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敬群:發現古詩之美

韓敬群:發現古詩之美

薦書人 :韓敬群

全國政協委員、著名出版人、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

推薦書目:《梅邊消息》

近現代以來,女性學者品鑑詩詞之美,能卓然樹立、自成一家,影響不但止於學界,止於當時,而且可以一直抵達普通讀者,持續到當下甚至將來的,從我個人的觀點,有兩位大家。一位是沈祖棻,另一位是葉嘉瑩。沈先生本人就是現代最有成績的詩詞大家,她的“有斜陽處有春愁”即使放到《漱玉詞》中也稱得上名句。她在金陵大學、華西大學、武漢大學都開設過詩詞賞析的專題課程。以女性之敏慧、詞人之雋才,深入古人的文心詩境。當年我在北京出版社策劃“大家小書”叢書,第二輯就收入了她的《宋詞賞析》。其實她還有一本小書《唐人七絕詩淺釋》是我認為的最好的深淺皆宜、雅俗共賞的“大家小書”。葉嘉瑩先生是國寶級的詩詞賞鑑大師,她的多種著作直接引發了當今普通讀者對中國詩詞的濃厚興趣。我最喜歡、印象最深的還是她1984年在中華書局出版的那本《迦陵論詩叢稿》。繆鉞先生在該書《題記》中特別總結出她“深造自得,擺脫常談”的四個特點: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縱觀古今,融貫中西。四點之中,葉先生講詩的“融貫中西”堪稱她的獨家法門。

同為女性,同具慧感靈性,潘向黎的《梅邊消息》從出版以來,收穫好評不斷,這其中不但有畢飛宇、何立偉這樣的作家,也有李敬澤、丁帆、王彬彬這樣的學者,當然更多的是為其細膩的解讀、清麗的文筆所吸引而成粉的普通讀者。潘向黎講古詩,會不會繼沈祖棻、葉嘉瑩之後另立壇坫、再開新路?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也因此讓人充滿期待。

潘向黎當然不是沈祖棻、葉嘉瑩。她幼承家學,在父親潘旭瀾先生的言傳身教以及復旦名師鴻儒雲集的氛圍中長大,自然具備了得天獨厚的接觸、親近古典詩詞的門徑。作為全書代序的那篇《跟著父親讀古詩》,一開頭就引畢飛宇的話說,“你從小的環境裡中國古典文學這一面太強大了”。不過她後來並沒有沿著這條看起來輕車熟路的方向繼續走,她讀了丁帆先生的現當代文學博士,成為《文匯報》首席編輯,一位出色的小說家。但可以想象兒時的天然愛好一直是與她的閱讀、寫作相伴始終的。在她作為一個小說家、散文家正繁花綻蕊、風生水起的時候,兜兜轉轉,她似乎命定般又回到了從童年開始的詩詞之美的發現之旅。這個從中國詩詞“山川映發,使人應接不暇”的“山陰道上”流連忘返的旅人,不忍把中國詩詞的美景獨秘於心,她要成為中國詩詞之美的使者,導引更多人成為美的傾慕者、追隨者與領受者。

韓敬群:發現古詩之美

2013年11月8日,在第二屆“老虎文學獎”的頒獎現場,我第一次見到作為作家的潘向黎,低調溫婉,舉手投足,盡顯古典之美。但我第一次注意到古詩品賞家的潘向黎,卻是在4年之後,在她的公眾號上,一篇她講晚唐詩人韓偓的文章,其中特別稱引了韓偓的兩句詩:“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這樣斬釘截鐵、至死不渝的深情摯感,其濃度,其熾熱,在古典詩詞中實在並不多見。潘向黎對這幾句詩的解讀也是直接而有力量的:“理想主義常常容易折斷,而此四句(包括上兩句‘菊露悽羅幕,梨霜惻錦衾’)既一往情深,又一往無前,痴誠,又勇毅,難得之至。”因為這篇文章,我特別找來《全唐詩》,把韓偓的那幾卷都讀了一遍(《全唐詩》卷六百八十——卷六百八十三)。在我閱讀古典詩詞的經歷中,類似這樣因為一位出色的“導遊”的指引,而重新發現、體會到自己從未寓目留意或者是雖然讀過卻被輕輕放過的“風景”的情形,我自己清晰記得的,以前也發生過兩次。一次是因為在有一期的《世界文學》雜誌上讀到一位日本詩人的詩,其中引了白居易的兩句詩:“琴詩酒伴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我由此注意到白居易詩中那種特別的對美的脆弱易逝的異常敏感。還有一次,是讀三毛的一篇文章,其中提到她轉引的蘇軾的詞句“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其中飛揚飄舉的豪情逸興,的確也只有東坡才寫得出來。我自己也算是熟讀東坡詞的,但對這兩句詞當時卻全無印象(事實上,東坡詞原來這兩句分屬上下篇,一句是“醉笑從公三萬場”,另一句是“不用訴離觴”)。《梅邊消息》中,類似於對韓偓這樣的發現,其實不勝枚舉。讀者細心賞讀,一定都會有自己的收穫。

潘向黎賞讀古詩,經常讓我想到另一位也是作家身份後來也曾專力於為後學做詩詞啟蒙的前輩——李霽野先生。李先生在晚年分別寫了《唐人絕句啟蒙》和《唐宋詞啟蒙》兩本書。他的這兩本啟蒙,其旨歸都在以個人的經驗觀照文學,同時以文學的美感昇華人生,讓文學與人生在親切之中互為鏡像,互相生髮。讀者看到她的名篇《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中這樣的話:“卻原來,杜甫的詩不動聲色地埋伏在中年裡等我,等我風塵僕僕地進入中年,等我懂得了人世的冷和暖,來到那一天。”再看看《若待皆無事,應難更有花》開篇說的那段趣事:那日,看到一個朋友微信裡貼出來飲茶的照片,清靜的茶室,井欄壺,汝窯盞,瑞香嫋嫋,荷花含笑,好不自在。她的文字說明卻是:一個重要客戶跑掉了,一個正在衝刺的項目卡住了,馬上又要出國,行李都沒時間準備,整個人失去方向,乾脆先出來喝個茶。馬上為她點了贊。並且加了一句:“若待皆無事,應難更有花。”

一定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在這樣的感慨、這樣的故事中,古典詩詞與我們的現實人生是如鹽入水,妙接無痕的。是的,就像《梅邊消息》書封所說的:“在古典風景裡,觸摸中國人的心跳和脈搏。讓匆匆忙忙的人生,活出流水高山的韻致。”今天的中國人,放著前人給我們留下的那麼多妙想奇思、清詞麗句,不加理會,不知珍賞,與燃桂為薪、焚琴煮鶴,大概同是煞風景事。不過,吟詩誦詞,也不是為了妝點風景。古人的詩詞與古人的心事焊接在一起,構成我們民族根系中的血緣與文脈,讓我們當代的俗世生活有了深度與厚度,有了精神的慰藉與依託。從這個意義上說,《梅邊消息》發現的不只是來自遙遠的唐宋的古詩詞之美,更是古今相視一笑的默契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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