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真:與周作人“撞臉”的錢稻孫

“文匯學人”此前刊登《一張屢被誤作錢稻孫像的照片》,澄清了網絡上一張被誤用已久的照片。文末雲:“說回錢稻孫的照片,錢家後人所保存的也已不多,甚至找不出其年輕時的照片,聊將一張他晚年的照片補充版面吧。(照片為錢家所存)”

由於錢稻孫(1887-1966)在抗戰時期“落水”,擔任偽“東亞文化協議會”的評議員、偽北京大學校長,並且連續三屆主持“大東亞文學者會議”,為日本侵略者粉飾太平。抗戰勝利之後,錢稻孫被視作“漢奸文人”,遭到清算,這大概是造成錢氏照片難覓蹤跡的主要原因。

但是錢家後人保存不多,並不意味著錢氏的照片就被“處理”掉了。筆者去年恰好由於寫作某論文涉及錢稻孫,曾經嘗試著從兩個冷僻的途徑搜檢資料,果然覓得錢氏40歲至58歲的6幀照片,趁此機會作為“熱心讀者來信”奉上。

第一種獲得照片的途徑是民國時期國立大學的畢業同學錄。錢稻孫從1920年開始執教於北京大學,1927年9月起,兼任清華大學外語系講師。那個時代能就讀於這兩所大學的學生,絕對是“天之驕子”,兩家大學的畢業同學錄也製作得頗為隆重,一般都是銅版紙印刷的圖冊,在校歌、校訓之後,附有數十頁的“師長照片”,每學系的教員均附有個人寫真一張。

1930年印製的《民國十九年國立北京大學畢業同學錄》師長照片之中,第36頁載有一幀錢稻孫寫真。時年43歲的錢氏擔任北大東方文學系講師,當時的東方文學系主任是周作人,在第10頁也有寫真。同年的《國立清華大學一覽》,外國語文系教職員一欄,記有“講師錢稻孫”。

吴真:与周作人“撞脸”的钱稻孙

1932年的《國立北京大學民國二十一年畢業同學錄》,“外國文學系日文組主任周作人”有一張照片。同在日文組任教的徐祖正、錢稻孫,名列教員姓名錄,但是沒有照片。

1936年《國立清華大學年刊》與1937年《清華年刊》,“外國語文系教授”錢稻孫,用的是同一張照片。

吴真:与周作人“撞脸”的钱稻孙

淺色長衫、板寸頭、日式鬍子、同款眼鏡,乍一看,錢稻孫與周作人還真是有點“撞臉”。錢稻孫是浙江吳興人,比紹興才子周作人年幼兩歲,二人的身材、相貌、留日背景、任教大學、專業旨趣皆有許多相似處。這段時期的二人照片的撞臉指數很高,幸好有眼鏡邊框作為辨識標誌。

1939年1月,偽北平臨時政府設立偽“國立北京大學”,同年4月,聘周作人為文學院院長兼任圖書館館長,文學院教授錢稻孫則任學校秘書長、兼日本文學系主任。1941年底,錢稻孫被聘為偽北京大學的校長,1944年9月,大學組織大綱修正,錢稻孫辭去校長一職,周作人亦辭去文學院院長一職,同年10月,錢稻孫被改聘為文學院院長。

1945年畢業班的班長張琦翔在《三十四年文學院畢業班簡介》提到:“最近一年來,學校有些變動,協助周先生覆校的國文系主任教授沈啟無先生於去夏離校,周公於去秋又辭職,錢稻孫先生代任院長。錢先生為人謹嚴,學校風氣,似乎嚴肅起來。”從1943年《國立北京大學文學院民國三十二年畢業同學錄》與1945年《北京大學34年畢業同學錄》所載錢、週二人照片所見,這段時期,二人的相貌因應了各自的人生遭遇,漸漸有了區分。年過半百的錢稻孫,發須皓白,深深的法令紋顯出肅殺之氣。而周作人的臉龐更為豐腴一些,神情略為平和。

吴真:与周作人“撞脸”的钱稻孙

1944年,在南京舉行的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會議”上,錢稻孫被推舉為“議長”,大會特輯介紹道:“錢氏不苟言笑,有國學老夫子之風。”(中央電訊社出版所,《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會議特輯》,1944年)

