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截訪者陳裕鹹之死後續:家屬索賠497萬 其子稱有領導說父親是“精神病”

記者/曹慧茹 陳麗金


被截訪者陳裕鹹之死後續:家屬索賠497萬 其子稱有領導說父親是“精神病”

▷ 陳裕鹹生前的照片


上訪者陳裕鹹離世670天后,家屬還在等待一個結果。

2017年6月初,63歲的江西上猶人陳裕鹹,因偽劣種子案進京上訪,隨後被截訪團隊控制。生前的最後8小時裡,他遭遇了膠帶封嘴、繩捆手腳、鞋塞嘴巴,送醫不治身亡。當地政府與截訪人員合作,遣送訪民的事實也隨之曝光。

牛力、牛鐵光等12名主要犯罪嫌疑人,分別因非法拘禁罪、故意傷害罪由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提起公訴,案件於2018年5月24日在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至今尚未判決。

4月2日,陳裕鹹之死行政賠償案在江西贛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

家屬請求法院確認上猶縣政府的截訪行為違法,請求判令上猶縣政府向其家屬賠禮道歉;同時,請求判令縣政府支付死亡賠償金、喪葬費等共計497萬餘元。

“要對牽連其中的所有相關人員進行追責,才能告慰亡父”,陳維樹說。


被截訪者陳裕鹹之死後續:家屬索賠497萬 其子稱有領導說父親是“精神病”

▷ 陳裕咸和妻子的合影

等待

“這像一場漫長的戰役,要消耗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陳維樹精瘦的身材,穿一身黑衣,他說話速度快,語氣堅定。多個親戚在政府部門任職,他深諳與政府交往之道。

2017年9月,正式聘請律師後,陳維樹賣掉了自己在武漢的一套房子,把當初幾家湊的律師費還給了弟弟妹妹。

他在家裡裝上監控攝像頭,對外放出狠話,誰敢“耍陰招”,他保證對方5年之內官位不保。

作為長子,很多責任落在他的身上,照看母親、溝通警方、接受媒體採訪。父親死後,他把微博名設置為“陳裕鹹之子陳維樹”。

社交平臺上,陳維樹發佈的內容幾乎全是圍繞著父親的案子,甚至連完全不相關的事情,他都要提到父親。例如,去年6月7日,全國高考第一天,陳維樹發朋友圈祝考生考試順利,也在評論區補上幾句有關父親的事。

相比兒子,張六娣則更多被悲傷包圍,丈夫陳裕鹹離世後,她不願再回到上猶的老宅里居住,她把衣服一件件疊起來,收進櫃子裡,想等到遺體火化時,一起燒到“那邊去”。

62歲的張六娣頭髮灰白,稀疏,身材微胖。她的記憶力大不如前了,有時燒水忘記關,有時做飯忘記放多少勺鹽。

她的話很少,悲傷大多以隱秘的方式存在。把孫女送上學,孫子哄睡後,張六娣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電視也不開,一坐就是半個多小時。

時間過得很慢,只有在孫輩身上,她才察覺到時間流逝的痕跡。張六娣記得,丈夫去北京上訪前,孫子出生不到百日,他高興得忙個不停,小心翼翼舉到頭頂,又輕輕放回搖籃。如今,兩歲的孩子已經能滿屋子跑了。

