酒的人,待人接物如溫酒般寬容大度,殺伐決斷如烈酒般堅毅果敢。
此刻不能再猶豫。趙匡胤先是命令韓重贇、羅彥環這更為親近的將領,取代張光翰、趙彥徽的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接下來乘慕容延釗入朝和韓令坤返京之際,將這兩位禁軍最高統帥分別外放為節度使,就此解除了二人的禁軍領軍權。
兩個最高指揮官解決了,就該輪到禁軍中的其他高級將領了。
可寬容大度的趙匡胤遲遲未動,昔日兄弟痛飲的場景近在眼前。想來這登基還沒多久就大規模卸磨殺驢,殺的還是老部下、結義兄弟,面子上不大好看。況且南北尚要用兵,還得依靠將領們,所以得想個萬全之策,不能屠殺功臣,要和平友愛。
這一日,趙匡胤終於下定決心。
皇宮內燈火通明,觥籌交錯。他把石守信等禁軍統領找來,眾人開懷暢飲,談古論今,嬉笑怒罵,回想從前。
參加酒宴的人包括但不限於:
石守信:侍衛親軍都指揮使(侍衛親軍一把手);
高懷德:殿前副都點檢(慕容延釗去軍職後實際上的殿前一把手);
王審琦:侍衛馬步軍都虞候(侍衛親軍二把手);
張令鐸:殿前都指揮使(實際上的殿前二把手)。
但此刻,大家沒有級別、君臣之分,全部都是兄弟。很快,兄弟們面紅耳赤,酒喝得差不多了,趙匡胤擺擺手屏退左右,很真誠的說道:“如果不是你們啊,我怎麼能坐上皇位?但是當了皇帝后,才知道其中的辛苦啊,還不如做個節度使呢,弄得我都沒法睡個安穩覺。”
老將們大大咧咧地問道:“現今天下歸順,難道誰還敢有異心?”
趙匡胤就等這句話,忙接道:“我相信你們是不會有異心的,但是如果你們手下有人貪圖富貴,給你們來個黃袍加身,那時我該怎麼辦?”
石守信他們的酒立馬醒了。看來喝酒談心是假,懷疑兄弟們才是真。況且五代的皇帝,哪個不是對重臣大殺特殺的?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既然被皇帝盯上了,是逃還是反抗?
大傢伙一時間五味陳雜。在這深宮大院,逃吧逃不走;反抗吧,可一看穩穩坐在對面、素來英勇能以一敵十的武林高手趙匡胤,心底頓時生了怯意,壓下了反抗的念頭。
此時此刻,唯有懇求。他們忙跪下磕頭,哭著說:“我們都是粗人,腦袋比較笨,請皇帝給我們指條活路。”
趙匡胤強壓下心中的喜悅,沉吟半晌後語重心長道:“人生啊,如白駒過隙,所圖的不過是多撈點錢,自己娛樂娛樂,子孫無憂而已。既然如此,你們不如解除兵權,多買些歌姬舞女,每天喝酒娛樂,逍遙快活。我再和你們結親,這樣我們就不用互相猜疑了,安安心心快快樂樂,多麼美好的生活!”
說直白一點,大家只要效忠於我,那良田美宅任你們選、金銀財寶任你們取、醇酒美女任你們樂,永保你們安享晚年、子孫富貴!
他們一聽,這就明白了,只要不是要命就行,算了,無需較真,皇帝算是重兄弟感情了。只是要大家交權而已,況且還能收錢。要知道,當時節度使的權力還大得很,在哪不是高官厚祿?
於是,眾人酒杯一舉、共飲一杯,他們聽到的分明是友誼破碎的聲音,兄弟感情就此煙消雲散了。
第二天,大家一起上書,說有病要辭職。
趙匡胤一看,還是兄弟們懂我,一時大喜,准奏!再給予豐厚的賞賜!