1942年3月,攝影雜誌《北支》畫刊刊載了6張“北京大學”特輯照片,主打第一張照片上,作為學校文化象徵的錢稻孫,神情暢快,與他平日不苟言笑的作風頗有出入。1940年秋天,位於東城景山街松公府夾道的文學院新校舍落成,“北京大學”文學院搬遷至新址。《北支》這張照片,取景於錢稻孫與師生們一同步出新大樓的時刻,刻意營造出“新學府師生新貌”的視覺氛圍。

吴真:与周作人“撞脸”的钱稻孙

1942年3月,攝影雜誌《北支》畫刊

錢氏左邊開口歡笑的長衫青年眼鏡男子,就是名列周作人四大弟子之一的沈啟無。據1940年《國立北京大學文學院一覽》,當年文學院有正教授4人,錢稻孫(53歲)、吳祥麒(46歲),沈啟無(38歲),溫公頤(36歲),副教授7人,講師17人。燕京大學本科出身的沈啟無,既無留洋經歷,亦無重要的學術著作,方年38歲已升任正教授。之前一年(1939)的元旦,周作人遇刺之時,恰好上門訪師的沈啟無在旁邊也擋了一槍,因此更受周作人器重,進入偽北京大學擔任國文系主任。《北支》這張照片拍攝之時,正是沈啟無的人生最是春風得意之時。進入1943年,周、沈師徒之間怨氣漸生,1944年3月,周作人在《中華日報》上發表《破門聲明》,將沈啟無逐出師門,同時令沈氏被北京大學開除。

吴真:与周作人“撞脸”的钱稻孙

偽北京大學設有文理農工醫五大學院,《北支》的特輯只拍攝了醫學院和文學院。醫學院的先進儀器,代表著“西方科學”;文學院穿著長衫的錢稻孫,則象徵著“傳統文化”。錢氏在此期特輯共有兩張照片,一是他與沈啟無等師生的集體合影,二是他在書房凝神握筆寫作的單人照。這張單人照旁有一行日語說明:“與周作人並列代表北方文學的錢稻村,因翻譯《萬葉集》而著名”。這行文字把錢稻孫的名字都寫錯了,但是意思是明白的——錢氏是作為溝通中日文學的學者而被承認的。

吴真:与周作人“撞脸”的钱稻孙

《北支》畫刊依託於華北交通公司(日語稱為“華北交通株式會社”),這是1939年4月由日本陸軍總司令部設立的一家軍方公司,在華北從事交通的建設與管理。1939年至1945年,華北交通公司的特派員在中國拍攝了近四萬張照片,其中經過審核的一部分照片刊登於《北支》畫刊上,大部分照片封存於公司倉庫。日本戰敗之後,華北交通公司所拍35,000多張宣傳報道用的庫存照片入藏京都大學,2019年2月,京都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新公開了這一批“華北交通寫真檔案”。筆者在檔案中找到與錢稻孫相關的兩張照片。編號為35072的《秘書長錢稻孫》,即《北支》1942年3月號所用照片,拍攝時間寫為昭和15年(1940)12月,拍攝地點為北京大學本部。編號為35070的《日本文學系主任錢稻孫》,拍攝時間與地點相同,照片上的錢稻孫手持課本正在授課。

吴真:与周作人“撞脸”的钱稻孙

這張反映“教學現場”的照片最後未被《北支》採用,反而是錢稻孫在運筆書寫的單人照被突出放大,由此可以窺見《北支》作為服務於日本侵華目的之出版物的編輯策略。另外“華北交通寫真檔案”中還有四張與錢稻孫照片同時拍攝的北京大學醫學部照片,其中三幅為《北支》的特輯所採用,但是錢稻孫與沈啟無等師生一同步出文學院新樓的那張主打照片,卻不見於檔案中。

長期以來,錢稻孫的照片在網絡上被“張冠李戴”,背後有一定的時代原因。民國時期的人物照片,確實不易搜求,但是若能找對路徑,聚焦於民國大學的教學手冊、同學錄,還有日偽時期的出版物以及網絡上公開的檔案資料,筆者相信,越來越多的錢稻孫照片,會從歷史的角落裡被翻尋出來。

吴真:与周作人“撞脸”的钱稻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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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真:与周作人“撞脸”的钱稻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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