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兵轉型記


文藝兵轉型記

番號沒了,與青春作別,撤編固然是一件充滿傷感與懷念的事,但對於很多人來說,這也意味著人生新的轉機。

特約撰稿 鄭宇鈞

2018年8月,湖北孝感,空寂許久的排練廳熱鬧起來。空降兵部隊戰神演出隊的隊員們從各處趕來老營房,為即將退伍的戰友送別。

“誰都不許煽情,誰都不許流淚。”召集者鄭金鳳回憶,此前一天,她這樣在微信群裡跟大家定下規矩,她是戰神演出隊最後一任教導員。

叫來外賣,隊員們盤腿坐在木地板上。昔日,他們在這個排練廳拉筋、踢腿、騰躍,如今,代替腳尖撞擊地面的“咚咚”聲的,是最後一次聚餐的碰杯聲。即將各奔東西的他們,放肆地說笑、盡情地瘋鬧,把生活中、排練場、舞臺上的糗事一一抖摟出來。

演出隊最不缺才藝,昏黃的燈光裡,大夥兒輪流表演小節目,逗得一手拿鴨脖、一手捧著飲料的鄭金鳳笑得前仰後翻。這讓她想起那些在連隊、在訓練場巡演的時光:場地條件簡陋,跳廣場舞用的移動小音箱,是僅有的演出設備,大巴車上拉緊簾子,男女兵輪流上車換演出服......這樣的日子,她過了21年。

誕生於中國軍隊建軍時期的文工團,見證了這支軍隊從弱小到強大的全歷程。但它的歷史使命漸漸望到了頭,爭議之下,每次裁軍改革的政策出臺,文工團都會被輿論推到風口浪尖。2013年,原總政宣傳部藝術局和總政幹部部聯合下發軍令,對軍隊文藝單位人員私自商演走穴、軍紀散漫、醜聞炒作纏身等現象,作出12條限制,要求文藝兵令行禁止。“深度和廣度都前所未有”的一場軍隊文工團改革,在這一年拉開序幕。兩年後,2015年9月,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在“九三”閱兵式上宣佈:中國將裁減軍隊員額30萬;自那時起,鄭金鳳和戰友們就清楚,作為非戰鬥力量,部隊文藝團體將成為首先被裁減的對象。

撤編命令在2017年10月突然而至,鄭金鳳也只提前兩天知情,演出隊甚至來不及進行最後一場演出。近一年之後,這場漫長的告別已接近尾聲,演出隊的第一批戰友即將進入退伍程序。聚會進行到晚上八點多,演出隊兩位骨幹向她報告:教導員,我們得回連隊參加晚點名了。撤編後,幹部原地待命,戰士則回到基層連隊,每晚九時,準時點名。最後的相聚,戛然而止。

一個多月後,2018年9月17日,與40名同時轉業的幹部一起,鄭金鳳中校最後一次向八一軍旗舉起右手。部隊留給她最後的紀念,是一個印有空降兵標誌的水杯,和一支印有她名字的鋼筆。

撤編固然讓人傷感與懷念,但對於很多人來說,撤編也意味著新的轉機。原南部戰區陸軍戰士雜技團和西部戰區陸軍戰旗雜技團的一班戰友,從山溝裡的貴州小縣城,輾轉海濱城市大連,終於站穩腳跟;原東部戰區陸軍前線文工團副團長郭廣平,成立工作室,開闢了另一份與部隊與文藝都關聯的事業;而對於在巔峰時期不得不與文工團解約的國內首支軍旅偶像組合“一排一班”,文工團的撤編,為他們提供了復出的可能......

