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祥: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上)韋力撰

張孝祥在南宋詞史上有著特殊的地位,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稱其“是南渡詞人群與中興詞人群之間的過渡人物”。他是怎樣的過渡呢?該書中做出瞭如下的說明:“宋高宗紹興三十年(1160)前後,李清照、朱敦儒和張元幹等著名詞人已先後辭世,而辛棄疾到孝宗乾道四年(1168)後才逐步在詞壇嶄露頭角。紹興末到乾道中(1160—1168)詞壇上的著名詞人,首推張孝祥。”

張孝祥後半期的詞風頗有蘇東坡的味道,而這個味道的產生跟他的刻意追摹有很大的關係,《四朝聞見錄》乙集中稱:“(張於湖)嘗舟過洞庭,月照龍堆,金沙蕩射,公得意命酒,唱歌所自制詞,呼群吏而酌之,曰:‘亦人子也。’其坦率皆類此。嘗慕東坡,每作為詩文,必問門人曰:‘比東坡何如?’門人以‘過東坡’稱之。”看來,張孝祥特別欽佩東坡,同時他有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志向。每當他寫完作品之後,都會讓手下品評一下自己的作品能不能趕上東坡的水準。既然是他的手下人,當然會說:您作得比東坡好多了。想見,張孝祥聽到這句誇讚語後,是何等的得意。

在其當世就有人注意到張孝祥的詞頗像東坡詞,湯衡在《張紫微雅詞序》中說:“夫鏤玉雕瓊,裁花剪葉,唐末詩人非不美也,然粉澤之工,反累正氣。東坡慮其不幸而溺乎彼,故援而止之,惟恐不及。其後元祐諸公,嬉弄樂府,寓以詩人句法,無一毫浮靡之氣,實自東坡發之也。於湖紫微張公之詞,同一關鍵。”

張孝祥: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上)韋力撰


張孝祥撰《於湖先生長短句》清宣統三年至民國六年仁和吳氏雙照樓刻本,牌記

張孝祥: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上)韋力撰


張孝祥撰《於湖先生長短句》清宣統三年至民國六年仁和吳氏雙照樓刻本,卷首

湯衡在這裡先講到了東坡詞的特殊味道,稱東坡的豪放詞風其實是有意矯正那個時代的浮靡之氣,而張孝祥的詞正是東坡豪放詞風的繼承者。對於這一點,湯衡在該序中又接著說:“衡嘗獲從公遊,見公平昔為詞,未嘗著稿,筆酣興健,頃刻即成,初若不經意,反覆究觀,未有一字無來處,如《歌頭》、《凱歌》、《登無盡藏》、《岳陽樓》諸曲,所謂駿發踔厲,寓以詩人句法者也。自仇池仙去,能繼其軌者,非公其誰與哉?覽者擊節,當以予為知言。”

湯衡稱他在張孝祥身邊時,親眼看到張作詞時的情形,其稱張孝祥填詞不打草稿,高興之時站在那裡一揮而就,然而細看其詞,卻字字有來歷,於是湯衡感慨說:自從蘇軾去世後,能夠繼承其詞風的人,除了張孝祥還能有誰呢?

相比較而言,宋陳應行在《於湖先生雅詞序》中的所言,其誇讚程度遠超湯衡:“紫微張公孝祥,姓字風雷於一世,辭彩日星於群因。其出入皇王,縱橫禮樂,固已見於萬言之陛對;其判花視草,演絲為綸,固已形於尺一之詔書。至於託物寄情,弄翰戲墨,融取樂府之遺意,鑄為毫端之妙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散落人間,今不知其幾也。比遊荊湖間,得公《於湖集》,所作長短句凡數百篇,讀之泠然灑然,真非煙火食人辭語。予雖不及識荊,然其瀟散出塵之姿,自在如神之筆,邁往凌雲之氣,猶可以想見也。”

顯然,陳應行的誇讚有些過火,其把張孝祥詞譽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同時他又說,細讀張詞,有著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

以上兩人對張孝祥的評價,到底符不符合事實呢?至少四庫館臣認為,這種說法也相差無幾,《四庫提要》在《於湖詞提要》中說:“陳應行、湯衡兩序,皆稱其詞寓詩人句法,繼軌東坡,觀其所作,氣概亦幾近之。”四庫館臣的說法倒是頗為客觀,其認為張孝祥的詞風確實能接續上東坡,而其接續點正是張孝祥詞中所表現出的那種豪邁氣概,但這種氣概只是接近於東坡的豪放詞風。雖然這句評價沒有說張詞達到或者超過蘇詞,但能夠接近,也應該說是一句不低的評價,恰如吳梅先生認為:“以於湖並東坡,論亦不誤,惟才氣較薄弱耳。”(《詞學通論》)