於是,參加酒宴的將領們除石守信暫時還掛個虛名外,所有人的軍職都解除。
異姓之間要相互取信、鞏固關係,不外乎兩種方式,一種是歃血為盟結為兄弟,現在趙匡胤肯定不能繼續用這招了。接下來,就只有締結婚姻這種方式。
為了讓這些將領們徹底放心,履行“共富貴”的諾言,趙匡胤和他們分別結親:他唯一的妹妹在頭年的八月就嫁給了高懷德;之後,其長女嫁了王審琦的兒子、二女兒嫁了石守信的二兒子;弟弟趙光美娶了張令鐸的三女兒。
開國一年時間,撤換前後三批、共計九人的禁軍職位。
好酒的男人講感情。
好酒的趙匡胤,醉酒得天下,陳橋兵變開創了和平奪位的新模式;好酒的趙匡胤杯酒釋兵權,又開創了擴張皇權的新模式。這模式就是“花錢買權力”,禁軍將領們用權力換來了大藩節度使的逍遙生活和縱情享樂。
貳 趙光義
趙光義比哥哥趙匡胤整整小小一輪,12歲。
兩兄弟差別很大。趙匡胤好酒、好武,趙光義愛讀書、不愛喝酒。
據傳,當年戰亂時,趙氏兄弟的母親杜氏兩個籮筐分別擔著他倆,被陳摶老祖看見了,驚呼:“一擔兩天子!”
其實,趙匡胤12歲到處騎馬打獵了,趙光義才剛剛出生,怎會讓杜氏一擔挑著?所以這完全是後人附會牽強之說,美化趙光義而已。
因此,在趙光義還是個小屁孩時,趙匡胤已經結婚後來參軍入伍四處打拼了。趙光義呢,老老實實在家讀書,坐等哥哥打下一片天地來。
果然,趙匡胤逐漸提拔後,將趙光義帶到身邊。陳橋兵變時,據說趙光義也有參與。
不管怎樣,等哥哥做了皇帝后,趙光義的身價水漲船高,被任命為殿前都虞候。
但趙光義畢竟是讀書人,難以統兵。在趙匡胤看來,殿前衛士猛如狼虎,趙光義怎能統制?這殿前都虞候只是權宜之計。
果然到了961年七月,即杜太后逝後一個月,趙光義被任命為泰寧節度使兼開封府尹、同平章事,解除了禁軍軍權。964年六月,再給趙光義加中書令虛銜。
趙光義知道自己稚嫩得很,所以,人還是很低調的,不斷廣結善緣,要靜待時機。年輕,就是資本。
趙光義也是從五代過來的人,政治天賦與哥哥趙匡胤不相上下。他見禁軍不好掌握,就轉向壯大幕府勢力及結交大臣。
他利用開封府尹的職位,不斷收羅人才,什麼文人墨客、驍勇之輩、亡命之徒、三教九流應有盡有,幕府內文武兼備、有兵有將。
這些人來歷不一,有一直跟隨趙光義的,也有趙光義從各將領、節度使手上挖來的。他到底有多少幕僚,我們難以統計,但是有不少的專家學者對此有所研究。
但趙匡胤最重要的大臣——趙普非常看他不慣,兩人明爭暗鬥著,終以趙普落敗結束。
973年八月,趙普罷相,出京調任河陽三城節度使;九月,趙光義被封為晉王且位居宰相之上,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
叄 喝酒歸西天
975年九月,秋高氣爽,年近五十的趙匡胤在近郊騎馬打獵,逐一野兔,馬失前蹄。
但趙匡胤矯健不減當年,他仍如少年時馴服烈馬一樣飛身下馬。穩住身體後他惱怒得抽出佩刀,將馬刺殺。殺完後又後悔說:“身為天子自己不注意安全,關馬什麼事啊!從此立誓,我不再打獵!”