走出體制

看著熟悉的“廣州軍區戰士雜技團”(下文簡稱“戰雜”)白底黑字門牌被抬入倉庫,傷感之餘,張權卻也豁然開朗。那是2016年2月,原七大軍區番號撤銷,取而代之的是五大戰區,“撤編”成了文藝兵間私聊的高頻詞。

不同於一些戰友對前途的惴惴不安,張權很快就作出轉業的決定。“換種活法,去看看另外一番世界”。他甚至覺得,這使他實現更大的理想有了可能,“如果在部隊,我這輩子都做不成太陽馬戲團的事”。

在中國創辦一個像太陽馬戲團的團體,是張權為自己立下的新目標。那是實際上發展最快、收益最高、最受歡迎的文藝團體,“當時戰友都說我吹牛,異想天開”。

在戰雜時,身為教師隊長的張權就挺特別。“不喜歡按部就班”的他,自己開發新節目、物色新搭檔,不走團裡的流程製作道具,而是自掏腰包做道具,“圖的是可以自由地做些事”。

轉業後,張權本被安置到公安部門,但他無法擺脫“做一個太陽馬戲團”的夢想,還是辭去編制,選擇了創業。

跟隨張權的,還有戰雜的“臺柱子”李童,粉絲給他貼的標籤是“完美的男體藝術”“身材華麗麗”。雜技界本偏愛矮身材,這有利於騰空翻轉等高難度動作的重心控制。 但李童偏偏打破了這個封印,身高達1米90。李童19歲時就登上過《天天向上》,在部隊雜技演員中,他是名頭最響的一個。

李童對張權就像親兄弟一樣。得知張權交了轉業報告,李童就下決心要跟著張權幹。他曾立過兩次二等功,但由於軍齡不夠,為了能追隨張權,李童放棄幹部身份,按戰士復員,一切關係打回原籍。當時,他只想著要和戰友共進退,不知道創業還要面對那麼多的波折。

原前線文工團編劇張燕燕的想法不同。她本期待,哪怕“高職低配”,也要爭取留在部隊。2013年她從空政文工團調到前線文工團時,很多人勸她“出京容易進京難”。 當時,關於各軍區文工團將解散的小道消息不絕於耳,可她還是選擇了回南京、去“前線”。“前線”對她有特殊的召喚力,既因為回到南京,她可以回到家人身邊;也因為,那是她少時夢開始的地方。

從歌手轉型編劇,張燕燕首次“觸電”參演的《DA師》是一個楔子,那時她剛剛提幹,沒想到自己後來會走上編劇的道路,但自此打上深深的“前線”烙印。後來,已調入空軍某科研單位的她,又以宣傳統籌、文學編輯等身份,走進“前線製造”的《我是特種兵》等劇目。她因此一心想調回“前線”,不料卻進了她“原本想都不敢想”的空軍政治部電視藝術中心。空軍十年,張燕燕完成了《奠基者》等本職任務之外,也陸續參與陸軍序列的“前線”團隊的創作, 從《我是特種兵》第一部時的“文學編輯”,到《特種兵之火鳳凰》時的合作編劇,刻畫的都是陸軍部隊樸素、向上又充滿挑戰與勇氣的生活,她曾遇到不少女特種兵,是受“火鳳凰”一片激勵參軍。這些和“前線”有關的創作都被她歸在一個叫“回家的路”的文件夾裡,“前線”,成了她嚮往的歸屬。

3年後,從沒向組織打過轉業報告的張燕燕,被通知轉業。她沒想到,自己被動到失去了選擇的可能,只有被“安排轉業”一條路可走。“我多希望有一個選項,是讓我們可以回到基層部隊,去繼續為部隊文化工作發熱。”轉業前的摸底談話時,張燕燕直言。她認為,軍裝是融入血脈的另一層皮膚,他們這些從一級作戰部隊基層成長起來的文藝戰士,是不會拒絕“回到兵中去”的,她難忘基層官兵那“紅紅的臉龐”和“憨憨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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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10月,張燕燕在福建漳州參加軍慶演出,表演相聲《軍史迷》/ 受訪者供圖

轉業前的最後一個“八一”,從歌手到編劇,經歷了從陸軍到空軍、又回陸軍的22年軍旅生涯後,張燕燕回到她軍旅生涯的起點。2016年8月1日,她去漳州慰問老部隊, 又一次唱起軍旅生涯最愛的《邊關軍魂》。1995年她第一 次登上這個舞臺時,還是一名列兵,唱的正是同一首歌。更早前,她自己也是因聽了毛阿敏演唱、前線文工團創作的這首歌,在16歲時放棄大學、從戎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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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張燕燕重回福建老部隊採訪 / 受訪者供圖