去北京上訪前,陳裕鹹的生活與一般的老人沒有多少不同。他的身體甚至比前幾年還要健壯,穿襯衫時有小肚子微微凸顯。

從上海寄來的大件傢俱,說好請人來搬,結果陳裕鹹硬是一個人,一件件扛上六樓。他還搬來梯子,為整棟樓都安裝了聲控的夜燈,鄰居們都在誇他。

此外,出身於農學專業的陳裕鹹,在郊區租下一塊地,種上自己培育的各類種苗,親自打理耕種的事情。紫薯收成的時候,陳裕鹹不捨得吃,“這是優良品種,明年要大力推廣的”。

那時,家人並不知道,陳裕鹹已經有了去北京上訪的打算。

上訪者

張六娣衝著客廳喊了幾遍,她催促丈夫陳裕鹹,趕緊把孫女從後背上放下來。那天是2017年6月1日,兒童節,她要早點送孩子去幼兒園表演節目。

等一切忙活完,張六娣返身回到家,敲門卻無人回應,“又一聲不吭走了”,她有點生氣。

到了晚飯,發現丈夫還沒有回來。張六娣又給他打電話,陳裕鹹說在贛州了,有同學在那兒。

第二天中午,再通話時,陳裕鹹又到了南昌。後來,小女兒不放心,也給父親打了電話。陳裕鹹那時已經到了北京,借住在一個表侄女家。

一家人很生氣,猜測陳裕鹹可能去北京上訪了,但還是叮囑他注意安全,每天保持聯繫。“去北京碰了壁,也就徹底死心了。最壞的結果,就是被政府遣送回來”,張六娣心想。

上猶縣訪民王華回憶,從2017年3月開始,陳裕鹹去過他家幾次,每次都穿著白色的工作服大褂。第一次見面時,他還以為對方是個醫生。

陳裕鹹找王華,每次都是聊當年那樁“種子案”。1998年12月,上猶縣政府批准縣司法局與水稻種植員陳裕鹹,共同創辦“科富良種場”。陳裕鹹當上場長,負責從全國各地的水稻研究所引入種源,再培育選優。

2005年,有農戶購買陳裕鹹的種子後出現減產,上猶縣工商局組織專家前來調查。隨後,陳裕鹹因涉嫌生產銷售偽劣種子罪,被警方拘留5天。

家裡交了一萬塊錢為他辦了取保候審,另外又交了五萬塊,由公安局代交給農戶,算作減產的賠償。

後來,科富良種場也被迫停辦。陳裕鹹一直覺得委屈,減產是因為種子變異導致的,提供種源的單位,也會進行賠償,這是推廣中遇到的正常問題,“怎麼就成了犯罪?”

此後的12年,該案一直懸而不決。陳裕咸認為,如果公安機關不追究刑責,那應該書面告知他。如果售假案情節嚴重,公安要移交給檢方,進而向法院起訴。

從2009年到2015年,這期間他一直在寫申訴材料,郵寄給有關部門。他甚至寫信給“水稻之父”袁隆平反映問題。

幾次交談後,王華覺得陳裕鹹跟別的訪民不太像,“他好像很有文化的樣子,懂得多,很自信”。

王華告訴陳裕鹹,如果去信訪有哪些流程,要去哪些地方,找什麼人。王還提到自己多次被打的經歷,他提醒陳裕鹹小心一些。

後來,陳裕鹹勸說王華一起去北京上訪。但王華之前與當地政府簽署了協議,承諾不再上訪,就沒有同去。

死亡之路

2017年6月4號早上,陳裕鹹頭戴紅色摩托車頭盔,拉著一個兩輪小車,離開了北京的親戚家。由於當天恰好是週末,信訪部門不上班,他先去信訪部門“認門”,提前熟悉交通線路和地址。

隨後,陳裕鹹又到了北京西站,他想找一間便宜的旅館住下,親戚家的房子狹小,只能把報紙鋪在地上睡。臨走前,他還留下300塊錢表示感謝。

到了西站廣場,陳裕鹹首先遇到了負責招攬旅客住宿的侯玉潔。侯玉潔又把他轉交給安排住宿的魯建雲。

魯建雲和候玉潔是親家關係,侯玉潔每招攬到一個住宿的客人,魯建雲會給她50塊報酬。

在交談中,魯建雲套取了陳裕鹹的信息,隨後打電話給牛力,問有一個上訪戶,他管不管。魯建雲被稱為“信息員”,負責為截訪團伙尋找潛在的上訪戶,每發現一個可收取300到500塊的報酬。

魯建雲說,之前有人給了她牛力的電話,告訴她牛力專門負責江西一帶的截訪。像魯建雲這樣的“信息員”在北京各大車站、信訪單位附近大量存在。

當晚,家屬與陳裕鹹失去聯繫,懷疑其遭截訪,開始四處打聽找人,始終一無所獲。

直到十幾天後,家屬接到北京警方電話,稱發現無名屍,疑似陳裕鹹。前往北京前,陳維樹電話告知了在贛州市委宣傳部任職的一個舅舅,並口頭尋求幫助。舅舅叮囑他,不要慌,要相信政府會協助處理好此事。

無名屍最終確認就是陳裕鹹,2017年7月6日,在上猶縣公安局會議大廳,陳裕鹹家屬聽取了上猶縣政法委書記劉曉龍等人從北京帶回的案情彙報。

至此,陳維樹才得知,父親在北京遭遇了牛力等人的截訪,被控制了人身自由。案犯牛力曾將陳裕鹹的身份證照片,發給時任上猶縣信訪局長賴學文。賴學文與相關幹部討論後,決定將其遣返,並支付牛力團隊勞酬人民幣25000元。在遣返途中,陳裕鹹遭捆綁、毆打,不治身亡。

會上,陳家人多次質問,賴學文得知陳裕鹹不配合截訪團隊時,為什麼不立刻通知家人去北京將其接走?