身強體健的趙匡胤仍想多活幾年,為大宋夯實基礎。此時的大宋經過趙匡胤15年的大力設計和開疆拓土,遠超前朝。
一方面他秉承著錢可多花、權要分散制衡的思路,逐步將禁軍及藩鎮叛亂、宰相專權、農民起義四大難題消弭於無形。
另一方面,大宋地盤增了數倍。
960年建國,他只是承接了後周的地盤,佔有黃河中下游南北區域及淮河各地。在黃河流域的河東(今山西區域)有北漢,還有契丹威脅。南方,沿長江而下,在成都有後蜀,在湖南有被南唐滅楚後遺留的周行逢武平軍,在江陵有荊南(南平),在杭州有吳越,在金陵有南唐,在廣州有南漢,在福建還有被南唐滅閩遺留的清流軍。數個割據政權各自為政。
但天下大勢,分久必合。一統天下,既是處於紛飛戰火之下的百姓樸素願望,也是趙匡胤延續後周政策、穩固自身統治的必然選擇。趙匡胤在既定戰略基礎上,審時度勢,一舉而平荊湖,再舉而平後蜀,三舉而平南漢,四舉而平南唐,兵鋒所向,如雷如霆,如摧枯,如破竹,無不隕滅。
976年八月,禁軍主力進攻北漢,党進、潘美領兵出征。
天下一統,指日可待。趙匡胤雄心壯志、意氣奮發。
然而之後發生的事情就撲朔迷離、眾說紛紜,實為千古疑案。《宋史》裡只說,趙匡胤駕崩了,趙光義即位;《遼史》則直接一點,說趙光義自立為帝。沒了。
而相關的私人筆記的記載各有不同,充滿著詭秘。事情大致如下。
976年十月,趙匡胤稍有不舒服,隨後,他找來個以往相熟的道士問問情況。
道士說:“十月二十日如果夜晴,你就還能在位12年。不然的話,你就得及早安排了。”
十月二十日夜。開始天空晴朗,星斗明燦。忽然陰霾四起、天地突變、雪雹驟降。
趙匡胤忙召趙光義入宮。在寢宮內,宦官宮女被屏退,兩人酌酒對飲。
趙光義素來不喜喝酒,酒量一般;趙匡胤酒量驚人,時常豪飲。被屏退的宦官宮女,只遠遠見到燭影下趙光義時不時離席閃躲。至於他是躲酒,還是躲什麼,我們無從得知。
後來趙匡胤手持柱斧戳殿下的積雪,對趙光義說些什麼。至於他說的是“好酒好酒”,還是“好為之”,到底什麼意思我們也無從得知。
之後時間已到三鼓,即夜半時分,趙匡胤就寢,鼻息如雷。
趙光義不知何時離去了。
時至四鼓,即過了一兩個或兩三個小時,24歲的皇后發現了異常。
趙匡胤居然駕崩了!
皇后雖然與趙匡胤感情深厚,但沒有子嗣。她急忙將內侍王繼恩叫來,讓他出去請趙德芳入宮。
她為什麼去請趙匡胤的小兒子趙德芳,而非大兒子趙德昭,究竟是因為趙匡胤原本有意趙德芳,還是她自作主張要確立年輕、更容易受控的趙德芳,我們無從得知。
或許正是由於趙匡胤對兒子的猶豫不決、對趙光義的故示友愛,再加上突然駕崩無法臨機安排,使得形勢突變。
王繼恩又是何許人也?
他本是趙匡胤的心腹宦官,連名字都是趙匡胤賜的,平南唐還曾領兵數千人出征。但可疑的是,在這件事上,王繼恩違背皇后意思,自作主張直接去往晉王府。
晉王府, 王繼恩敲開門後,將來意說明。
趙光義猶豫不定,說要與家人商量,就進去了。王繼恩急了,再次闖進去。
王繼恩催促道:“時間一長,情況有變,怕被別人搶了。”
於是趙光義等人悄悄地冒雪步行入宮。
皇后見王繼恩回來,問:“德芳來了嗎?”
王繼恩答道:“晉王來了。”
皇后見到趙光義,極為愕然。接下來,兩人是否有爭吵,或是有協議,我們無從得知。最後,皇后說:“我們性命都託付在你手中了。”
趙光義灑下眼淚道:“皇后勿憂,我一定與你們共保富貴。”
天亮後,趙光義率領文武大臣瞻仰趙匡胤遺體。大臣們發現太祖聖體玉色溫瑩,像剛剛沐浴過一樣。
均無異議後,趙光義在靈柩前宣誓即位,是為在位21年的宋太宗。
酒是良藥亦是毒藥。
總之,身強體壯的一代雄主趙匡胤突然駕崩了。突然得故事戛然而止,要另起篇章;突然得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所以沒有留下任何遺詔,身後事沒來得及安排;突然得他無奈留下北漢未平、幽雲十六州未收的遺憾。
這位好酒的男人,他這一輩子,豪飲交兄弟、醉酒得天下、杯酒釋兵權,最終喝酒歸西天,也留下了陳橋兵變、燭影斧聲兩大歷史謎團。
可謂得失皆酒也,歷史因酒而改變。
閱讀更多 紀巖鬆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