轉業那一年的8月,替代貝雷帽的新式夏帽發放時,沒有她的;升級換髮新的軍人證件時,沒有人通知她登記錄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穿上軍禮服參加轉業儀式,每一點兒的變化,都讓她失落幾分......經年累月,她才能坦然說 出“我轉業了”,接受了“再沒有組織”的現實。

2018年9月,靴子落下,她之前工作過的空政文工團,也隨前線文工團一同謝幕。

原東部戰區前線文工團副團長郭廣平大校,也和張燕燕等五十多名戰友一起轉業。2016年9月,在東部戰區陸軍首次轉業幹部退役儀式後,戰友給他拍了張照片,他一身軍禮服,掛著“光榮轉業”的大紅條幅,敬最後一個軍禮。

為了起到帶頭作用,郭廣平是前線文工團最先轉業的團領導。“轉業後,他就成了‘個體戶’,只能靠自己的演技和實力發展。”郭廣平身邊的一位戰友評價道,“在文工團時,手裡有‘無形資產’,瞄準他資源、主動想合作的人很多,但這些優勢,隨著轉業,都消失了。”

兩年後,2018年9月30日,前線文工團摘牌。那一天,在江蘇衛視的一檔節目裡,他朗讀了描寫粟裕的作品《總攻前夜》。他曾於2010年7月主演建黨九十週年獻禮劇《粟裕大將》,也是在這兩年裡,他先後擔任文工團話劇隊隊長、文工團副團長。

軍營偶像團體“一排一班”的解散,則更早一些。“一排一班”組合成立於2010年12月,七人中有三名彝族、一名藏族、三名漢族。6位是戰旗文工團的簽約演員,班長王金鑫則是從部隊中海選出來的現役士兵。

部隊裡的文藝兵分三種:軍官、戰士、簽約演員。“簽約演員”是非現役,享受的待遇較低,但依然吸引了很多年 輕人,一是因為文工團的級別高、水平普遍較高;二是“簽約演員”仍有機會“轉正”。“一排一班”中,張鑫為了能夠 加入,放棄了原來在重慶歌舞團的高薪;黎奇則為了簽約,退出了剛在“快樂大本營”出道的偶像組合A-ONE。最終,經過11進6的競爭淘汰,他們成就了一個新的團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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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湖南衛視華人春晚,戰士紅星藝術團等表演雜技《齊天》, 飾演齊天大聖者為李童 / 受訪者供圖

7個大男孩,穿著背心、迷彩褲,戴著黑色手套,把軍中常見的正步、軍姿、軍體拳,改編成摻雜著傑克遜太空步味道的街舞,青春帥氣,活力四射,全軍找不到第二支這樣的組合。

那段日子讓人目眩神迷。2013年12月,他們在成都開了第一次系列演唱會;同月8日,擁有了第一個Fans團;2014年1月,他們取得“我要上春晚”全國總決賽第一名,雖然最終沒能登上春晚舞臺,但他們的前途一片光明,全國 巡演、出專輯都在籌劃中,“快樂大本營”、“天天向上”等 綜藝欄目向他們發出了邀請函,採訪和邀約蜂擁而來。

“那是我們最好的上升期,”張鑫回憶,但由於身在部隊,他們不得不拒絕許多邀約。

除了完成組合表演與部隊慰問任務外,七個人也有各自不同的發展方向。三位彝族隊員有時會以“彝組合”的身份亮相。張鑫有時也以獨唱演員的身份參加演出,表演系出身的藏族演員格桑,接拍過影視劇,如2013年的《等風來》。

但在文工團改革後,簽約演員群體最先受到衝擊,2014年,“一排一班”組合宣佈解散。

解散後,張鑫受成都一家部隊醫院邀請,負責文化宣傳工作。作為歌手,他在全軍頻頻拿獎,重上央視舞臺,還在醫院導演了多臺晚會,深受認可;彝族小夥子奧嘉,則回老家樂山市峨邊文化館工作,在本地電視臺藝術選秀節目任導演兼音樂導師;藏族小夥子格桑近兩年沒接戲,在家族企業當起了品牌經理,過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擅長舞蹈和服裝設計的黎奇,做起了“佛牌”生意,隔三差五就去 泰國“跑廟”,音樂夢也不曾放棄,他依舊會半年自費出首新歌,“雖然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聽到”;只有彝族小夥子吉胡阿力,還在成為創作型民謠歌手的路上努力著。他的哥哥吉胡阿川開了家工作室。2018年底投資監製的一臺本土彝族音樂劇,就由吉胡阿力擔綱男主角。