吳梅也承認張孝祥的詞風接近東坡,但就才氣而言,張比蘇要薄弱。即便如此,這也足可以說明張孝祥所作之詞,在宋詞中有著頗為重要的地位,可惜的是,張孝祥僅活了38歲,如果他能長壽一些的話,說不定中國詞史上又出現一個東坡級的重量人物。宋代謝堯仁就是這麼認為的,其在《張於湖先生集序》中說:“先生詩文與東坡相先後者已十之六七,而樂府之作,雖但得於一時燕笑咳唾之頃,而先生之胸次筆力皆在焉。今人皆以為勝東坡,但先生當時意尚未能自肯,因又問堯仁曰:使某更讀書十年何如?堯仁對曰:他人雖更讀百世書,尚未必夢見東坡,但以先生來勢如此之可畏,度亦不消十年,吞此老有餘矣。”

謝堯仁也說,當時很多人都誇讚張詞超過了蘇詞,當然,這種誇讚肯定是在張孝祥面前所說的。張孝祥還挺謙虛,他說自己還沒有超過東坡,但謙虛完了之後,他還是覺得不過癮,於是張孝祥又問謝堯仁:如果我再讀十年書,將會達到怎樣的水準?這樣的問話顯然是求表揚,於是謝堯仁心領神會地回答說:如果別人再讀一百年書,恐怕做夢都不敢說超過了東坡,但以您的氣勢來說,恐怕用不了十年,就能超過名揚天下的東坡了。

謝堯仁的這幾句話當然是為了讓張孝祥高興,其實他的誇讚也不是完全沒有事實依據,因為張孝祥從年輕時就表現出了不凡之氣,他23歲就中了狀元。這個年紀就成了狀元郎,可謂少年得志,記不得哪位哲人說過:一個人過早地或者過晚地發現真理,同樣是不幸的。而張孝祥考取狀元,既光宗耀祖,也給家人帶來了大麻煩,《宋史》載:

張孝祥字安國,歷陽烏江人。讀書一過目不忘,下筆頃刻數千言。年十六,領鄉書,再舉冠裡選。紹興二十四年,廷試第一。時策問師友淵源,秦壎與曹冠皆力攻程氏專門之學,孝祥獨不攻。考官已定壎冠多士,孝祥次之,曹冠又次之。高宗讀壎策皆秦檜語,於是擢孝祥第一,而壎第三,授承事郎、籤書鎮東軍節度判官。諭宰相曰:“張孝祥詞翰俱美。”先是,上之抑壎而擢孝祥也,秦檜已怒,既知孝祥乃祁之子,祁與胡寅厚,檜素憾寅,且唱第後,曹泳揖孝祥於殿庭,以請婚為言,孝祥不答,泳憾之。於是風言者誣祁有反謀,系詔獄。會檜死,上郊祀之二日,魏良臣密奏散獄釋罪,遂以孝祥為秘書省正字。

宋紹興二十四年,張孝祥考取了第七名進士,當時的狀元是秦壎,而這秦壎正是當朝宰相秦檜的孫子。在考試之前,秦檜經過一番運作,已經給相關的官員分別打了招呼,他一定要讓秦壎考中狀元。那時的秦檜把持著朝政,所有不聽話的官員都被撤換,所以他的孫子成為狀元,已然是唾手可得的事情。然而高宗皇帝在審看試卷時,特別欣賞張孝祥,於是把秦壎拿下,讓張孝祥成為了狀元,而《宋史》中明確地說,高宗的這種做法就是想打壓秦檜。

張孝祥: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上)韋力撰


張孝祥撰《於湖先生長短句拾遺》清宣統三年至民國六年仁和吳氏雙照樓刻本

秦檜是何等聰明之人,他立即明白高宗的用意,可是他又不能奈皇帝之何,只好私下裡說閒話,其稱胡寅已經被他趕出了朝廷,但沒想到胡寅還能讓他朋友的兒子成為狀元。後來皇帝在接見新科進士時,又誇讚張孝祥詩寫的好。張去見秦檜時,秦問他書法主要是什麼字體,張稱是顏體,秦又問張平時看什麼詩,張告訴他是杜詩,於是秦譏笑張說:好事兒都被你佔了。對於這一段掌故,周密所著《齊東野語》上的說法如下:

紹興二十四年,總得之子安國由鄉薦得對集英,考官置第七,秦壎為冠。壎試浙漕、南宮,皆第一。先臚傳一夕進御,安國卷,紙既厚,筆墨復精妙。上覽之甚喜,擢為首選,實以抑秦。秦不能堪,唶曰:“胡寅雖遠斥,力猶能使故人子為狀元邪!”已而廷唱,上又稱其詩,安國詣謝。秦問:“學何書?”曰:“顏書。”又曰:“上愛狀元詩,常觀誰詩?”曰:“杜詩。”秦色莊,笑曰:“好底盡為君佔卻。”

這段記載說清了張孝祥考中進士的原因,不止是因為字好,而更為重要的是,他考卷中的思想符合高宗的口味。紹興二十四年,張孝祥去參加科考,當時的秦壎和曹冠都在文章中批判二程的理學,唯有張孝祥不這麼做。因為秦檜的提前安排,考官已經內定秦壎為狀元,第二名是張孝祥,第三名是曹冠,可是高宗在讀秦壎的考卷時,看其答卷中的觀點基本源自秦檜,這令高宗不喜,於是就把張孝祥列為第一,而把秦壎放到了第三。

考試完畢後,張孝祥得以任職,同時高宗跟秦檜說張孝祥的文筆和書法都很好。本來秦檜就不高興,因為他的孫子沒能成為狀元,而今皇帝又誇張孝祥的文章和書法都很好,這種誇獎令秦檜十分憤怒,之後他打聽到張孝祥乃是張祁的兒子,而張祁又跟胡寅是好朋友。原本秦檜就特別討厭胡寅,所以他才說出了周密所記下的那句話。

張孝祥考中狀元后,秦檜的死黨曹泳馬上跟張說,希望張能成為自己的女婿,張沒有答應曹的這個請求,顯然,這件事也讓秦檜做了聯想,秦認為張有意跟自己疏遠,於是就開始造謠,說張孝祥之父張祁有謀反之心,而後將張祁關進了監獄,直到秦檜死後,張祁才被放了出來。

高宗原本最信任秦檜,這源於他們在跟金人和談的問題上有著共同意見,然而此後的秦檜兩度為相,長期把持朝政,使得高宗有了被駕空的擔憂,於是他就借狀元之事來打擊一下秦檜的氣焰,只是沒想到張孝祥的父親卻成了君臣鬥法的犧牲品。

不過,張孝祥的書法也確實寫得好,《四朝聞見錄》乙集中稱:

高宗酷嗜翰墨。於湖張氏孝祥廷對之頃,宿酲猶未解,濡毫答聖問,立就萬言,未嘗加點。上訝一卷紙高軸大,試取閱之。讀其卷首,大加稱獎,而又字畫遒勁,卓然顏魯。上疑其為謫仙,親擢首選。臚唱賦詩尤雋永。張正謝畢,遂謁秦檜。檜語之曰:“上不惟喜狀元策,又且喜狀元詩與字,可謂三絕。”又叩以詩何所本,字何所法。張正色以對:“本杜詩,法顏字。”檜笑曰:“天下好事,君家都占斷。”蓋嫉之也。

高宗看到張孝祥的書法後,大為誇讚,他竟然用李白的謫仙人之號來形容張孝祥。這種誇讚當然讓秦檜大感嫉妒。

張孝祥: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上)韋力撰


張孝祥撰《於湖居士文集》清宣統三年至民國六年仁和吳氏雙照樓刻本

雖然後世大多誇讚張孝祥的詞風類似於蘇東坡詞作中的豪放派,但是張孝祥早期所填之詞也頗為婉約,他寫過不少男歡女愛之詞,比如早年寫的一首《浣溪沙》:

日暖簾幃春晝長,纖纖玉指動枰床,低頭佯不顧檀郎。

豆蔻枝頭雙蛺蝶,芙蓉花下兩鴛鴦,壁間聞得唾茸香。

這首詞描寫的內容乃是一個男人仔細觀察他身邊的一位女伴,此人的觀察頗為細膩,他注意到了此女之手輕動的細節,這樣的詞讀上去,能夠讓讀者在腦海中勾勒出郎情妾意的場景。

而他早期作的另一首《虞美人》,也跟其後來的詞風有著很大的反差:

柳梢梅萼春全未,誰會傷春意?一年好處是新春,柳底梅邊只欠那人人。

憑春約住梅和柳,略待些時候。錦帆風送彩舟來,卻遣香苞嬌葉一齊開。

這首詞寫的是一位女子在初春時節懷念情人時的心情,尤其“只欠那人人”,這樣的口語頗具柳七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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