劉曉龍稱,“信訪部門的本意是迅速、安全地將訪民接回,絕不存在信訪幹部指使、默認牛力等人非法對待訪民。訪民到了北京,存在非正常上訪的風險,賴學文的崗位職責,決定了他會去做這件事。”

2017年9月11日,上猶縣委免去賴學文的中共上猶縣委、上猶縣人民政府信訪局局長、中共上猶縣委辦公室副主任職務。上猶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曾薇曾向媒體表示,縣委對賴學文作出免職處理,主要是考慮社會影響問題。對賴學文的進一步處理,將根據牛力團伙的判決結果而定。

據落網的幾名案犯供述,2009年成立的北京神州暢行汽車租賃公司,主要從事江西省的截訪工作。在截訪過程,到車站、賓館抓人,常有地方前來的警察或幹部陪同,十分順利。

團伙中的郭某交代,僅他參與的,就已經向江西省遣送20多次訪民,打人也不是第一次。“只要不老實,可以打人”。


被截訪者陳裕鹹之死後續:家屬索賠497萬 其子稱有領導說父親是“精神病”

▷ 陳維樹燒掉了遲來的撤案決定書


遲到10年的撤案通知

陳維樹說,家中有三位先輩名字刻於革命烈士英雄紀念碑,作為中央蘇區紅軍烈士家屬,他們始終遵規守法。

事發後,贛州市政府領導要求,“烈士家屬,能夠優待的要優待”。家人起初也沒有出現情緒過激的情況,一直在等待政府拿出處理方案,卻遲遲沒有看到落實。

陳家人多次找賴學文討要說法,但賴學文一直躲避不見陳家人。

據陳維樹說,上猶縣縣委一領導要求下屬向陳家人傳達三句話:陳裕鹹有精神病;政府不怕事情鬧大;政府有法律顧問,可以找法律顧問談。

陳維樹很氣憤,到底誰在鬧,誰在製造新的矛盾?說到這裡,他憤懣坐在客廳裡,一支接著一支抽菸。

2017年9月22日,上猶縣公安局治安大隊出具《關於陳裕鹹、方宗妹生產銷售偽劣種子案情況彙報》稱,2005年,陳裕鹹從安徽某種子公司購進2公斤“袁隆平超級稻”水稻種子後試種在自己的稻田裡,然後“夥同”方宗妹將收割的稻稍加處理後進行包裝,於2006年3月至5月間銷往上猶縣營前、雙溪、社溪、油石等地農戶共計100餘戶,銷售種子300多斤,造成農戶直接損失4萬餘元。

文件稱,2007年7月3日,因陳裕鹹在取保候審期間未經執行機關批准擅自離開所居住的縣、市,經局案審會討論決定,依法沒收陳裕鹹交納的保證金1萬元整。根據《刑事訴訟法》第十五條規定,因陳裕鹹、方宗妹的情節顯著輕微,並能積極賠償受害群眾損失4萬餘元,“不認為是犯罪,從而撤銷該案”。

陳維樹稱,文件左下角的原案件犯罪嫌疑人或其家屬簽名欄為空白,說明公安機關根本沒把文件送達到家中,他們從未收到過這份標註日期為2007年7月3日的撤案決定書。

案發一年多後,陳維樹來到父親生前居住的臥室內,燒掉了決定書的複印件。

他打算再向上猶公安局提出國家賠償,“我父親是個科研人員,他當初想著發展良種場,做出一番事業。結果因為一系列疊加的錯誤,丟了命,政府怎麼沒有責任?”

張六娣坐在沙發上,垂頭抹淚。在她看來,每個人活著都有個心願,她的願望就是子女平安,而丈夫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把種子這事搞清楚。“如果早知道10年前就無罪了,他怎麼還會去北京上訪?”

4月2日,陳裕鹹之死行政賠償案在江西贛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

家屬請求法院確認上猶縣政府的截訪行為違法,請求判令上猶縣政府向其家屬賠禮道歉;同時,請求判令縣政府支付死亡賠償金、喪葬費等共計497萬餘元。

被告方上猶縣政府認為,陳裕鹹死亡系牛力等人個人違法行為所致,與上猶縣政府授意牛力等人將陳裕鹹送回上猶的行為之間沒有直接的、法律上的因果關係,上猶縣政府不應承擔行政賠償責任。“但結合本案實際情況和陳裕鹹死亡的事實,可以給予陳裕鹹家屬適當補償”。

該案沒有當庭宣判。

(文中王為是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北青深一度】創作,在今日頭條獨家首發,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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