從小縣城開始的大征程

2017年2月,在貴州普定,一個不起眼的縣城,一個不知名的雜技團成立了。

下定決心轉業的張權,本來只想著,拉上十來個關係好的戰友,組成一個小分隊,能夠演一臺小晚會,就可以了。沒想到,很快就碰到了投資人,開張就是幾十人規模, 張權被任命為團長,雜技團計劃依託一個龐大的旅遊綜合體,做駐點表演。

此時張權發現,僅依靠他在戰雜的戰友已經不夠了。他把眼光放在了427公里外的昆明,那是戰旗雜技團的駐地——戰旗雜技團也面臨撤編,人心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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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權與李金明、李童與歷錦豔,兩對組合亮相印尼亞運會閉幕式 圖/視覺中國

原戰旗雜技團演員隊隊長帥璽,就這樣結識了張權。帥璽自小離家,在戰旗雜技團摸爬滾打快30年。2016年,對撤編和雜技都有些心灰意冷的帥璽,打了轉業報告。抱著隨便乾點什麼都行的想法,他註冊了滴滴,在昆明大街上 當起了網約車司機。“這工作蠻好,想幹活就幹,不想幹活就在家睡覺,自己給自己當老闆”。

直到戰友遊說他:貴州有個雜技團在招人,是一群轉業軍隊雜技團演員創辦的。他和張權見了一面,張權勸他: 你自己不差錢。可你帶過的人呢?他們都還得謀生。我們要把平臺建好,能讓以前帶過的兵、這些弟弟妹妹都好起來。他們年齡還小,我們為何不拉他們一把?

張權的勸說擊中了帥璽對戰友們的責任感,也讓他重燃對雜技的熱情。“你想得太大了、太瘋狂了,我不知道跟你能不能做得成”,帥璽對張權說,“但我願意跟你一起瘋。”還單身的帥璽甚至想到,以後跟兒女說自己36歲以後天天都很安逸,“多沒面子”。

張權原來的搭檔李金明,轉業後做了微商,賣賣面膜、護膚、彩妝;技巧演員甘海遙,在戰旗雜技團練了16年後,轉業後本想找一份高收入工作,穩定地生活;曾從瀋陽軍區前進雜技團按戰士復員身份退役的軍官孟雷,又傳奇地加入戰雜,二次入伍,轉業後,他在一傢俬企做市場經理。可在張權的勸說下,他們都加入了進來。“有的上過春晚,有的拿過世界大獎,都是部隊雜技團的血脈,我們有責任,把這些人都給弄回來,”張權說,“他們也有這種情懷,延續老部隊的番號。”

就在隊伍一步步壯大時,駐場演出卻遲遲無法推進。沒有演出,意味著大部分團員收入有限,也讓大家感到失去自我價值。協調多次無果後,張權再次做出決定:離開這個他一手創建的團。 再度四處聯絡投資人,進展緩慢,張權甚至做好了把隊伍拉回老家,賣房苦撐的準備。就在即將山窮水盡的時候,他想到求助“老首長”:原廣州軍區政治部副主任徐昕民少將。

“首長說:你們這一幫人,既沒有官二代,也沒有富二 代,都是苦孩子,雖然離開了部隊,但也得把部隊的一些作品、創作理念延續下去,尤其是部隊的優良傳統和敢打硬仗的作風。”張權回憶。

“老首長”開始幫忙牽線投資人,聯絡有關部門,甚至參與首演策劃。張權十分感慨,“他沒有工資,沒拿過我們一針一線,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對我們這些他帶過的兵,他都在默默地幫我們找出路。他是藝術團創建的幕後功臣,對我們有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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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排一班”組合 / 受訪者供圖

幾番奔波,終於找到了對張權和這支團隊看好的投資人。本來,投資人希望把藝術團安在北京,可權衡利弊後,藝術團最終落戶大連,那是投資人的基地,“能提供力度更大的支持”。

2018年6月,在大連景耀集團的努力下,“戰士紅星藝術團”正式落戶大連,並完成了工商註冊。大多數團員隨張權從貴州來到大連,還有所擴張。原來貴州全團63人,如今藝術團成員達到了80人。

之所以不叫“雜技團”,而叫“藝術團”,是因為張權期待,未來團裡不只有雜技,還能夠吸納舞蹈、體操、武術等更多門類的藝術形式;而保留了“紅星”“戰士”等軍隊符號,則提醒著他們,身上的軍旅烙印、番號,不曾忘卻。

工商註冊信息顯示,戰士紅星藝術團(汪清)有限公司 成立於2018年6月22日,由景一影業(北京)有限公司出資70%成立。對同年10月成立的戰士紅星藝術團(大連)有限公司,享有100%的股權。

“到大連來,前途是未知的,來之前我沒提過任何薪資待遇,是因為我相信只要團隊好,團長就能給我最好。”甘海遙說。

“他要是留在貴州的話,就是演出隊隊長,不僅離家近,肯定薪水比現在要高。”張權說,這就叫同甘共苦,“創業之初是最難的時候,可能有時候工資半個月、一個月發不下來,需要大家的理解”。

帥璽也來到了大連。這個決定蠻艱難。當初他願意從雲南去貴州,原因之一是這個孝子是貴州人,方便照顧老家的父親,“父親心臟不太好,我來大連前,他剛做了手術”。

張權對此非常感激,“他跟著我走,風險更大,如果我們在大連失敗了,他可能連回貴州的後路都沒有了。如果不跟我走,他在老雜技團,還可以當團長。”

變化

安家落戶後,張權繼續往投資人辦公室跑,以爭取更多的投入。投資方是一家金融公司,這是他們首次開拓文化產業,對投資回報期待得很高,而文化產業的見效卻受諸多因素影響,張權時時感受著這壓力。

但他還是反覆勸說,“一定要把人才用高工資留下來,這不是提高成本,而是節省成本。如果流失率高了,新人還得從頭培養,付出的時間成本,難以量計。”目前,戰士紅星藝術團沒有駐點演出,但演員們拿到的收入,不亞 於秀場水平。

大家也都積極為藝術團的發展出謀劃策。張權曾期待創辦中國的“太陽馬戲團”,而戰旗雜技團曾與太陽馬戲團有十年的合作史,帥璽在戰旗時,幾乎經歷了合作全程,參與過兩家聯合推出的主題晚會《龍獅》。這場晚會曾獲美國電視藝術最高獎“艾美獎”導演、演出、服裝3項大獎。

帥璽想把太陽馬戲團的經驗移植到戰士紅星藝術團上。他總結說,太陽馬戲團給演員的演出費是全世界最高的,但太陽馬戲團的收入,卻不只靠票房,還有賴於一套完整的衍生品開發制度。他建議,戰士紅星藝術團也要著手籌備一系列演出周邊,為演出增值。這個建議與張權一拍即合。

“臺柱子”李童也承擔了更多重任。以前在戰雜,作為主要演員,除了業務,李童其他事都不用管。但現在跟張權創業,情況不一樣了。他幫忙裝臺、抬道具,甚至幫其他人伴舞。“對他這種名氣的人,不做大腕兒,願意為人伴舞、當綠葉,是很不容易的。”張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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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央視春晚,張權與隊友表演雜技《冰與火》 圖/視覺中國

李童如今把重點放在培養接班人上。他回憶說,過去的說法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但那是因為,在體制內的演出機會有限,如今是自己拉起一個班子,如要同時進行多場演出,人才的培養就變得關鍵起來。張權的憧憬是,以後戰士紅星藝術團至少有三支隊伍,一支負責國家任務,一支負責國外巡演,一支駐守本地秀場。如此一來,同樣的節目,就得應對不同的演出場合,如果主要演員沒有接班人,團隊擴張從何談起?

“再說了,早晚你也會有幹不動的那一天,到那時,你還能當教練,教人也是一種技能。”張權這麼對李童說。李童也聽進去了,“不能讓自己成為團隊擴張的瓶頸”。

甘海遙比以前更拼命了。如今,這個戰士紅星藝術團演出隊副隊長,因2019年春晚,嚐到了成名的滋味。在戰旗雜技團時,他從沒有被系統地編排過節目,更多是一個人苦練技術。為了包裝他,戰士紅星藝術團請來編導,為他編排表演元素,天天上舞蹈課。再加上英俊的面孔,甘海遙有了 點名氣。張權介紹說,湖南衛視已經表示出對甘海遙的興趣,計劃與他合作一檔綜藝節目。

2018年印尼亞運會閉幕式,是戰士紅星藝術團的開頭炮。張權與李金明、李童與歷錦豔,兩對組合代表中國,參演閉幕式上的“杭州八分鐘”。

表演結束後,張權在後臺遇到了馬雲,馬雲問一臉油彩的張權,平時你們在哪幹?張權便抓緊機會自我推銷。他對此有強烈的對比感:過去在部隊,組織紀律不崇尚突出個人的行為,背靠部隊這棵大樹,他也缺乏自我表達的動力,參與過一次《藝術人生》的錄製後,張權不得不婉拒了一系列電 視節目的邀約。但現在,“我得積極推銷自己”。

為了更好地為自己和藝術團PR,張權和妻子孫藝娜都註冊了抖音號。張權的抖音號,已獲得588萬點贊,有31.8萬粉絲。孫藝娜的抖音號,也有了8.8萬粉絲。剛過去的3月,張權發佈了一則小哥翻圈的抖音,獲得3990萬點擊量,247萬點贊數,“接近於每個遼寧人都看過”,也為張權吸粉3萬。小哥的高顏值成了吸粉利器,酷似彭于晏的李雙富被推到前臺,富有網感的表達,李雙富的帥氣自拍照,背後是張權一步步借互聯網營銷推廣團體的努力。

更有趣的變化是不同來源的演員之間的關係。撤編前,戰士和戰旗兩家雜技團是業內頂尖的兩支團隊,很多時候相互競爭。原來,讓張權一舉成名的2013年春晚,本來定下的雜技節目是戰旗雜技團的“燈上芭蕾”,但在評審 中被斃了,這才使張權的“冰與火”獲得了機會。

但如今,兩支團隊融合在了一起。戰士紅星藝術團中,有2/3的幹部是原戰旗官兵,而不是張權的老部隊戰雜。一位來看望團隊的老首長極為讚賞地評價,“部隊合編,往往還要照顧山頭,而你們是‘五湖四海皆兄弟’,能力說了算, 大家不爭不搶。”

張權十分注意團隊內部的公平。每當有新節目出爐,都要接受藝術團評委組的考核定級。定為一類節目,可以代表藝術團去重大演出,二類節目,可以在一些小場合練練手;三類節目,還達不到登臺標準。絕不會因為過去的“山頭”,有任何偏向。

評委組在節目定級時會格外“雞蛋裡挑骨頭”,張權自己的節目也不例外。2019年2月,戰士紅星藝術團受中央統戰部邀請,參加赴日本、緬甸、印尼的慰僑訪演,名額有限,只能去三個人,但得表演兩個節目。張權和妻子孫藝娜排練的“力與美”,在定級時只評了三類節目,沒達到登臺標準,不能演出,“我是團長,我也要遵守團規,不精不登臺。”

張權現在“最大的應酬”,就是和團員一起談業務。無關的飯局,能推的他都推掉了,“我明白我的價值在哪兒,藝術團是靠團員們來成就,不是靠外人。”

最後的告別

撤編後的那段日子,正是反映文藝兵生活的電影《芳華》熱映。看著熟悉的場景,鄭金鳳哭了。

部隊領導曾建議鄭金鳳轉為非現役的文職人員,繼續為軍隊服務。但想到演 出隊都散了,鄭金鳳決定:轉業。

戰神演出隊的前身,是空降兵文化宣傳隊,最早成立於1989年。鄭金鳳解釋說,不同於可以從地方特招成熟演員的文工團,沒有編制的戰神演出隊,隊員只能從現役空降兵中選拔。範圍也極為有限。比如女兵,只能從當年入伍的三四十人中挑選那些有點文藝特長的。到了演出隊再培訓,學習如何演出。

經費有限,演出隊也沒有專設的舞美、道具、服裝等崗位。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到20人的演出隊,有自己的小院,單獨開伙。隊員人人有兼職:司務長,本身是民族歌手,除負責炊事外,還管服裝、道具;炊事班班長,身兼小品演員、通俗歌手於一身,群舞“人實在湊不過來”時,他還得上臺跳舞。只是因為每天上午10點就要準備午飯,炊事員只能參加8點到10點的排練。

“臨時”、“無編”等演出隊特質,決定了演出隊演員以戰士居多,碰到義務兵,往往培訓半年夠格上臺了,服役年限也只剩不到一年。戰士的編制多在連隊,所以他們是否能留在部隊,決定權也不在演出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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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藝娜與隊友表演《肩上芭蕾》 / 受訪者供圖

但正是這樣的互相扶助、同甘共苦,使得演出隊內結下深厚的友情。“我以為我放下了”,鄭金鳳說,但當她路過熟悉的場景,心絃又止不住被撥動。她還住在部隊大院裡,演出隊的那個小院子,牌子還掛在門口,她遠遠就能瞅見,“總覺得演出隊還在”。

轉業後,鄭金鳳仍時不時回部隊幫忙,央視節目錄制,她幫忙排練;軍史館的解說員培訓,她積極參與;空降兵宣傳片需要配音,她義不容辭......她甚至心存希冀,“文工團撤編是有正式文件的,演出隊解散是沒有的。解散初期,演出隊的戰士都被儘量集中到一個連隊,當時想的是,這樣方便日後重新恢復演出隊。”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鄭金鳳正學會慢慢接受現實。

時隔6年,張權又一次站到了春晚的舞臺上。2013年,他在春晚舞臺上表演的《冰與火》,一套擺脫地心引力的技巧,使他在全國擁有了知名度,每每與陌生人相見時,對他的介紹總是“這就是《冰與火》的主演”。轉業後,張權接連兩年參與春晚排練。2018年,他以團長的身份,指導團裡的演員排練春晚節目;2019年,他作為戰士紅星藝術團團長,親自上陣。

2019年春晚的雜技節目,不再由一家演出單位獨自撐臺,而是由多支隊伍拼成了薈萃類節目。張權擔綱的是《爭奇鬥技》的亮相時刻。為了給自己的團隊摘得頭彩,當導演組提出要一個特別的高空動作設計時,張權提出,既然要飛起來,那就要在觀眾席上飛,“那種讓觀眾仰視的感覺,新鮮”。

歷年春晚中,從沒人挑戰過觀眾頭頂的這片空間。導演組對這個創意很感興趣,但也因其中蘊藏著高風險而謹慎擔憂。最初,導演組安排女星迪麗熱巴和他搭檔,張權要抱著她,在觀眾頭頂“飛行”兩週半。風險在於,迪麗熱巴全然沒有雜技基礎,兩個人的重量,都系在張權的一隻手上,稍有不慎,兩人就會直衝前排觀眾席,那可是春晚觀眾中最為人矚目的幾桌人。最 終,出於安全考慮,導演組在最後時刻放棄了雙人高空表演的形式,還是決定由張權獨自上陣。他輕鬆穩妥地完成了任務,單人綢吊18秒。

但不斷迎接新的挑戰,並非張權創業過程中最大的困難。他最大的危機,是2018年9月來自昔日戰友發出的一張律師函。

律師函的發出者是廣州正丹文化傳播公司。這家創辦於2015年的公司,幕後是戰士雜技團“肩上芭蕾”這個節目最早的表演者,兩人於2017年轉業。律師函指出,孫藝娜組 合表演的“肩上芭蕾”,侵犯了該公司的版權,要求他們停止表演、賠償經濟損失、公開道歉。

張權去查找了專利權。果然,在這家公司名下,於2018年5月到6月先後登記了21項作品著作權,其中包括以“肩上芭蕾-化蝶”為名的作品。 “肩上芭蕾”,顧名思義,是在肩上表演的芭蕾。女方落腳必須精確,偏差1到2毫米,就會滑落男方肩膀。十分考驗表演者的技巧和力量。

“肩上芭蕾”一直是戰雜的拳頭節目。發來律師函的戰友,是這個節目的第一代表演者,張權的妻子孫藝娜,則是第二代表演者。那麼,這個節目的版權應該歸誰呢?離開部隊後,還能不能繼續表演這個節目呢?此外,光他知道的,就有至少七八個雜技團、組合在演出該節目。張權陷入了困惑。

最後,原戰士雜技團政委高俊生幫他解決了這個困惑。 “肩上芭蕾”首版節目的署名創作人員,是高俊生政委和晉雲江導演。二人告訴張權,“肩上芭蕾”無疑是集體創作的,也是大家的職務行為,沒人能從其中居功,也不能據為己有。他們也對張權繼續表演這個節目表示了支持。

那之後,“肩上芭蕾”的版權問題,便再沒人提起。孫藝娜和搭檔周杰還帶著這個節目參加了國家代表團,將其演到了法國等地。

轉業後,對於軍人來說,最重要的資產仍是對部隊、對戰友的深厚感情。

郭廣平在轉業後成立了自己的影視文化工作室,和在部隊一樣,三度飾演周恩來的他“不接商業片”。他主演了以全國優秀共產黨員、被授予“時代楷模”稱號、因公殉職的福建南平市委常委廖俊波為原型的電影和電視劇《廖俊波》,表演之外,他多次到廖俊波家中探望,為其家人買衣服、過生日、噓寒問暖;他還多次幫戰友聯繫工作,救助病重戰友;基層部隊和高校,是他經常去作義務宣講的地方。他說,在講臺上作這些“正能量”的講話時,他又找回了文工團的感覺。

在40歲這年轉業的張燕燕,一度心裡空得慌。“社會上編劇比較弱勢,經常發生交了劇本沒錢拿的事情,我更信任的,還是在部隊時的合作伙伴”。她拒絕了一些奔著“特種兵”名頭而來的編劇邀約,碰到不想接又難以推脫的邀約,不同於在部隊時的“羞於談錢”,她會故意開出“高價”迂迴拒絕。她真正的想法,是“把正團職待遇歸零”,從頭開始。“什麼條件都沒談”,她加盟了曾出品《戰狼》等作品的捷成文化公司常州影視基地,抵達“已安排妥當”的宿舍時,面對的是滿屋垃圾和不成形的床板床架。她有點兒傻眼。再三定神後她提醒自己:淡定!你不過是從零起步的打工者。僅幹了一個月,她就被簽約為對外合作部總監。

意外的是,離開部隊的缺失感,很快被意外邂逅的愛情填補。轉業3個月後,在四位月老的牽線下,她與一位北京先生結識,很快便相戀、結婚,又從南京搬回了北京。她笑言,“如果不轉業,我可能沒這麼多來去自由的時間, 能南來北往、為愛奔波”。只不過,為了愛情,她又要離開剛開始的新事業了。

鄭金鳳依然希望能從事演出工作,對文藝的這份情懷,正是她能在一個業餘演出隊堅持18年的原因。但她也清楚,與文工團不同,戰神演出隊幾乎沒有商演,缺乏和地方打交道的機會,他們在戰士心中或許與“明星”相同,但在外界卻是默默無聞。轉業半年來,她主要時間是在陪伴家人,“還每一個軍人都會虧欠家人的債”。 對於未來,她打算追隨丈夫,離開演藝資源稀缺的孝感,儘快開始人生的下半場,但無論怎樣,都要“率性而活”。

文藝兵轉型記

主持節目的鄭金鳳(右)/ 受訪者供圖

“一排一班”的命運,則隨著班長王金鑫於2018年退役產生了新的可能。王金鑫作為班長,自覺地承擔起了復出籌劃人、組織者的角色,“其實大多是跑腿兒的活兒”。他們的計劃是,先出專輯,完成夢想,然後將頭一回聘任經紀人,啟動復出。部隊文工團,給了他們創辦組合的機會,使他們感念至今;如今,他們把文工團撤編後帶來的機會,看作另一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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